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佛音還是霹靂,在許展堂上馬的一瞬間,劈在了無塵山上,憾人心神。


    無塵山的祥和安寧被劈走了,瞬間走得一幹二淨。


    居於山中的鳥雀驚慌騰起,野獸驚嚎亂躥,無名大風驟然出現,壓得漫山翠綠抬不起頭。


    安撫完受驚的黑妞,許展堂跳下馬,緊皺眉頭,打量山頂的無塵寺。


    滿山異動,唯無塵寺依舊無塵。


    很奇怪。


    所以他想了想,調轉馬頭,輕輕在馬屁股上拍了下,目視黑妞下山後,他邁步上山。


    上山的路不難走,白色寺壁也無法對許展堂產生任何影響,他無聲推開寺門,看到了三人一馬,低頭又看到了邪天腳下一灘血漬,瞳孔微縮。


    不是要拜師麽?不是要治傷麽?三人為何對立不語?邪天為何吐血?


    很奇怪。


    但他什麽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隻能愣愣看著略顯詭異的場麵。


    因為這裏是無塵寺,一言一舉,或許都會讓此處染塵。


    邪天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變紅,仿佛在陰神峰見到謝帥時的樣子,溫水如是想,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也於心中滋生。


    他萬萬想不到,無塵提出的第三個條件,是廢除邪天一身修為。


    這個條件,無異於殺死邪天。


    因為邪天一無所有,隻有修為!


    因為邪天一無所有,隻有刻進骨子裏的血海深仇!


    因為邪天一無所有,年僅十二的他,還來不及擁有!


    “怎麽能這樣呢,怎麽能這樣呢……”溫水老淚縱橫,不斷呢喃著簡短的質問,質問蒼天,質問無塵,質問自己。


    是蒼天!將這樣悲慘的命運加載於一少年稚子之身……


    是無塵!不顧宮老百般乞求,出爾反爾,行不忍言之事……


    是自己!將邪天帶來希望之地,在希望之地再賜予邪天最深的絕望……


    何其殘忍!


    可無塵大師是活菩薩啊,是大宋君王百姓眼中,獨一無二的活菩薩啊!怎會見死不救?


    對!誰人見了菩薩不下跪磕頭的,一定是我們的誠心沒有感動佛祖!


    溫水用顫抖的雙手抹去迷糊雙眼的淚水,看清了無塵,然後顫巍巍屈膝,下跪。


    帶著滿腔的哀求下跪。


    可他沒跪下去,因為兩隻瘦弱的小手,穿過他的腋下,攔住了他。


    “走。”


    邪天沒有什麽表情,很平靜地說出一個走字,仿佛來此無塵寺,隻是上山進寺、借宿未果、轉身離去一般平常的事。


    “邪天,不要魯莽,不要放棄……”溫水死死拉住邪天的手,老眸中滿是無比感染人的希冀,“我們求求無塵大師,無塵大師是活菩薩,菩薩普度眾生,讓世間生靈脫離苦海,一定會救……”


    “阿彌陀佛。”無塵打斷了溫水的話,怒目直視邪天,重音轟鳴道,“隻要邪天施主答應這三個條件,老衲便可助你脫離死境,從此不問世事,一心禮佛,以施主的悟性,一定能將佛法弘揚光大,普度世人。”


    邪天血眸依舊,卻不看無塵,默默道:“大師比之道門高人,如何?”


    “不如。”


    “道門高人尚與俗世不可分,大師為何要我不問世事?”邪天輕輕撫摸著小馬的脊背,又道,“既然不問世事,又應於何處弘揚佛法?又應於何處普度世人?”


    無塵大師單掌一豎:“阿彌陀佛,於弘揚處弘揚,於普度處普度。”


    “普度誰?”


    “普度世人。”


    “我也是世人。”


    “在佛祖眼裏,邪天施主隻是身懷殺心、讓世間化為焦土、讓世人飽受苦難的殺修孽障。”


    “大師的意思是,世人多如星辰,佛祖皆可度,唯不度我?”


    “阿彌陀佛,本當如是。”


    邪天又笑了,笑得有些不屑,本該如血的紅眸,重新黑白分明。


    溫水踉蹌倒地,悲慟哀求道:“大師,請您看在宮老的麵子上,大發……”


    “阿彌陀佛,老衲本是方外人,世間事皆是浮雲。”無塵老眸微合,不動如山。


    不,比山還硬,還冷。


    點點雨滴灑落無塵山,雷聲漸響,仿佛無塵決絕的話語,在溫水耳邊反複回蕩,折磨他千瘡百孔的心。


    他知道,邪天不會答應第三個條件,無塵大師也不會救治邪天,在大師眼裏,十二歲的武學奇才是浮雲,奇才的悲慘經曆是浮雲,萬惡不赦的謝帥亦是浮雲……


    佛說,世間事皆是浮雲,我心中隻有殺修。


    有點可笑啊,溫水慘笑而歎,心灰意冷,悲憤欲死。


    “走吧。”邪天伸出小手,拍了拍溫水佝僂的背。


    溫水有些發愣:“邪天,你,你在安慰我?”


    “你很傷心。”


    “你不失望?”


    邪天搖搖頭,仿佛想起了什麽,淡淡笑道:“我自幼恐高,在黯嵐山需爬百丈懸崖,當時我很後悔,因為我曾看見一根足以讓我安全下崖的繩索,沒有去撿,我告訴自己,這是值得一生銘記的教訓。”


    “然後呢?”


    “然後我用雙手雙腳爬下了崖,躺在崖底,望著百丈懸崖我又告訴自己,沒有外物,我自己也能下崖。”邪天笑的很真誠,對溫水說道,“謝謝你和宮老為我做的,我既不傷心,也不失望,隻是有些著急。”


    溫水聽懂了,自己就是那根繩索,邪天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才耽擱了這兩日,才上了無塵山,才在希望之地收獲了無限的絕望。


    讓溫水感動的話,卻讓他更痛。


    “好,我陪你走完最後一段路!”


    溫水心酸鼻澀,胸腹抽搐,滾滾熱淚混入冰雨之中,但淚再熱,也溫暖不了滿山的冰雨。


    因為這山,本是座冰山。


    二人相視一笑,轉身朝寺門走去,看到了許展堂,卻無視了許展堂,仿佛許展堂成了他們眼中的浮雲。


    要論浮雲,誰眼中的浮雲,能比得上兩個將死之人呢?


    至少無塵大師比不上,因為他在宮門外說邪天天賦不如許展堂時,曾刻意看了眼許霸天,看到了許霸天眼中的乞求。


    之所以刻意--不刻意,何以普度眾生?


    許展堂不是他眼中的浮雲,是他眼裏的眾生。


    “你不回刀魄門看看?”邪天怕溫水後悔,問了句。


    “我無牽無掛。”溫水含淚而笑,問道,“你不生氣,方才為何雙眸血紅?”


    “我生氣,氣自己連累了你和宮老。”邪天坦言,又笑道,“後來不氣了,不值得。”


    “好,豁達!”


    邪天欣喜一笑,雖臨死不遠,雖耽擱了兩日,但這兩日,他真正體會到了人世間除卻殺戮、欺騙、無情之外的陽光、真誠、友情。


    人世間,真的有美好啊,雖然短暫,卻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


    許展堂感覺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向後推去。


    他的內心從未如此震驚過,不僅震驚於劇情的驚天反轉,更震驚於年僅十二歲的邪天,在生死間展現出來的豁達與平靜。


    他做不到。


    因為他發現,邪天展現出來的氣質,仿佛才是真正的無塵。


    他無比熱切地看著邪天,很想就此跟隨邪天下山而去,管球它江山!管球它皇帝!豁達帶給他的美妙感受與強烈衝擊,讓他感覺一切都是浮雲!


    然而下一刻,許展堂眸中的火熱,就變成了驚愕,再下一刻,變成了驚恐。


    他看到了無塵大師那雙活萬人的聖手,緩緩抬起。


    他看到了雙眸瞬間血紅的邪天,步伐慢了一步,落在溫水後,伸手抵住了溫水的背。


    “不要!”許展堂驚恐大喊。


    “阿彌陀佛。”無塵禪音如雷。


    飛禽鳴聲,頓消。


    肆虐無塵山的無名之風,驟停。


    連低沉厚重的雷鳴,也因這句佛號戛然而止。


    溫水停下腳步,渾身巨顫一下,緩緩轉過頭來,看向朝自己輸送元陽的邪天。


    七竅流血、麵色慘白的邪天緩緩轉身,看著麵帶慈悲、目如殺陀的無塵,強忍顫意,問道:“大師還有何指教?”


    “邪天施主,你不能走。”


    “為何?”


    “施主是殺修。”


    “所以你要殺我?”


    “罪過,老衲一生未破殺戒。”


    “可我知道,你想殺我。”邪天的雙眸從未如此猩紅過,他覺得自己的語氣,似乎還不足以完全表達邪殺的瘋狂感應,表達自己覆海翻天般的怒火,又一字一句道,“你真的想殺我。”


    無塵大師雙掌合十,淡淡道:“你心中有殺,見人有殺心,見佛亦有殺心,此心不除,你不能下山。”


    “為何不能下山?”


    無塵瞥了眼麵色好轉的邪天,搖頭道:“邪天施主,老衲知你在拖延時間,想要恢複元陽,恕老衲直言,施主此舉徒勞無功。”


    “你要我閉目待死麽?”


    “罪過,老衲說過不會殺你。”


    “那你想如何?”


    無塵道了聲佛號,雙瞳不怒自威:“廢除施主修為。”


    “我隻有六日可活,你還要廢我修為?”邪天的牙齒咬出了血,認真問道。


    “施主殺心不改,但活一炷香,世間亦將血流成河。”見邪天沉默,無塵又道,“老衲可說對了?”


    邪天仰頭,將蘊含無窮憤怒的血眸對著晦暗的天空,輕聲道:“世間有一人,我視之如父,他視我如狗,他養我六年,六年後吸幹我本命元陽,置我於死地,以大師之意,我該如何對他?”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養你六年為因,吸你元陽為果,因果已了,你二人緣分已盡,何須自尋煩惱?”無塵大師麵無表情,禪音輕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饒他一命,功德無量。”


    邪天怒而瘋笑:“大師讓我饒他一命,卻又為何置我於死!普度眾生無我,眾生平等無我--大師,這就是你念的眾生經,拜的普度佛麽?”


    “施主心魔實在深重。”無塵悲天憐人地搖搖頭,“你心若淨,即便那人如何凶殘對你,你也不會生出殺心,既然施主執迷不悟,毅然入魔,老衲為蒼生念,隻好出手伏魔,罪過。”


    邪天點點頭,拭去嘴角的鮮血,很認真地對無塵說道:“大師,恭喜你。”


    無塵微惑:“何喜之有?”


    “我以為,我這輩子最恨的人是大公子,他虛情假意,心狠手辣,我不殺他,難消我心頭之恨。”


    邪天全力運轉體內所有的元陽內氣,長發衣袂無風自飄,如邪魔臨世,字字泣血滴恨,“大師不愧是心懷普度的活菩薩,恭喜你,成功用自己代替了大公子,成為我最恨的人!”


    “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麵對邪天的全力爆發,無塵無動於衷,半點塵埃不沾,半點波瀾未生,隻是隨意朝邪天伸手,五指微握。


    噗!


    一縷幾乎要化為實質的內氣,自邪天爆裂的丹田溢出,噗的一聲炸裂,化為虛無。


    “邪天!”


    溫水的淒厲之聲,如杜鵑泣血,慘絕人寰。


    無塵山,風動,鳥唳,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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