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萬裏晴空


    一連半個多月的晴朗天氣,皚皚白雪完全融化,山巒蔥翠,萬裏清明。


    自那天以後楊逸凡一直未見到那個喚作蘇瑤兒的少女。倒是南離風南大哥每每過來時都會稍帶些奇異果子和幾本書卷,閑來無事時偶爾會說說外麵發生的各種奇聞異事。半個月來書架上漸漸添滿了厚厚的州誌奇文,上麵記載著東州大地各種奇珍異寶,各處山河地貌,各道不朽傳說。


    視野開闊認識漸長,心中的莫名缺失被滿滿的好奇源源彌補。楊逸凡從書中知道,原來在芸芸眾生之中億萬凡人之上還有無數不為人知的修真仙門。他們身懷靈威蘊生真元潛心修行獲得力量,或窺探天地之奧義,甚至擁有著比擬開天辟地之力的莫大威能。


    探尋神跡,飄渺尋仙,問道長生,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執著千載窮極畢生嘔心瀝血堅定不移的道心追求!


    而眼下自己所在的東極山滄漓劍派更是當世的宗派翹楚!名震雲荒的五大仙宗之一。腳下這片大地,正是東極山脈萬千崇山之中最高的六座主峰之一南山混元峰。


    混元峰山勢挺拔高兩千三百仞,自然聚納天地真靈五元之相屬火,乃是雲荒孕育著最為造化的火靈地脈之一!因此山上除了十年不曾一見的滄漓大雪之外,四季大多都是四十往上的灼熱溫度,乃常人不宜生存,所以就連山中的花草樹木被火靈氣息熏陶感染都顯現出火紅赤色的特性。


    眼下大雪剛氣溫連續攀升,不過三月初頭就快近了盛夏一般,屋內和屋簡直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樹下的林蔭吹過和煦的春風,從青石小路方向徐徐而來,楊逸凡杵在窗戶前迎著風兒,渾身涼爽愜意,整個人更鮮活了幾分。


    “小凡!”一聲輕喚,人還未到聲音便已經傳了過來。


    楊逸凡向著青石小路的盡頭望去,見到那個皮膚黝黑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來。


    南離風似乎心情不錯,一掃前些日時的陰鬱整了人精神煥發,他未進門從窗戶外招了招手,道:“小凡,快跟我走吧!”


    楊逸凡愣了一下打開房門,問道:“南大哥,怎麽了?”


    南離風笑著抓住少年的小手,邊走邊道:“師父今天出關,他老人家說要見你。”


    “啊?”楊逸凡忽地一怔。


    師父?南大哥的師父?難道就是那位將自己帶到這裏的救命恩人……滄漓七聖,劍尊‘玄卿’!當世東州甚至整個雲荒之中修為實力極為恐怖的劍宗高手。早在兩百餘年前突破‘凝氣’踏入仙道二重天‘化神’的絕世人物,時至今天更不知其功深造化,境界幾何矣!


    楊逸凡渾身一個激靈,想著那等大人物要召見自己,內心惶惶忐忑不安。他有些渴望,更好奇,那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那位劍宗尊師玄卿劍尊會不會知道自己的過去呢…自己一片空白的過往又是如何…他記不清,但隱隱總覺得有什麽自己放不下的牽絆,揮之不去…


    樹下的林蔭吹過和煦的春風,從青石小路延伸的方向走去,出了庭院是一方廣闊的赤楓園林。赤楓如火高大挺拔,那盛開的枝葉繁茂連成一片,參天蔽日。


    南離風腳程不快,楊逸凡緊緊跟著。


    涼風習習曲徑通幽,赤楓園林的路仿佛沒有盡頭,一直走了很久鍾繞過高處的土丘之外,視野豁然開闊,回環曲折的石路連上了懸空架設的廊道,腳下竟變成叢雲的深淵。


    清鳴陣陣和聲悅耳一行白色靈鷺穿越拱橋,扶搖淩空,掠過少年頭頂的湛藍天空,往北處沒入雲層深處。


    西方啊…楊逸凡向著靈鷺消失的地方稍稍抬頭,他不覺驚得張大嘴巴瞳孔登時無限擴張!


    “啊!”


    渺渺如畫,卻是教人無法形容的一幕!


    眼前的虛空蒼鬱璀璨的山體如同一道透著鋒芒的天柱,從無盡蒼穹之下筆直貫穿大地!孤峰似劍上下一齊,這有違格局的山體,正是東極山的中樞所在,滄漓劍派六大主峰之一天劍山!


    浮雲偶爾渺渺茫茫,那中真景肉眼凡胎看不清太遠。楊逸凡也隱約可見那山外的四周天空中漂浮著數十道模糊的黑點,再遠處,數百裏開外隻剩下連亙的崇山峻嶺的輪廓了。


    呼嘯而過的風中,或有潺潺流水的瀑布聲音,淼淼如洪又仿若天籟,隨風四散卻不知來自何處。


    腳下的廊道重回大地,路也筆直了許多。再往前去,一棵棵古老的巨大赤楓落入眼中,那狀如火焰枝繁葉茂參天蔽日,山腰或是赤楓枝幹之上縱橫交錯的亭宇回廊鏈接著一座座古樓飛閣,亭台軒榭隱沒其間,若有薄霧繚繞不可觀其全貌。


    楊逸凡愣住了,這山中奇觀神乎其神,猶如鬼斧神工,渾然天成!


    兩人出了回環的廊道,又向著一方較僻靜的小林中走了進去。


    林子不大,沒走多遠便看見幽靜的竹林之中有一間古閣殿宇,近些看去古閣門前匾上寫著‘靈祠’二字,屋子周圍繚繞著淡淡煙風,徐徐飄起。


    “到了。”南離風腳步一頓,輕輕說了一句。


    楊逸凡聞聲麵色一緊,雙手攥緊掌心更是滲滿汗水,他支吾了一聲:“南大哥…”


    見他這般反應,南離風心思通透心中了然,微微笑著說:“小凡不必緊張,師父他老人家向來和善平易近人,呆會若是問起什麽,你老實回答便是了。”


    楊逸凡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態,重重點頭。


    南離風調整呼吸斂收了表情,接著伸手推開了前方大門。


    嘎吱!


    迎麵撲鼻而來有一股很濃烈的煙灰味道。楊逸凡呼吸一窒,差點嗆得咳了出來,好在一陣清風拂過呼吸暢通,眼角還是熏的一陣刺疼的緊。


    南離風向著前方殿上恭敬施禮,拜身道:“弟子南離風,拜見師父。”


    “嗯。”滄桑略顯消沉的聲音淡淡應著。


    南離風輕輕拉了楊逸凡的衣角,低聲道:“小凡…”


    楊逸凡“啊”了一聲,緊繃的心裏更是一懸,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他腦袋一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朝著殿上的方向連連磕著響頭,緊張說道:“楊逸凡謝謝仙人救命之恩!我,我給你磕頭了…”


    修仙之人未證仙道並非真正的仙人,然而滄漓七聖個個境界高深莫測在尋常凡人眼中就猶如高高在的仙人一般存在!楊逸凡本來從書中記載隱約知道幾分,可他一個十四歲心性的小孩子哪會真的分的那麽清楚,更何況眼下他緊張的要死口無擇言滑稽失態,說來可笑,可是沒有人敢去笑。


    滄桑的聲音波瀾不驚,隻是平淡說著:“起來吧。”


    一陣清風拂著雙膝,楊逸凡不自覺的站立了起來。微微抬起頭,他向著前方打量了一眼…殿內很大十分寬廣,香煙繚繞亦十分昏沉,上方不遠是一尊盛滿香灰的四方大鼎。楊逸凡看著吃了一驚,那鼎後殿上的牆壁竟是一座‘靈山’,密密麻麻陳列著無數的靈位!靈山從上往下共一十六階,每階的靈位數目各不相同,多的不下二十位,少的除了最上方那一位之下的也有三五位之多,這幾百尊靈位映入眼簾,森然可怖,叫人心中震蕩澎湃不安!這座‘靈祠’收納著混元峰中曆代能入供奉的先輩人物!


    站在那些靈位之下那尊大鼎的旁邊,殿堂之上那位玄卿劍尊穿著一身灰衣長袍,氣宇軒昂魁梧挺拔,他隻是直挺挺的站在那裏不動聲色,卻仿佛一池空穀幽潭又深如淵海浩瀚不可測度。


    令他詫異的是,這位猶如仙人的劍尊明明不到四十的模樣,卻是滿頭灰白長發披散垂肩,麵色滄桑帶著一絲倦態和蒼老。先前或是楊逸凡腦海中假想不可一世的風華,渺渺超脫凡塵,此時此刻盡顯的孤零零的,頹然落寞。


    中年的玄卿目光平靜,居高臨下靜靜端詳這個戰戰兢兢的少年。


    楊逸凡脖子一縮,偷瞄的目光也收了回來,縱然那人雙眸平靜如水,可落在身上卻又隱隱重如山嶽,壓的他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跪下!”


    玄卿劍尊麵色嚴肅,滄桑的聲音忽然說道。


    楊逸凡聽著那聲,本能的又跪了下去。這回還沒來及磕頭,那低沉的聲音接著說:


    “引香,九叩!”


    候在旁邊的南離風不知從哪裏摸出三柱貢香,焚香引燃遞入楊逸凡手中,楊逸凡愣了一下大概理會,持香向著殿上恭恭敬敬連連磕了九個響頭。


    額頭一次又一次的撞擊著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回蕩可聞。九叩乃是最隆重的禮數,楊逸凡不傻心底隱約明白了幾分,所以磕的很慢,十分恭敬!


    禮畢,南離風將楊逸凡扶起身來,低聲在他耳旁囑咐了一句,楊逸凡麵色一喜緊張的重重點頭,接著壓低身子恭敬向著前方大鼎快步走去。


    鼎爐很高,鼎口足有一米五六,比自己還高出了一個頭。楊逸凡顫顫巍巍,打著哆嗦的胳膊吃力舉了起來。


    “我來吧。。。”


    玄卿劍尊說著,前挪了兩步並在少年的身側將他手裏的三柱貢香接了過去。


    玄卿劍尊雙手持香對著上方的‘靈山’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喃喃念道:“不孝弟子玄卿,今日收徒楊逸凡為滄漓劍派第十七代遊雲弟子。”


    三柱貢香呈入鼎中,楊逸凡想起南離風方才耳旁的叮囑,他退了幾步,再次‘撲通’跪在地上對著玄卿磕了三個響頭。這一連十幾個響頭不歇,少年白皙的額頭擦破了皮兒敲的通紅一片,他不在乎,興奮的拜道:“弟子楊逸凡拜謝師父!拜謝師父!”


    玄卿依然麵無表情,未去看他,抽動著唇角漠然說了一句:“起來吧,混元峰本不該收你,或許這是命吧…”


    這話聲出口,楊逸凡身子猛地一僵,就連殿下帶著一絲笑意的南離風也不禁大驚失色。


    這是…這是什麽意思?


    楊逸凡不明白,南離風也不明白。殿內忽然陷入沉寂,氣氛壓抑也透著莫名其妙說不出的古怪。


    玄卿沉默了片刻,道:“罷了,如今你這翻境地也都怪我…今日你既拜入混元峰遊雲一脈吾玄卿的門下,今後定要緊記門規戒律,好生修行!”


    “是,是!”楊逸凡恭聲應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玄卿低沉問道:“離風說你失憶了,這些日可曾想起來什麽?”


    楊逸凡聞聲,空蕩的腦海依然是一片渾噩。這些天他整日沉迷南離風送去的藏書典籍,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想要去追想什麽,反正空空蕩蕩的腦海連零碎的印象都不留半點。。


    楊逸凡深呼一口氣,不敢抬頭,大著膽子問:“我不記得,師父您知道我以前是什麽樣的嗎?”


    玄卿搖了搖頭:“不知。”


    “既入仙門當斬凡塵,忘了便忘了罷,免得徒增煩擾…”


    玄卿提不起精神,倦怠的擺了擺手,說道:“修行方麵的事就有勞離風了,我累了,都下去吧。”


    楊逸凡心中失落,恭敬道:“是!”


    殿下的南離風恭身以禮,應道:“弟子遵命!”


    楊逸凡也行了一禮,兩人向著殿外小心退去,臨近門前,南離風推開門,殿上的聲音忽然肅聲傳來:“等一下!”


    那聲音不怒而威,仿佛透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楊逸凡緩緩回過身,他瞳孔擴張,隻見一雙泛著赤色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準確來說是落在自己瞳中。


    那雙赤色的眼眸勢如山海,深邃幽深,仿佛浩瀚無盡的熔岩煉獄將自己吞噬進去。


    少年的身體生出紅光,瞬間滾燙起來。他左眼失去光澤,右眼卻像是不受控製的翻滾跳動,漆黑的瞳孔侵蝕眼白仿佛有著獨特的生命,它在乞力掙紮,呼之欲出。


    “小凡…”


    輕微的呼喚在耳旁回蕩。楊逸凡渾身一震,恍然驚醒了過來。


    前方的大門從葉隙間投射著白芒的陽光,林中的涼風習習拂在臉上,他靜靜站在靈祠門中,一腳踏出另一隻腳還才跨在裏麵,就這麽傻傻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


    沒有那雙赤火的目光,也沒有回過身去看師父,白皙的臉頰迎著風兒涼絲絲的…楊逸凡眨了眨眼,幻覺?方才是幻覺麽?


    南離風在門外訝意問道:“小凡,你怎麽了?”


    “啊?沒、沒事。”楊逸凡也不明白,搖了搖頭抬腳走了出去。


    木門重合,殿門緊閉,陰鬱的靈祠古殿登時籠罩著更加陰沉森森的氣息。


    玄卿心事重重,在殿上靜靜佇立了良久,冷漠眸光斜在身旁的鼎中,方才那三柱貢香不知故熄滅,並未騰起煙霧。


    他伸手探出覆在鼎口,一道熾熱恐怖的火焰憑空灼燃直接將貢香燒成灰燼。


    他合上眸子,沉沉的聲音歎息著,在殿中強硬吐道:“列位先輩,既受了禮,休要怪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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