這個新年,依舊熱鬧,但較之往年,喜慶的感覺還是差了一些。宮內宮外皆是如此。因五皇子不在帝都,宮裏給閩王府的年節賞賜格外厚重,甚至超過了對東宮的賞賜。


    謝莫如帶著孩子們進宮吃年酒時,胡太後僵硬著一張臉,待謝莫如也格外有些僵硬的和氣。隻要胡太後不找她的麻煩,謝莫如也樂得展示一下皇室大團結的風度,文康長公主很是關切的問了一回五皇子的事,謝莫如笑,“殿下信上說很好,隻是不能回帝都過年了,孩子們也都給殿下寫了信。我隻怕他是報喜不報憂,可想一想,靖江在江南經營數十載,驟然發力,北上止步於直隸府倒罷了,如今卻拿江南一隅之地沒了法子。不知是靖江徒有虛名,還是殿下練兵有方、臣屬得力?”


    文康長公主笑,“怕是兩者皆有。”


    謝莫如臉上反正是看不出半點對五皇子的擔心來,與進宮赴宴的皇親貴戚說起話來,依舊是風采照人,人所不能及。倒是太子妃努力表現出一些節慶的歡喜,眉間卻是籠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愁緒,至於太子妃的愁緒,大家也很理解:太子在江南幹了點兒啥,基本上權貴圈裏該知道的能知道的都知道了。再有年節時宮裏對閩王府逾越東宮的重賞,太子妃再不愁一愁,就不正常了。


    所有的圈子,都是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


    權貴圈尤為如此。


    謝王妃端然一坐,都有無數人開始揣度她的心意了,何況,謝王妃今日顯然心情不錯,奉承的人就更是不少。


    胡太後在上頭瞧著,暗道,真是沒心腸的婦人哪!老五外頭打仗過得啥日子,看把她興頭的!


    若是以往,胡太後早就要對謝莫如如此大出風頭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了,奈何今日宮宴,她得了兒女閨女雙重叮囑,必要厚待謝莫如方好。胡太後咬牙強忍,坐視謝莫如八麵玲瓏的交際,心下已憋悶的恨不能嘔出老血來。


    謝莫如如魚得水,胡太後恨不能自己幹脆眼瞎,省得要睜著一雙眼睛卻要坐視謝莫如得意。好容易熬到宮宴時分,多少誥命因未能與謝王妃搭上話而遺憾呢,胡太後已迫不及待的道,“咱們這就去赴宴吧。”扶著宮人帶頭去了宴會廳。


    這年下的宴會,與往日不同,往日開宴,必是胡太後這裏宴女眷,穆元帝那邊宴朝臣,年下是團聚的日子,皇家團圓宴,進宮的都是皇子王妃公主駙馬郡主皇孫皇孫女以及皇家的各種親戚。故而,此番宴會,穆元帝陪胡太後坐一席,再命文康長公主、長泰公主、太子嫡次子穆標,以及五皇子家的大郎同坐。


    這樣安排也很有道理,先說未能參加宮宴的兩位病號,自從靖江謀反,寧榮大長公主便一直稱病在家了,穆元帝十分仁慈,對寧榮大長公主賞賜依舊,就是大長公主未能參加宮宴,也賜下了一席席麵兒過去。寧榮大長公主是請假的病號之二,之二就是太子長子太孫同學了,太孫被反賊傷了腳,還未養好,穆元帝十分關心孫子傷勢,尤其賜下許多東西,不令委屈了孫子。


    這二人是請病號假的,還有兩位,就是久不在帝都露麵的靖江郡主以及靖江王七子穆七郎了,靖江王謀反,倆人很識趣的上了與反賊父親斷絕關係的折子,穆元帝一直準備倘靖江兵至帝都城下,就拿倆人的腦袋送給靖江王的。結果,靖江王止步於直隸府,穆元帝也就沒要他倆的命,這倆人如今深居簡出,不來宮宴是情理之中。


    至於這首席坐次的安排也很簡單,文康長公主是穆元帝嫡親妹妹,自來年節宮宴首席從來就有文康長公主一席之地的。何況為了她哥的江山,文康長公主是兒子丈夫齊上陣,穆元帝更得厚待妹妹。至於長泰公主,從首席的時間不長,以往坐她這個位子的都是永福公主,不過自從謝莫如給老穆家正了正禮法尊卑後,這位子就歸她了。她是公主輩身份最尊之人。再有就是太子嫡次子穆標了,兄長受傷不能來,穆標過來坐一坐,也是代表了穆元帝對東宮的姿態。至於大郎,平生頭一遭與皇祖父同席,幸而他在家裏做慣了長兄,一向端莊,雖有些緊張,倒還端得住。當然,閩王不在帝都,陛下對其子另眼相待,也是應有之義。


    至於其他人會不會有另外的解讀,似乎就不在穆元帝的考量之中了。


    穆元帝先做新年致詞,說的都是總結今朝,展現未來的好話,待致詞結束,大家便一道欣賞歌舞焰火,享用宮宴了。


    剛沒吃幾筷子,謝莫如就收到了胡太後賜的兩盤菜,一樣梨片伴蒸麻鴨,一樣水晶肘子。都是大菜,謝莫如起身謝賞,胡太後還僵著一臉笑道,“好孩子,不必行禮了。我嚐著味兒還好,你也嚐嚐。”


    謝莫如還是行過禮,方重新坐了,其實她們皇子妃席麵兒上也有這兩道菜,隻是裝的盤子不一樣,禦席上用的都是金器,到了皇子妃的席麵兒,便是降一等,用銀器了。


    謝莫如還真就嚐了嚐,招呼其他皇子妃,“是跟我們吃的味兒不大一樣,嫂子弟妹們都嚐嚐,果然不愧是禦膳房的手藝。”禦膳房,專事穆元帝一人用膳的地方。要知道,如禦膳房,是不會給穆元帝之外的第二個人做飯的。哪怕胡太後,也不能使喚禦膳房的人。不過,像胡太後,她也有自己的膳房,壽膳房。再者,如趙謝二位貴妃,曆來在後宮掌權的,她們也有自己的小廚房,但不論其規格還是排場,都不能與禦膳房、壽膳房相比的。再有如蘇妃這樣,品階略遜於貴妃,但也是四妃之一的,宮裏也有管著茶爐的宮人,平日裏可做些簡單的,煮個燕窩粥啥的,但自己的小廚房是沒有的,就是一道吃大鍋飯的了。


    所以,謝莫如說這兩道菜的味兒與她們席麵兒上的不同,並非虛言,大家都嚐了,皆說味兒好。四皇子妃還說,“今兒個沾五弟妹的光。”


    六皇子妃鐵氏平日裏很有些美食愛好,笑,“尤其這道梨片蒸麻鴨,我在府上叫人做過,總覺著跟這味兒差上一些。”


    三皇子妃笑,“想是禦膳房的師傅獨有秘方。”


    大皇子妃道,“各掌灶的燒菜方式也有不同,有時,縱是一樣的做法,做出的味兒也不一樣。”


    太子妃道,“這話是。”


    胡太後僵硬著臉賜了謝莫如兩道菜,謝莫如很給麵子,皇子妃們也很給麵子,一時小內侍過去回話,道,“閩王妃直讚味兒好,太子妃大皇子妃三皇子妃四皇子妃六皇子妃也說菜燒得好。”


    胡太後瞥謝莫如一眼,見皇子妃的席麵兒上有說有笑,心下就更堵的慌了。文康長公主看她娘裝都裝得這般不自然,深覺她娘這大半輩子也沒什麽建樹啊,怎麽連裝都裝不好呢?


    文康長公主幹脆照顧穆標與大郎,笑道,“你們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多吃些。”


    胡太後覺著看謝莫如礙眼,也正了神同重孫們說話,還問,“可還合口味兒?有什麽想吃的隻管同我說,我叫他們做了好的來。”


    倆人自然都說味兒好,胡太後向來關心子孫,非要問倆人還有沒有別個想吃的,穆標年長些,也會說話,道,“今兒能服侍老祖宗和皇祖父一道用膳已是天大福氣,孫兒心裏感激涕零,更勝山珍海味。”


    大郎端嚴著一張臉,心下有些著急,想著以前跟著父母來宮裏吃飯基本上沒人注意他,也不用說這些話。標堂兄這麽會說,他說啥好呢?尤其標堂兄說得這樣真摯,又說得這樣順溜,鬧得大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了。但他也不能不說,於是,大郎也沒來得急多想,便老老實實道,“老祖宗,這已是很好了,您這兒的東西,樣數多,味兒也好,都很好吃。您別總想著我們,您也多吃,這三白湯味兒不錯,您嚐嚐。”


    “好,好。”重孫們都很懂事,胡太後樂嗬嗬的,身後服侍的宮人已極有眼力的奉上碗三白湯到胡太後手畔,胡太後嚐了,果然稱好。這三白湯是一道素湯,用料也很簡單,主料就是白菜、冬筍、豆腐,是一道清淡湯品。如今滿席魚肉,乍一嚐這道素湯,胡太後自然覺著味兒好。


    見胡太後喜歡,大郎抿嘴一笑,也挺高興,覺著曾祖母很給自己麵子。


    穆標不由多看了大郎一眼,文康長公主暗暗點頭,還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穆標同樣是太子妃的嫡子,教育上不可能不用心。大郎隻是庶子,當然,閩王府沒有嫡子,謝莫如在教導庶子庶女上也一向用心,卻不想教導得這般出眾,應對上倒比穆標更好一些。


    其實,大郎還真不是刻意應對的。主要是,他自幼跟著謝莫如用飯,謝莫如一向講究養生之道,所以,閩王府的飯菜,都是葷素得宜的,從來不會滿桌子大魚大肉,當然,冬天那鮮菜比魚肉還要貴上三分。但這也說明了大郎的飲食習慣,他自己一見這滿桌葷腥,就先相中了三白湯,遇著胡太後有問,也就是想什麽就說什麽了。


    大郎的確認為,這滿席葷腥,應該晚些素湯的。


    胡太後瞅著大郎順眼,也就不想謝莫如這堵心的了。


    尤其,胡太後也是一奇人,她看謝莫如百般不順,對大郎卻是打心眼兒裏喜歡,重孫麽,尤其是看順眼的重孫,胡太後又是一實在人,她嚐著這湯不錯,就與皇帝兒子道,“皇帝也嚐嚐,這湯是好。”又命人給閨女文康長公主也盛了一碗,然後,很實在有忽略了長泰公主後,還吩咐內侍,“盛一碗給永福送過去。”永福公主的生母是胡太後嫡親的侄女,胡太後自然更偏愛永福公主。


    長泰公主饒是不缺這一碗湯,也給胡太後這大搖大擺的忽視鬧得有些尷尬。


    好在長泰公主素有涵養,她也不是八百輩子沒喝過三白湯,捏著調羹的手指微微用力,長泰公主笑笑,此事便揭過去了。


    及至宮宴結束,在外的諸皇子、公主、皇子妃、駙馬、皇孫、皇孫女等起身告退,謝莫如帶著孩子們出宮回府,待得到家後,三郎還在追問大郎,“大哥,跟皇祖父一個桌兒吃飯,你緊張不?”


    二郎問,“禦膳啥滋味兒,大哥?”


    四郎道,“咱們府裏平時的飯也好吃啊。”


    五郎道,“這不一樣,還是大哥有膽量,要是叫我跟皇祖父一起吃飯,我肯定緊張”


    六郎笑眯眯地聽著哥哥們說話,昕姐兒快人快語,“看你們這點兒出息,皇祖父雖是皇帝,也是咱們祖父,跟祖父一道用飯,緊張啥啊?趕明兒什麽時候我也跟皇祖父說,叫他老人家賞我席禦膳嚐嚐,總不能光給大哥一人吃吧。”


    大郎平生頭一遭在這種場合坐陪首席,很有些不鎮定,摸著自己臉道,“好吃是好吃,就是,同席的都是長輩,又不是在咱自己家,我挺擔心失禮的。尤其,阿標哥那樣會說話,我都不曉得說什麽好。”


    “他說啥了?阿標哥從來都是張嘴規矩,閉嘴禮法的。我就不愛聽他說話。”因離得遠,三郎並不知大郎席間事,但他自是維護大哥的。


    大郎就把事說了,三郎一聽之後先撇嘴,道,“就跟長輩們吃個飯,哪裏就扯到感激涕零上去啦,他這話,假!還是大哥你說的好,顯得實在又親熱。”


    大郎道,“我實在想不出那些好聽的來,就有什麽說什麽了,不過,會不會顯得土?”


    “不會不會!”弟妹們一齊回答。


    大郎此方恢複信心。


    孩子們思緒簡單,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了一番大郎坐陪首席的事兒,及至夜色將晚,謝莫如便打發他們各自回去睡了。


    今夜,卻不知有多少人將難以入眠。


    起碼,謝貴妃就是其中一個。


    整個晚上,謝貴妃都維持著臉上柔和矜貴的微笑,但如果有人用心觀察的話,就會發現,謝貴妃的儀態太標準了,標準的連唇角翹起的弧度都有半絲變化,以至於謝貴妃整個人的表情儀態都完美的不似真人,倒似活生生的在臉上套了個優雅尊貴的麵具。


    謝貴妃並不似胡太後看謝莫如大出風頭不順眼,謝貴妃是心內一陣陣的發冷,今上猶在位,慈恩宮內,太後麵前,後妃宗室齊聚之地,大家就已經要開始重新奉承一位輔聖公主的血脈後裔了嗎?


    這一夜,謝貴妃的目光始終在追隨著謝莫如,謝莫如是姓謝,但,她顯然也很好的繼承了她母係的血脈,她坐在胡太後宮內,坐次猶在四皇子妃胡氏之下,可是,她那種悠然閑適的姿態仿佛在說,她才是這裏的主人,她才是這皇權的主人!


    謝貴妃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後悔了。


    這個時候再說不悔,那也不過是嘴硬強撐罷了。


    她悔了。


    她怎能不悔?


    她不知道,謝莫如竟是這樣的王佐之才!


    她未料到,謝莫如竟能走到這一步!


    輔聖公主可以瞑目了,不過三十年,她的後人又重新回到了帝國權勢的中心,並且,萬眾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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