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大驚失色,心下已生了悔意,捧住她的臉,不禁連連垂淚:“落葵,落葵,你怎麽了,怎麽了。”


    緩過那徹骨疼痛,不意喉間又湧出血來,落葵慌忙伏在床榻邊,一口血嘔了出來,滴滴落在炭盆裏,皆砸在空青心上,他心間大慟,一邊連連輕拍她的後背,一邊哀傷:“怎會吐了這麽多血,那會用了藥,不是已經好些了麽,落葵,落葵,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仰麵躺回床榻,落葵自然不會據實相告,是取血布下融魂之陣養護鬱李仁,是耗盡心力催動百蠱之蟲禁錮情孽,才會累及心脈,而方才那朱雀二字,也的確震動了靈台,但她並不想多說甚麽。不知從何處生出的一股恨意,令她更不想再多看眼前之人一眼,順手抓過白瓷粉彩芙蓉花杯盞,“砰”的一聲,狠狠的砸在了空青腳邊兒,聲嘶力竭的喝道:“你走,出去,滾出去。”


    “好,好,落葵,我走,你,你別動氣,你傷的太重,若再動氣,隻怕要累及心脈了。”空青被這慘白的碎瓷片嚇了一跳,眼見落葵這般勃然大怒,他對方才自己的莽撞與狠毒懊惱不已,不敢再擅動,隻好緩緩退了出去,掩上門,立在了廊下。


    空青在心底暗歎,他從前虧欠她這樣多,便是千帆過盡,也無法償還一二,如今他心間沉重,隻是提及朱雀二字,落葵已痛苦難當,原來心中的那些結,是歲月流轉也難以解開的。他從未這樣怕過,怕失去,怕想念,怕失而複得終難逃生離死別。他想要彌補一二,在窗下低語:“落葵,讓我,給你療傷罷。”


    炭火燒的通紅,熏得一室如春,安息香沉沉馥鬱,落葵隔窗相望,那人影朦朧,心痛再度襲來,她冷言冷語道:“青公子,想來蘇子與你說的十分清楚了,我的傷無需你費心,而你,不必在水家盤桓下去,與你,與我,都毫無益處。”


    空青手中滿是潮濕的冷汗,雙手發顫,身子卻僵硬著一動不動,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刀鋒,一刀刀刮著他的心頭肉:“你,一定要我走。”


    落葵有短短一瞬的猶豫,狠狠咬一咬唇,唇齒間吐出冷薄的話語,讓那聲音冷薄到不帶一絲暖意,沒有任何親近:“是,我水家與蒼龍世家既已結下盟約,那麽少不得要有所往來,但日後蒼龍世家若再遣人來青州,請換個人來。”


    這短短靜謐的一瞬,於空青而言,就像流逝了千年萬年,他有些透不過氣,像是被一雙手扼住脖頸,他的聲音淒惶,如同金玉相碰玉碎神傷:“我若不肯走呢。”


    落葵神情平靜如水,言語也平靜的無一絲波瀾,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喉間是如何顫抖,心間又是怎樣疼痛,她淡然道:“青公子以為自己修為高深,我水家便無可奈何了麽。”


    空青深吸了一口氣,氣息寒涼鋒利,割人心扉:“落葵,難道你我之間沒有半分情意麽。”


    落葵望向窗外飄飄蕩蕩的輕雪,一顆心也隨之飄飄蕩蕩無處安放,數月相交,她對空青的確感念良多,但情意二字確是無從談起,更遑論還有情孽橫在靈台,無論前塵如何,她都不願再重蹈覆轍,她語出冷淡:“我與青公子相識不過數月,談及情意二字不覺可笑麽,你我不過是以利相交罷了。”


    空青在窗下搖頭:“在幻境中,在幻境中分明不是這樣的,我不信,我不信你與我半分情意都沒有。”


    落葵垂目,眸底猝不及防的有些濕潤,幻境,他竟還有臉提幻境,若非因這幻境,她也不會受盡情孽的苦楚,她再度抓過一隻杯盞,衝著那朦朧人影砸了過去。


    “滋啦”一聲,月白色的窗紙應聲撕開道參差不齊的口子,可那人影卻不躲不避,隻伸手一撈,將杯盞撈在了手中。


    落葵憤恨不已,略一閉目,令那濕潤逆流回心,卻發現原來所有逆流回心的淚,終究都會變成心間的一場大雨,她的心間,早已落下漫天遍野的血雨腥風,臉上卻仍波瀾不驚,平靜道:“青公子在幻境中究竟麵對的是何人,莫非自己不清楚麽。在幻境中究竟出了何事,青公子全然忘了麽,真難為青公子,竟還有臉提幻境二字。”


    這一語,將空青逼迫的無言以對,他緊緊握住掌心的一點紅芒,一同握住的,還有想要催動情孽的那個念頭,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刻,他都無法克製想要催動情孽,即便從此她沒了心智,她不再是她,也在所不惜。


    四圍裏靜謐良久,竟不知空青是何時離去的,落葵隻覺喉間湧上一股腥甜,她雙手緊緊抓住錦被,屏息靜氣,像是被無數枚鋒利的刀刃刮過皮肉,覺不出到底哪裏痛,隻覺得渾身都痛,那無以言說的絕望在心底蔓延,吞噬盡周身溫情,情孽在靈台蠢蠢欲動,她耗盡了周身乏力,才催動百蠱之蟲將其一口咬住,咬出齒痕。


    ————————————


    半彎弦月懸在橫斜的幹枯枝頭,像是染了蒙蒙一層薄灰,格外暗啞慘淡。一重又一重屋脊在月色中冷冷起伏,一盞接一盞的昏黃燈盞在廊下低垂,被夜風拂過,像兩隻鬼眼不停的搖曳晃動,暗影無聲的被扯成破碎的漣漪。


    太白山裏雪大風急,積雪壓彎了空落落的枝頭,偶有枯枝不堪重負,被積雪壓斷,重重跌落在雪窩中,激起一片紛紛揚揚的新雪,在虛空中織成朦朧的雪霧。


    雕花青石板路鋪就一條蜿蜒的上山路,這條路上的積雪被清理到了兩側,掩蓋住了枯黃的矮叢,滴水成冰的冬夜中,石板路上結了一層薄冰,在月色中折射出剔透光華,輕輕一踩,破碎之聲傳的極遠,打破了靜謐無聲的夜。


    天一殿修建的氣勢恢宏,琉璃頂子白玉磚,大殿四角擱了四座落地赤色珊瑚燈座,高三尺有餘,枝格交錯,如同一株株火樹,枝丫間則放置了十八盞珊瑚珠雕成蓮花燭台,錯落有致,玲瓏剔透,與珊瑚燈座渾然一體,燭台中沒日沒夜的燃著手臂粗的明燭,燭火的映照下,血紅的光澤四圍悠悠流淌。


    此地乃是此宗議事之處,明燭之內混合了昆侖紫真檀,與燭火一同,沒日沒夜的在殿中飄飄蕩蕩,此香極為罕見,染衣數月不消,入心凝神靜氣。宗內一應大事要事,皆是宗主江芒硝與各位長老,各峰首座在此處商議定下的,江芒硝執掌天一宗數十年,最令人敬服的便是從不獨斷專行,即便不聽長老與首座的逆耳忠言,也一定會聽夫人的枕邊甜言。


    月上中天,高大的古樹枝丫錯亂,在半彎皎潔的明月中投下斑駁暗影,一隻宿鳥不知受了甚麽驚嚇,驀然撲棱雙翅衝天而去,扯破靜謐的夜空與月色,將月中綽約的影兒攪得粉碎。


    一簇寒風低低掠過天一殿前的回廊,那兩盞鬥大的燈籠細微的搖曳了下,隨即便是一派平靜。


    此時的天一殿空無一人,寂然無聲,唯有燭火不停的搖曳。


    那簇寒風吹過沉重的紫金殿門,隻聽得“吱呀”一聲輕響,像是秋蟲在草窩中低不可聞的鳴叫了一聲,殿門輕輕閃開一道縫隙。


    寒風裹著個黑影兒,從殿門處一閃而過,靜悄悄的掠進了天一殿中。


    在殿中巡弋片刻,那寒風恍若薄霧般倏然散盡,露出個削肩纖腰的身影,周身裹著漆黑的長衫,一頂黑色的兜帽將那人的臉龐遮擋的嚴嚴實實,隻一雙眼角微微下吊的明眸,警惕的打量著四圍。


    見這大殿一如往常,並未有任何不妥之處,隨後,那黑衣人恍若道微風,極快的掠到角落中,停在了其中一座紅珊瑚燈座前。


    黑衣人凝神片刻,緩緩伸出手,引下一縷月華從微開的門縫斜入殿內,那隻手恰好穿過淡淡月華,觸到其中一盞蓮花燭台。


    那手在明亮的燭火上輕輕抹過,燭火搖曳,隻聽得“啪”的一聲細弱輕響,一縷微芒從燭火上分離而出,在黑衣人的指尖跳躍不停。


    黑衣人手腕一抖,隨即一枚玉佩從火苗中掉落而出。


    這枚玉佩淡白而渾圓,其內卻封著一株色澤如血的玲瓏珊瑚,而珊瑚上隱隱蕩漾一圈圈波紋。


    黑衣人一把抓住玉佩,定睛望了望,微微下吊的雙眸浮現出一絲笑意,滿意的此物收入掌心。


    就在此時,那縷月華早已消失不見,而“嘶嘶”兩聲輕響,停在此人指尖的火苗扭動了一下,陡然從昏黃變得漆黑,隨後刺入了指尖,血轉瞬便漫了出來。


    黑衣人臉色大變,手腕狠狠一抖,將那點火苗重重甩在了地上。


    黑芒在地上滾了幾下,光芒斂盡,赫然露出一根漆黑的長釘,釘尖兒沾著點點猩紅,正是黑衣人的指尖血。


    黑衣人頓時有些驚慌失措,連連掐訣,想要將在指尖傷痕處不斷蠕動的黑芒逼出,可試探了幾下,卻驚覺竟是徒勞無功。


    就在黑衣人凝神驅毒之時,一道迫人的赤金劍光斜入殿中,與方才那縷月華相融,直直劈向黑影。


    黑衣人回過神來,側身一躲,堪堪避開劍光,落到大殿正中,可劍氣仍然劃破了黑色長衫,留下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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