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景仁宮,那時我才滿月,被額娘抱進宮去給我那位剛剛成為“慈和皇太後”的姑母請安。額娘後來和我說,那天他抱著我,我就一直衝他笑,笑著笑著,就尿了他一身……那年,他剛當上皇帝,那時,他八歲。


    姑母喜歡女兒,可佛祖卻隻給了她一個兒子,收去了她兒女雙全的夙願。所以,姑母待我極好,常讓額娘帶我進宮。姑母是個苦命的女子,紅顏枯槁,一天一天在深宮之中凋零——熬盡了。姑母駕崩的時候,他十歲,我兩歲。


    他是皇帝,是從小就做了皇帝的。每次進宮,阿瑪額娘都是好一番叮囑,不讓我纏著這個表哥。我卻偏偏喜歡纏著他,每每看見他就像個小尾巴一般在他身後跟著。有時他煩了,會做鬼臉嚇唬我,我不怕,因為我一哭,他就會揉著我的臉哄我。他的瑪嬤,太皇太後笑話我,為什麽總是這樣纏著他,我說,我喜歡表哥。


    四歲的那年春天,表哥帶了我放風箏,那是一隻漂亮的軟翅黃蝴蝶風箏,放的好高好高……放到最高的時候,表哥扯斷了線。他說風箏是鬱悶之氣,扯斷了線,便是願我平安喜樂。我不依他,因為我實在喜歡那隻風箏,說什麽也要他賠我。他揉揉我的臉說:“l兒,表哥要大婚了……”


    大婚是什麽?那時候我並不明白,可我知道他要娶的是赫舍裏家的烏勒丹表姐。我想,有了表姐,他會不會以後再也不會陪我放風箏了呢?


    那年秋天,一抬我從沒見過的花轎將表姐抬過了大清門。額娘說,以後,那就不是姐姐了,是皇後。


    新婚之夜,福全哥哥把我扔進坤寧宮,跟我說:“鬧洞房。”我不明所以的點點頭,跑了進去,正在布合巹宴的嬤嬤,忙擱了筷子把我抱起來:“呦!小格格怎麽來了?明兒早晨再來看嫂嫂吧?”表哥卻沒讓我走,從嬤嬤手中接過我:“你怎麽來了?”我越過他的肩頭看著臉色羞得通紅表姐,“福全哥哥要我過來鬧洞房!”表姐的臉越發的紅了,我才發現,今日的表姐竟是那麽漂亮。然後,我把目光放在了表哥麵前的子孫餑餑上,包的真好看,比我平日見到的餃子好看多了!表哥抱著我晃了兩下,“餓了?想吃了?”我流著口水,看著他點點頭。他提起筷子,夾起一個就要喂我。


    “皇上……”一旁的嬤嬤說道,“這是子孫餑餑……”


    表哥隻是笑了笑,“一個餃子罷了,朕的妹子想吃,朕這個做哥哥難道還不給麽?”夾了一個放在我嘴裏。


    不好吃!我嚼了兩口,仍舊是沒敢吐出來。愁眉苦臉的道:“生的!”


    一屋子人都笑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說的是表姐要說的詞兒。


    表姐也笑了,更漂亮了。我從表哥懷裏掙出來,跑到表姐身邊,拉著她的袖子說:“姐姐今天真好看!嗯……福全哥哥說今天是表哥今天娶親,是大喜的日子……什麽是‘娶親’啊……”表姐也揉了揉我的臉,低著頭,不說話;表哥輕咳了一聲,也不說話。


    一旁的老嬤嬤忍了笑說:“小格格,這‘娶親’就是皇上給您娶了嫂嫂,您的表姐嫁了皇上,倆人這輩子啊,以後就要在一塊了……”


    什麽?!表哥以後要和表姐一塊?那我怎麽辦?……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嗚,我也要和表哥在一塊……表哥你先別娶表姐成麽?等我長大了,就給你娶回家……”


    表哥笑得直抽,表姐捏捏我的臉,拿手絹給我抹眼淚。老嬤嬤也笑得臉上都是褶子,“主子,吉時到了,該進合巹宴了……奴才抱小格格出去可好?”


    讓我出去?我才不走呢!仍是一個勁兒的拉著表姐的袖子哭著念叨:“表哥……你可別把那隻黃蝴蝶風箏給姐姐……那是要賠給我的……嗚嗚嗚……”


    四歲的事兒,我忘了很多,可那年秋天,坤寧宮滿目的紅和那個半生不熟的餃子,一對兒璧人的表哥表姐,同我說的那句話一起埋在了我的記憶裏。


    從表姐成了嫂嫂的烏勒丹依然很喜歡我,總抱著在宮裏轉悠,看錦鯉爭食,看螞蟻上樹……也學了表哥,總喜歡揉我的臉。八歲那年春天,我隨額娘進宮給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請安,那天,表姐病著,我去坤寧宮看她,見她懶懶的躺在床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太醫給了診了一回脈道:“娘娘這不是病,是喜。”


    宮裏人人都很高興,這是中宮嫡子,地位自然超凡。我也很高興,終於能有一個小侄兒給我玩兒了!


    表哥那個時候很忙,每天都很忙,我進宮去看嫂嫂,很多次都碰不到他。直到那年五月的一天晚上,我才從坤寧宮出來都要出宮了,遙遙的看到了他的禦輦。我的奶嬤嬤忙扯了我在道旁跪下,表哥卻命人住了攆,拉了我的手讓我起來,又揉了揉我的臉,他的手比過去粗了,刺的我的臉生疼,“l兒,表哥這陣兒忙,等表哥忙過了這陣兒……就陪你去放風箏……要是,要是明兒表哥萬一……你想要的那隻黃蝴蝶風箏掛在表哥寢宮裏,到時候你自己……摘了就是……”


    我從沒聽過他用那樣生澀的語氣說話,隻是愣在那兒,後來我才知道,說過那句話的第二天,他擒了鼇拜。


    那年快過完的時候,表姐給他添了個兒子,我有了個小侄兒。承祜,是個漂亮的孩子,像他。那個漂亮的孩子得到了所有人的寵愛,可是卻活的不長,還不到四歲,就歿了。額娘說,那天大的福分,那樣一個小人兒,托不住。我還是常進宮陪表姐,有時也能見到他。他卻再不像小時候那樣抱了我玩兒,帶我放風箏,也再不揉我的臉了。


    十二歲那年,表姐又一次有了身孕,她把所有的心力放在了那個腹中的孩子上。我依然不常見到表哥,那時,他好像在刻意躲著我。偶爾遇到,他也隻是端端正正坐著,問一些我讀了什麽書之類的話。那年,我進宮的時候好像總覺得那些宮女太監對我十二分的恭敬。我悄悄的問額娘,這是為什麽。額娘長歎一聲,明年就要選秀了……


    阿瑪和額娘都知道太皇太後和表哥的意思,私下說,以我的身份,表哥和太皇太後待我的情分,雀屏中選簡直是板上釘釘。但是他們並不想讓我入宮,姑母留給他們的陰影太深了。含情獨倚朱闌暮,滿院微風動落花——阿瑪和額娘都怕我重蹈的姑母的覆轍。十三歲,來得很快。那年春天我進宮去給表姐請安,出了坤寧宮門卻發現鬥篷忘在了表姐的宮裏。我打發奶嬤嬤去拿,自己一個人帶了貼身的侍婢素瓊隨意轉悠著。不知走了多遠,看見一扇平日閉著的門開了一條縫,透過那條縫,我看見一個中年婦人在藤蘿架下打棋譜,那時我正在學圍棋,不由得“見獵心喜”,走了過去。


    那婦人打量著我:“真難得,竟有個人來我這活棺材裏。你是誰家的?看著倒是有些麵善……”


    我也打量著她,我敢斷言,她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此時雖已韶華不再,卻依然能看出昔年韻致,隻是,她的頭發幾乎全白了,顯得與麵容不稱。“我是佟家的。你是誰?怎麽我沒見過你?”


    “佟家的?你是,佟圖賴的孫女?……”見我點點頭,那婦人自言自語,“原來是她的侄女兒,怪道呢……”


    “你是誰?”


    她搖搖頭:“我是個早就該死了的人罷了……倒是你,又是一個舅父家的表妹……你又生得這副容貌,想必也是要進宮的吧……嗬嗬……嗬嗬嗬嗬……”


    她悲苦到極處的言語竟讓我打了個寒顫,我一愣,她到底是誰?


    “格格,咱們走吧,嬤嬤過來,要找不到人的……”


    我把手遞給素瓊,怔怔的被素瓊拉出了那個院子。


    “能不進宮,還是別進宮的好……這兒,不是什麽好地方……”她似是囑托似是警告的說了一句。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就是第一位從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後,也是大清國的第一位廢後,博爾濟吉特氏,靜妃。


    我被她說的心如亂麻,可是究竟進不進宮,這不是我能說了算的,甚至也不是我的父母能左右的。我呢?我問我自己:瑩l,你想進宮麽?其實,我是想進宮的吧……隻有進了宮,才能看到他,才能……陪著他。


    那年的選秀因為表姐有身孕而推遲到了下半年,後來,竟一下子推後了三年。表姐誕下了他的兒子,自己卻撒手人寰。入宮致祭那天,我抱著表姐的用命換來的那個兒子,突然之間淚流滿麵。


    一群宮女太監跪在我腳邊,奶嬤嬤過來抱走了阿哥,“格格……格格節哀啊……”


    那天從宮裏出來的時候,我又見到了他。想必也是要到表姐那兒致祭的,他也是換了素衣,卻並沒有乘肩輿,隻是走著。我離得遠遠的給他行了禮,他走到我麵前:“這就走了?”


    我點點頭:“嗯。”看著他那雙通紅的眼睛,我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說什麽好,“您……您要保重才好……多少人,指著您,看著您呢……”


    他通紅的眼睛盯著我,“你,你要好好兒的。入夏了,別貪涼,仔細坐下病。常……常進宮來給太皇太後皇太後,和……請安。”


    大概是老天有意磨煉他這個衝齡踐阼的皇帝,康熙十三年,後宮,國母崩逝;外頭,三藩狼煙席卷數省,那是他繼位以來最難的一段時光。我,卻不在他身邊。我頭一次那麽想進宮,想陪著他。


    康熙十六年,那場推遲三年的選秀終於到了,出身和才貌讓我順順利利留了牌子。那年,與我一同中選的還有仁孝皇後的妹妹、貴妃鈕鈷祿氏的妹妹。也因為這個讓阿瑪一直心驚肉跳,生怕我被人壓住了位分,後來宮裏有人過來傳旨,他封我做了貴妃,那屆秀女沒一個越過我的。那年,貴妃鈕鈷祿氏正位中宮。


    全副的貴妃鹵簿儀仗把我從燈市口的佟家抬進了宮,從那天開始,我成了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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