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此之後,這宅子一改多年的荒蕪落敗,先是起了方池一痕,池中清波蕩漾,映日月之明;隨後在院中遍植海棠榴花,蕉葉寒梅,錯落有致,月洞門外納四時之景;而朝陽的屋子裏,在南牆上開了寬大的雕花軒窗,窗下書山當友,清風為伴。


    倚窗相望,春看草木初醒,夏聽蟬鳴納涼;秋賞紅楓落木;冬戲雪中羅雀,皆是人間的無盡繁華穿過淒風,沐過苦雨,融過暮光,開遍塵埃。


    廊下置了張藤椅,椅中鋪了厚厚的石青色絨毯,在明亮而又微冷的日光下,一道身量單薄的人影倚在椅中,臥看閑書,靜品清茗,身旁黃銅炭盆中炭火正旺,溫暖如春。


    蘇子在廊下不遠處席地而坐,身旁橫七豎八倒著數個酒壇子,手上還提溜著一個,一口接一口的喝得興起。眼前這這院子是當年他與她選定的事成之後的棲身之所,自然修葺的格外用心,可偏偏事與願違,他與她隻在此處住了不過月餘,便身不由己的離開了,如今再度重回此地,已全然沒了當年親朋長安,燈火可親的靜謐。


    “落葵,萬毒宗分壇昨夜已被一舉鏟除,所有弟子盡數被誅,但可惜的是,我並未查實其大行血祭之術的實證,一切都隻是咱們的猜測。”蘇子灌了口酒,平靜出聲,像是在說一件極為尋常之事,可卻流露出滅人滿門的血腥。


    落葵將書卷緩緩卷起,在掌心中輕輕一敲:“這消息很快便會傳回萬毒宗,斑蝥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吩咐分堂加強戒備,不得掉以輕心。”


    蘇子微微頷首,輕笑道:“你我行事並未刻意掩飾行蹤,那麽也就不怕他們找了來,之前的分堂今日已經盡數搬離,棄之不用了。”


    落葵向後伸了伸手,戲虐笑道:“是了是了,前任掌教大人所言正是。”


    蘇子伸手狠狠拍了她的掌心一下,笑罵道:“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想著喝酒,大長老,你是真當本座這前任掌教是個擺設麽。”


    落葵癟了癟嘴,似笑非笑嗤道:“你號稱淩雲二仙,誰敢把你當擺設,拿回家供著都嫌廟小佛大,供不下。”


    “啪”的一聲,蘇子手持玉蕭,狠狠敲了落葵的發髻一下,笑罵道:“這大半個月不見,你的口齒益發的淩厲了啊,咬人都不見血的。”


    落葵皺了皺鼻尖兒,心下一陣恍惚,大半月,果然流光匆匆,已物是人非了,不知這會兒他在做甚麽,也不知萬毒宗分壇被滅的消息傳了過去,他又會作何打算,她抬頭望了望朝霞似錦的天際,變幻著流光溢彩的模樣,就像那風雲詭譎的無常世事,風波四起。她怔了良久,才恍若無事般如常道:“既然沒有實證,那麽與天一宗之間的嫌隙是免不了了,今日,是我與江蘺約定之日,你不易露麵,便由我去說罷。”


    蘇子沉凝良久,舊事如風,皆在心中倏然而過,見與不見都是兩難,若他不見,兩難之人便是落葵,他靈台一閃,一個人陷入困境便好,無謂兩個人綁在一處左右為難,他伸手輕輕按住她的肩頭,輕緩卻又篤定道:“你與他一路行來,所經之事,我從川穹那裏也聽到了一二,落葵,如今你與他實在不易再相見了,從今以後,你安心養傷,餘下之事,我來做。”


    落葵眸光生涼,恍若萎黃的秋草染了暮色陰霾,她微微低眉,聲音低喃如同秋風卷過:“你,你二人相見。”過往恩怨如同藤蔓,始終縛住他與她的手腳,令他們心底入墜巨石,終於欲言又止。


    蘇子啜了口酒,淡淡道:“你放心,他傷不到我,至於我,對他也從未有過殺心。”


    落葵揚眸打趣了一句:“今時不同往日了,此番他因禍得福,已然修成了仙君之身,而你足足比他低了一個境界,兩下相遇,怕隻有挨打的份兒了。”


    蘇子抬手狠狠揉了揉她覆額的劉海,話中有話的笑道:“正陽道突破境界時雖極少遇到天劫,但修煉卻著實不易,他能有今日修為,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天縱奇才了,你看重他也算情理之中,隻是他與我相比自是差了一截兒的,若非我沒有尋到合適之地,去抵禦天劫,我就不用苦苦壓製修為,早已突破了。別說他修成了仙君,便是修成了神君,也傷不到我分毫。”


    “誰看重他了。”落葵的臉微微一紅,忙轉了話頭,奚落道:“你一個前輩,總與他一個後輩爭個高低,也不嫌臉紅臊的慌。”


    蘇子湊到她跟前,眸光在她臉上巡弋片刻,驀然大笑起來:“還說沒有,臉都紅了。”旋即他緊緊握住落葵的雙手,定睛望著她的雙眸,低低一歎:“自古正魔不兩立,我的舊路,不好走,既如此,不如不見。”


    落葵的眸光驀然一暗,當年的他甚麽都知道,甚麽都清楚,道理他都懂,他將艱難前路看的明明白白,可遇上那個對的人,他還是付出一切,隻為與她一同走過山川河海,晝夜與愛。如今,他隻是不想她重蹈覆轍罷了,她低眉道:“你放心便是,我,不會的,”


    寒風簌簌而過,在空落落的枝頭盤旋,發出沙沙之聲。就在此時,素問匆匆進來,躬身行禮道:“尊上,蘇將軍,江蘺來了。”


    一語打破寂然,落葵正欲起身,卻被蘇子按回了椅中,言語平靜無一絲波瀾,淡淡道:“你待著,我去。”


    這處三進院建的隱秘,其內不乏不足為外人道之所,其中一處以高牆築成方寸之地,高牆之上不飾一物,隻擱了一對兒雕花圈椅並一張黑檀木方幾。


    此時門窗緊閉,屋內有些憋悶,江蘺已百般聊賴的飲了三盞茶,吃了兩碟子點心了,但仍不見半個人前來,他不停的暗自腹誹,這該死的小妖女,才幾日未見,竟如此托大。


    三日之期一到,江蘺便迫不及待的趕到了茯血派揚州分堂,誰料早已人去樓空了,而天一宗分舵弟子查了半響,也沒能查出甚麽來,他隻好將信將疑的用了釘在空宅子立柱上的傳信符籙,一炷香的功夫後,等到了前來接他的素問和一輛黑棚馬車。


    那馬車看起來平平無奇,但上了車江蘺才發現入了套,這馬車竟能禁錮人的神魂之力,令人無法察覺到車外的一切,他想掀開車簾兒瞧一瞧,卻發現那車內壁上符文閃動,無法觸碰。


    江蘺孤身一人在車內晃蕩,但卻並不懼怕甚麽,這一路上,落葵曾有許多機會可以誅殺自己,但她非但沒有,還幾番拚死相救,危難之際她沒有乘人之危,想來如今也不會咄咄相逼。至於血跡之事的結果,他此行並不想要個甚麽結果,隻是想見她,見一麵即可。


    馬車七拐八拐,最後便停在了這處四白落地的屋前,這屋內飄動著與馬車內極為相似的血色符文,神魂之力同樣無法滲出去半分,江蘺在此處灌了個水飽,有些心焦的起身巡弋起那些晦澀的符文。


    忽而聽得門響,江蘺急忙回頭,大喜道:“小妖女。”可剛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後,他頓時臉色大變,隻覺臉龐生疼,如鋒利的刀割過他的臉龐,勃然大怒道:“蘇淩泉,怎麽是你。”


    隻見男子緩步走來,一襲石青色長衫,身姿翩躚,長眉一軒,桃花眸隱含輕愁,唇角卻掛著淡薄疏狂的笑,赫然正是蘇子,衝著江蘺抬了抬下巴:“我一直都在。”


    江蘺退了一步,已是恨意頓生,但卻沒忘了所來為何,怒道:“小妖女呢,讓她出來見我。”


    蘇子挑了挑唇角,譏諷一笑:“本派大長老,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江蘺,你若能敵得過本座,從此本派之人,你想見誰就見誰。”


    四目相對,滿是喋血之意。


    江蘺自然知道麵前之人此話是何意,無論是舊日仇恨,還是今日恩怨,都該做個了結,也算是斷了他心裏不該有的念想。他們二人之間,本就沒甚麽舊可敘,有的隻是仇恨,他怒喝了一聲,手上光芒大作,劍身龍吟長嘯,心中決然道,是死是活,都在今日了。


    二人同時舉劍而出,一赤金一邪紅,皆是殺意。


    劍光相交間,蘇子錯身而過,赤金劍芒頓時落空,而邪紅劍芒眼看便要刺穿江蘺的脖頸,卻隻輕輕悠悠一漾,赫然抵住他的脖頸,劃出一絲淺淺的血痕,並未傷筋動骨。


    江蘺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以為沒有了生機,不想卻是此人卻是劍走偏鋒,收放自如的高手,他瞪大雙眸,不禁愕然:“蘇淩泉,你,不殺我。”


    蘇子淡然一笑,眉眼間皆是桀驁:“你放過落葵,我放過你,兩不相欠,下次再見,便是不死不休。”


    江蘺並未料到會有此等結局,他以為與他的再度相見,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可不料,他絕然長歎:“難怪,難怪朝顏她。”話未完,他已哽咽難言。


    蘇子眼角沁出不易察覺的冷淚,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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