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的一陣風過,日影微瀾,一點點攀到天空的最高處,熱浪滾滾不停的襲上二樓,困意襲來,曲蓮掩口打了個深深哈欠,拿手指蘸著茶水,在桌案上胡亂畫了幾下,眼神悠悠蕩蕩的飄過來:“呆會,咱們去盛澤街逛逛罷。”


    “如今都什麽時辰了,日上三竿了,別說盛澤街裏沒有好貨,即便是有,這時辰也早讓人家挑走了,哪裏還輪得著咱們去挑。”落葵搖頭,伸手拈過一枚紫葡萄慢慢剝開,這葡萄在邊上果盤裏拿冰鎮了半響,泛白寒氣裹著淡淡果香絲絲縷縷溢出來,剝開來汁水晶瑩,甜香撲鼻。


    “那可不好說,那麽多人都能撿個漏,興許咱們也能撿個漏呢。”曲蓮抬頭望了眼高懸刺目的日頭,嬌聲一笑:“不是都說好飯不怕遲麽。”


    落葵笑著搖頭,鬢邊的寶藍琉璃穗兒沙沙輕撫臉頰,微微生涼:“這世間哪有什麽真漏可撿,都是騙人的,也就是你這樣養在深閨,不知江湖險惡的大小姐才會信,才會上杆子的去找騙。”


    “怎麽會呢,憑你的眼力,隻有你騙人家的,哪會有人家騙你的。”二人相識數年,曲蓮太清楚落葵的本事,雖然她孤身一人住在個又窄又小的宅子裏,但水家是金石大家,她雖家道中落,平日裏靠著替人掌眼過活,看起來落魄無比,但眼力著實無人能及。


    落葵將剝好的葡萄塞進她的口中,幹淨利落的揚眸一笑:“我的銀子可不是大風刮來的,更何況打了眼丟了名聲,我往後可要丟了飯碗了。”


    “走罷走吧,你的名聲如此大,丟了一星半點,也礙不著什麽的。”葡萄極酸,酸的曲蓮擠眉弄眼,她伸出白皙的手,扯著落葵的袖子不住的連聲哀求,一副嬌怯怯的樣子。


    落葵不由的打了寒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撇撇嘴,抬手刮著她的臉皮兒笑個不停:“這俊模樣,得虧我是個姑娘,要是個男子,還真扛不住這美人兒計。”


    曲蓮捏著絹子擦了擦額上的汗,且說且笑:“那我這美人計管用麽。”


    明晃晃的日頭一路跟著人,熱浪如影隨形,連路旁的一溜垂柳的細葉都被曬卷了邊兒,有氣無力的懨懨低垂,一動不動,偶有微風拂麵,竟也像籠屜中逸出的蒸氣,熱氣騰騰的灼人的臉皮兒,絲毫不見涼意。


    蟬兒躲在樹蔭裏,耐不住熱的嘶鳴聲聲,落葵二人熱汗滾滾,捏著帕子擦個不停。要去盛澤街,柳陌街是必經之路,而街角處有個涼茶攤子,沒有招牌,隻掛著個灰突突破舊不已的布簾子,但卻是個經年的老字號。那灰突突的布簾子底下,擺了四條掉漆長椅圍住一張同樣斑駁的桌子,歲歲年年都是如此,邊上並立兩個一人多高的白瓷缸鎮在冰裏,缸裏的酸梅湯與涼茶最是蘊涼解暑。


    落葵二人拐過彎去,直奔涼茶攤子而來,坐在長條凳上,在錢簍子裏放了銅板兒,要了幾碗涼茶,一碟子綠豆糕。咬一口軟糯清甜的糕點,再飲一口苦中回甘的涼茶,熱汗倏然收了個幹淨,像是在轉瞬之間就入了秋,涼意深深。


    如此這般,一碗碗涼茶灌下去,二人生生灌了個透骨沁涼。


    見左右無人留意,曲蓮掩口打了個嗝兒,羞怯怯的笑道:“這下可真是喝茶喝飽了。”


    落葵摸了摸灌得水飽的肚子,頗為認同的連連點頭:“可不是麽,一會便要滿街找五穀輪回之所了。”


    曲蓮是個閨閣淑女,許多外頭的詞兒是聽也沒聽過的,自然不知所謂,眸子瞪得極大:“五穀輪回之所,那是什麽地兒,聽起來十分厲害。”


    “自然厲害了。”落葵湊近曲蓮,附耳笑的嗬嗬:“若有一日不許你去茅房,是不是便要憋壞了。”


    “你,真是有辱斯文。”曲蓮蔥管樣的手指指著落葵,抖了三抖,才捏著帕子掩口,又羞又笑又跺腳。


    落葵卻一本正經的扒下她的手:“趕緊走罷,再耽擱下去,就不是好飯了,而是剩飯了。”


    二人笑顏生花,且說且笑的走進了柳陌街深處,這條青州城中最香豔的街巷裏,除了出入的姑娘千嬌百媚之外,連脂粉氣都格外香豔妖嬈,落葵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長歎道:“這裏好香啊,聞起來並不像是尋常的脂粉香味。”


    曲蓮輕笑,抬手指了指簷下低垂的兩盞紅燈籠:“你不知道麽,合歡閣門前燈籠裏的蠟燭不是尋常之物,是浸了晚香玉的蠟燭,這樣沒日沒夜的燒著,可不是香麽,且這香氣比尋常的脂粉香更別致魅惑呢。”


    “曲蓮,你連這個都知道,你可是大家閨秀哦,也會來合歡閣閑逛麽。”落葵心頭一動,抬手刮著她滑膩的臉皮兒,狹促的笑個不停,笑的她兩頰緋紅一片。


    “別胡說。”曲蓮啐了她一口,抬手蒙住臉,從指縫中望住落葵,含羞嗤嗤笑著:“是大哥告訴我的,他說合歡閣是柳陌街裏最美妙的去處,在盛澤街受了騙賠了銀子的,要去裏頭借酒消愁,而撿了漏兒發了財的,更要去裏頭飲酒慶賀。”


    “哦。”落葵拖長了尾音,唇邊牽出別有意味的笑容:“看來曲大公子沒少在盛澤街裏上當受騙,更沒少去合歡閣裏尋歡作樂,聽聞你們家家規嚴苛,大公子流連花街柳巷尋歡作樂,你爹都不管的麽。”


    “噓。”曲蓮環顧左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笑的切切:“爹爹對大哥一向期許甚高,自然嚴厲得很,即便大哥隻是喝了一桌花酒,也是要罰跪祖宗牌位的,隻不過後來,大哥每回都說是陪著列侯世子同去的,我爹一心攀附侯府,自然樂見大哥和世子交好,也就不便再多說什麽了。”


    燈籠中逸出濃鬱的香氣,在廊下縈繞盤旋,微微側目,隻見牆根處一叢叢翠葉素莖,生的碧玉秀榮,緊緊收攏的花苞潔白婀娜,這些晚香玉隻在月落之後盛開,綻放之後幽香四溢,與燈籠中的香氣遙相呼應,熏得人心旌搖曳,不由自主的便舉步往合歡閣大門裏進。


    落葵低眉淺笑,這還真是背鍋之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呢。雲良薑雖說也形骸放浪,整日裏念叨日子過得無趣,要想找些什麽樂子才好,但侯府規矩大家教嚴,莫說不敢自己逛青樓,便是教唆著旁人逛青樓,他也是有心沒膽的。


    這青州城中的秘密就如同砂礫,被風拂過,便飄的極遠,密密麻麻無孔不入,你聽了我聽了他聽了大家聽了,再添些香豔橋段傳到侯爺耳中,那麽雲良薑少不得要在榻上趴上三五個月。


    落葵想到雲良薑人前紈絝,人後精明的兩副臉孔,不禁笑意更甚,他一向皮肉金貴,怕疼的緊,主動找揍這種事,他才不會去做。


    說話的功夫,打樹蔭底下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個公子哥兒,身著綠色暗花羅紗對襟長袍,腰上卻未束腰帶,袍子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領口袖口長袍下擺的金絲雲紋被日頭籠罩,折射出明晃晃七色光芒。原本是極富麗華貴的打扮,可遠遠望去竟像極了隻五彩鸚鵡。


    此人發髻梳的油光水滑,生的長眉入鬢,明眸皓齒,活脫脫世家貴公子的模樣,可眸光下移,他卻衣領鬆散,露出脖頸和大片白淨胸膛,而胸脯子上竟紋了隻麵目猙獰的狼蛛,張牙舞爪的像活物一般,像頃刻之間便咬人一口,看得人後背發寒,路過之人見到這群人,莫不是如遇虎狼般有多遠躲多遠。


    在街口環顧一圈,綠衣公子哥兒的眸光沒有一刻閑著的,像刀子般的眼神剜過陌生姑娘的皮肉,咋著舌輕聲笑道:“今兒出門沒看黃曆,怎麽一個看的入眼的小娘子都沒有。”


    身旁的小廝瞟了眼遠處,像是撿到寶一般,堆著滿臉笑意輕聲道:“二少爺,你看那是誰。”


    綠衣公子哥兒眸光落於不遠處,深深望著邊走邊說的落葵與曲蓮身上,不動聲色的揮了揮手,一幹家丁如狼似虎的將二人堵在合歡閣門前。


    他這才歪著腦袋從人群中踱了出來,衝著曲蓮一笑,明媚的笑中隱含邪意:“喲,這不是曲家的大丫頭麽,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曲蓮一見此人,轉瞬間便了臉色,驚慌失措的拉了拉落葵的衣袖,想要拔腿就走,一邊往後退一邊顫聲道:“落葵,冤家路窄,是許府二少。”


    許府二少名頭極大,又是壞名頭,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這壞名頭早早便傳遍了青州城中的大街小巷,落葵自然也是有所耳聞的,也曾遙遙見過數麵,他是青州有名的浪蕩公子,人稱許府二少,許府是世襲的侯府,青州一等一的大戶人家,而曲蓮雖然出身商賈有些薄財,可說穿了仍是個不值一提的平民百姓,如何能惹得起侯府公子。


    樹影微漪,正好照到落葵二人的頭頂,二人退了幾步,這才發覺四下裏早被圍得嚴嚴實實,除了躲進合歡閣裏,再沒有旁的脫身之處了,可那合歡閣也不是什麽躲避的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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