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定了主意,隻要此人敢阻攔她,她便不會手軟,平靜道:“先生,蔓菁是不會回去的,蔓菁不會吸了任何人的血脈。”


    水桑枝頷首道:“先生知道,你是寧可自己死,也不要旁人死的。”記憶中有個紅衣姑娘隱約可見,若她還在,若那孩子還在,那孩子也該有“水蔓菁”這般大了罷,也該是這樣心思單純良善的樣子,他揮了一下手,一縷灰芒落於“水蔓菁”身上,眸光哀傷,聲音低沉道:“蔓菁,你身上的隱身咒隻能維持半個時辰,你要用這半個時辰逃得越遠越好,記住,永遠不要再回來。”


    月華朦朧,星子燦爛,“水蔓菁”並未料到水桑枝竟會放過她,這是怎樣一個心懷大仁大義之人,竟會舍身忘死相救,她隻覺滿身滿心的感念與傷懷,不禁顫聲道:“先生你,你,你私放了蔓菁走,你會沒命的。”


    水桑枝不言不語,隻掐了個決,灰芒卷住“水蔓菁”,趁著夜色將她送出了崗哨,察覺到她已經離開了天壇山的範圍,水桑枝緩緩轉身,衝著虛無一人之處,瞪大了雙眸低聲道:“桑枝一命換她一命,還望族長大人信守諾言。”


    言罷,未見他有絲毫動作,身子卻軟軟的歪倒在了一側,身下一汪血水漫過萋萋雜草。


    兗州,蓬溪街。


    蓬溪街臨水,街前開闊,初夏的陽光正好,一杆長篙蕩開護城河的清波碧水,時時有烏篷船晃悠悠的劃過,波光粼粼的水紋無聲遠去。憑欄處有十數名衣衫襤褸的乞丐或躺或坐,曬著暖意融融的陽光昏昏欲睡。


    這幾日,蓬溪街中新來了個骨瘦伶仃的乞丐,臉頰黝黑頭發雜亂,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像是受了極重的腿傷。


    見他著實可憐,那些積年的老乞丐倒也沒有欺負他,隻是將他擠到了個烈日迎頭之處容身,一連曬了這幾日,他的頭發竟益發枯敗了。


    暗沉沉的陰影逼近那新來的小乞丐,遮住他頭上的烈日驕陽,那人衝著小乞丐伸出一隻手,道:“水蔓菁,我是百裏霜。”


    百裏家的大少爺百裏霜,從蓬溪街撿回來了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洗幹淨後卻變成了個碧玉年華的小姑娘,且生的十分貌美,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消息便不脛而走,傳遍了百裏家的前廳後院。


    眾人談論不休之時,“水蔓菁”正翹著腳倚在廊下,斜睨了空青一眼,撇嘴道:“百裏霜,你為了騙酒喝,竟冒充山鬼,就不怕被真的山鬼捉了去麽。”她心下實在歡喜不已,這一搏終於搏出了此後的歡喜歲月,搏出了她與空青以後的長相守。


    空青亦翹著腳倚在廊下,眉眼俱笑:“山鬼是你說的,我可沒承認,我說我是地仙。”


    “地仙。”水蔓菁翻了個極大的白眼過去,指著眼前四四方方的院落:“所以,此處便是你的仙府麽,原來百裏霜做膩了山鬼,跑到俗世做起了富家公子。”


    這院落不大,青磚黛瓦,角落裏芳草萋萋,廳堂前植了兩棵西府海棠,這時節海棠花凋謝,綠葉密密匝匝如一整塊碧玉,院落高牆將高遠碧空隔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塊,望之寧靜平和。


    空青頷首:“我還未問你,怎麽你做膩了水家的姑娘,跑到兗州城做起乞丐了。”


    “水蔓菁”凝眸一笑,摸了摸饑腸轆轆的肚子,她佯裝的半晌,也沒裝出羞澀的模樣來,隻好笑道:“這個,山鬼,我餓了。”


    飯菜上桌,林林總總的擺滿了桌案,望之極為豐盛。麵對一桌子珍饈佳肴,空青卻不急著動筷子,反倒是阿奈拿了雙銀筷子,在盤中碗中依次試過,見筷子頭沒有絲毫變化,才垂首道:“大少爺,可以用飯了。”


    “水蔓菁”挑眉笑道:“為何吃個飯要如此麻煩,每道菜都要似過來,莫不是怕有人投毒。”


    空青笑道:“下個巴豆甚麽的,也是受不了的,不試試怎麽能夠放心。”


    說此話時,“水蔓菁”剛剛將一筷子鱸魚塞到口中,聽聞這菜中可能會有巴豆之類的東西,她腦中頓時飛快的轉動,想到了諸如黃連、菖蒲、甘草、葛根、白藥子能夠解巴豆之毒的藥物,轉瞬間便安心不已,邊吃邊笑:“巴豆又並非無藥可解,若我要害誰,定然是要下一些無藥可解的。”


    空青甚少動筷子吃菜,隻是一味的望著“水蔓菁”發笑,不住的往她碗中夾菜:“那你說說看,有甚麽藥是無解的。”


    “水蔓菁”凝神:“不過就是些斷腸草,見血封喉,鴆毒,鶴頂紅之類的了。”


    空青的手微微一頓,瞠目結舌道:“這可真是陰毒。”


    “水蔓菁”自離了天壇山,便饑一頓飽一頓的,好容易挨到兗州,卻早已身無分文了,原想找個活命的營生,可誰想在城中轉了幾日,最終還是做了乞丐,做乞丐不易,活著更是不易,現下驟然能夠吃飽,她便絲毫不顧自己的姑娘體麵,甩開腮幫子,撩起後槽牙,吃了個不亦樂乎,聽得空青此言,偏著頭笑道:“這還算是陰毒麽,你知道世間萬物皆是相克相生。”左手兩指敲了敲桌案,笑道:“譬如說著吃食罷,吃的對了便是美味,吃的錯了便是毒藥了,殺人於無形呢。”


    空青登時來了興致,道:“願聞其詳。”


    “水蔓菁”挑了一筷子苦瓜,道:“譬如說這苦瓜罷,原本便體質寒涼,濕氣重之人,若日日吃這苦瓜,隻會越吃越寒,最後吃的甚麽也吃不下去,連腿腳都是腫的了。”


    空青想到百裏霜這具身子的往日狀況,若非自己陰差陽錯的占了這身子,百裏霜想必早就臥床不起,奄奄一息了,不禁歎道:“吃個飯還如此多的講究,著實心累。”


    “水蔓菁”卻是吃的極為歡暢:“可不是心累麽。”她望住空青瘦弱纖長的手,凝神道:“有筆墨麽。”


    空青不明就裏,還是依言取來了筆墨,瞧著她寫了滿滿一頁紙,拎起來仔細吹幹墨跡,環顧四圍,最後從碗中挑起米飯,抹在廊下的朱紅立柱上,啪的一聲,將寫滿字跡的紙貼於上頭,叉著腰左看右看。


    那紙上寫著諸如苦瓜寒性;羊肉熱性這樣的字,“水蔓菁”抬了抬下巴道:“喏,我寫了張食物四性貼在那裏,若他日我走了,你用飯前看一眼,算是多一道防備罷。”


    見她寫了這幅字貼在立柱上,原本空青心間乍暖,可再聽到她提起個走字,心間有如墜冰窟,這一暖一冷,快的讓他有些結巴:“走,你,你要去何處,百裏家住著不好麽。”


    “水蔓菁”千辛萬苦才趕來兗州,怎會舍得離開,但她欲擒故縱的瞟了他一眼,笑道:“百裏公子,我又不是你們百裏家買來的婢子,這天高任鳥飛的,有何處去不得的。”


    空青看著她空蕩蕩的佩囊,笑道:“你這是當乞丐上癮了,打算一路討飯一路飛麽。”


    “你,我,這個。”“水蔓菁”餓了這一月有餘的肚子,驟然飽餐了一頓,她狠狠打了個嗝,忙掩住口鼻,道:“既如此,我便勉為其難的住下罷,攢夠了盤纏再去飛。”


    空青頷首:“我給你的鈴鐺呢,你離了天壇山當乞丐,為何不叫我,莫不是怕我笑話你。”


    “水蔓菁”拍了拍佩囊,裏頭一陣悶悶的輕響,嬌憨笑道:“在這裏,一直帶著呢,我以為你是天壇山的山鬼,離了天壇山便會灰飛煙滅了,又如何敢叫你同我一起做乞丐。”


    午後的陽光十分灼熱,伴著又濕又悶的風撲進半開的長窗,窗外蟬鳴聲聲,愈噪複靜。淩霄花攀援的極高,又在牆頭上蜿蜒如瀑,長長的花枝隨風輕輕搖曳,大片深翠淺碧間點綴著數之不盡的花朵,嫣紅淺橘的花海生出清媚風流的韻致。


    如今的“水蔓菁”隻是空有一副皮囊,卻早已換了神魂,這神魂的主人出身大族,見識廣博,可真正的水蔓菁卻自小養在禁地,對這院落中的大多數物件都未曾見過,麵對這花影幢幢,明媚相歡的淩霄,她隻好辛苦裝出一副好奇模樣,對這一切都有著十足十的興致。


    她於翻東西一道上頗有天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從後院中翻出一架長梯,滿頭大汗的拖到前院,架在西牆淩霄邊,手腳並用的爬到牆頭上,握了把花剪,剪下一蓬好看的花枝捧在懷中,單手扶著長梯,小心翼翼的倒退而下。


    剛剛下到梯子中部,便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傳進來,緊跟著便是一聲疾呼:“百裏霜,聽說你從蓬溪街撿了個小乞丐回來,大變活人竟變成了個小姑娘,快領出來給我開開眼。”


    這聲肆意張揚,隱隱含笑的疾呼,驚得“水蔓菁”打了個顫,她佯裝腳底一滑,仰麵從梯子上極快的跌了下來,一邊抱緊了懷中的花枝,一邊心中暗自念叨著空青快來救她,還不忘在摔在地上前調整個好看的姿勢,不至於摔的太過難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者無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沐華五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沐華五色並收藏妖者無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