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西暖閣,名喚“勤政親賢”,是素日皇帝與軍機大臣晤麵之所在。雖然並不大,但是炕、榻、櫃、幾一應俱全,地上鋪著弗朗西國進宮的地毯,南邊窗下的炕上設了個紫檀木雕花的炕桌,此時康熙正盤腿坐在東首的貂絨墊子上,手邊的炕桌上攤開了一份奏折。劉統勳在底下跪著提著筆,恭恭敬敬的望著康熙,身前一張小幾上擺了墨紙硯,傅恒手裏捧著一摞折子跪在劉統勳旁邊,剛剛升任禮部尚書的張若澄和才從定邊右將軍任上調來的理藩院尚書富德一道跪在門邊。


    康熙的手指敲著那道攤開的奏折,歎道:“這是永琪那個孽障遞上來的?”


    劉統勳見他看向自己,忙回道:“是……昨兒巴勒奔不日到京的消息一出來,奉恩公今兒大早起就……就遞上了折子。嗯……奉恩公的意思是……”他見康熙已經變了顏色,不敢言語,康熙見他不再往下說,看了他一眼,“你接著說,讓張若澄和富德他們也聽聽……”


    “!繃跬逞獠漚幼諾潰胺疃韝囊饉際牽日彰曬徘淄踅┑睦願噝煞攣迨da lai進京的儀仗,將巴勒奔抬至太和殿前,陛下……親迎至……”


    康熙的手輕輕合上那道奏折,複而重重摔在炕桌上,“混賬東西!五世da lai是什麽人!用這排場迎一個巴勒奔?也不怕折死他!富德!”


    “奴才在。”


    “你去問問那混賬,讓他可以給巴勒奔去函,問問巴勒奔他自忖可敢於dalai、(班)(禪)兩大活佛比肩?!”


    “!


    康熙提筆往那奏折上寫了幾個字:汝既知“禮”,可知“製”?何人方可得朕親迎?(達)(賴)(班)(禪),一是世祖皇帝敕封,一是聖祖皇帝敕封。區區一巴勒奔,不過康巴藏區一土司爾,得侍七世(達)(賴)而進階,豈可循二位大活佛例?!不知其因,而逐其果,足見爾之昏聵!汝一鎮國公,未得領實差,豈能妄議國政?汝意欲何為?今一應章程理藩院俱已安排妥帖,汝既想與此人親善,不若此事全全交汝協理,倘逾矩一二,朕絕不姑息,自有國法祖製與汝計較!切切!


    寫罷一把丟給傅恒:“今後他的奏章你們先審看審看,再有這等胡言亂語的,不必上奏朕知!直接駁下去就是!他的奉恩鎮國公降為輔國公。”


    幾人一道磕頭稱是,這麽一個當年寵破天的皇阿哥先是出繼,然後爵位又一降再降,提起來沒有一丁點兒好臉色,幾個樞機重臣倒是司空見慣,早就習以為常了,富德才從邊陲回來,見這情形不禁側目——皇上變了不少啊。


    “巴勒奔幾時進京?”


    張若澄忙道:“回皇上,今日才有邸報,五六日之後到京。遵皇上旨意,按蒙古台吉例,已然備妥。”


    康熙這才擺擺手,“退下吧!”


    幾人磕頭退下,傅恒偷眼看看他的神色,見比先前淡了些,略放下了點心,起身將懷裏的一摞奏折整整齊齊的碼在小炕桌上才躬身出去。


    康熙看了兩眼折子,就看見高無庸挑簾進來,“主子,主子娘娘讓錦秋給您送東西來了。”


    康熙一愣,送東西?“讓她進來吧。”


    待錦秋進來,康熙險些笑出聲,兩枝花——不過,倒是兩枝挺好看的榆葉梅。遂笑道:“你主子娘娘就打發你來送這個?”


    錦秋向他行了禮,道:“是。不過,奴婢正要出來的時候,娘娘叫住了奴婢,又寫了些什麽東西放在花瓶裏,讓奴婢一道給主子送了來。”


    “哦?呈上來吧!”


    康熙看著那尊白瑪瑙鯉魚花瓶裏頭插著粉色的榆葉梅,越發顯得靈動可愛,伸手向魚嘴探去,摸出一個折起來的信封,拆開信封,展開那張薛濤箋,一色極秀麗極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簾,細細看完了那幾行字,忽有恍若隔世之感,前世今生慢慢的在腦子裏合二為一,長歎一聲,取過一張明黃箋,隨意寫了幾行字封好,交給錦秋,“這個給你主子娘娘帶去,難為她一片心意,朕很喜歡。”


    錦秋回啟祥宮的時候,瑩l正躺在暖炕上翻看弘晝昨日送進來的那幾卷《石頭記》,見錦秋進來,笑道:“差事辦好了?”


    “是,主子命奴婢把這封信給娘娘。皇上說,難為娘娘一片心意,皇上很喜歡呢。”


    瑩l放下書,笑著接過那封信箋,打開一看,正是康熙那筆董體行書:


    吾妻愛鑒:今日甚為勞乏,子曰:五十而知天命。餘兩度天命之年,政事繁冗,甚倦。此番有卿相伴,幸甚。榆葉梅兩枝已收,□□正好,花姣朵妍,似聞燕語聲聲,心曠神怡,吾妻之心意亦一並受到。然卿如今乃雙身之人,豈可為此所累?卿當伏惟珍重,節勞為盼。


    即祝詘


    夫字


    瑩l暗笑:我是玻璃人不成?哪裏就累著了?再往下看,也是一首詩:


    一夢至今起相思,


    難忘昔年□□遲。


    曾憶舊日夜枯魂,


    浮碧亭邊兩相知。


    這夫妻間尋常書信的一來一往,讓瑩l突然對上了那《石頭記》裏的“太虛幻境”,暗想:莫不是這世上真有一個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太虛幻境?這一個個人,莫不是都是在那孽海情天的各個司裏造了冊的?……不然,怎麽就會有這麽巧的事?


    幾日之後,瑩l才不由得慨歎:果然是無巧不成書啊!巴勒奔進京竟然和秀女大挑的首日碰到了一起!前朝後宮一道忙了個人仰馬翻。


    挑第一遍的時候,她循例去順貞門去看了看待選的秀女,卻碰到了皇太後鈕鈷祿氏,瑩l不禁一挑眉,這才是初選,按說這皇太後不必這會兒就過來啊……看著眼前一片一片深深淺淺的藍色旗裝讓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前世自己經過的那些。隻是,自己那時,說是“胸有成竹”也不為過,她們呢?有多少人盼著飛上枝頭變鳳凰,就有多少人獨倚熏籠坐到明。她隻看了兩眼,和鈕鈷祿氏說了兩句話,便道乏回了啟祥宮,繼續躺炕上看《石頭記》,後來聽容嬤嬤說,頭天滿洲鑲黃正黃兩旗初選的時候太後老佛爺從頭看到尾,都沒讓她把頭從書裏□□,隨意的說了一句:“那這兩旗留牌子準備複選的這會兒是不是也該送來了?”


    容嬤嬤道:“按說該送娘娘這兒的,不過……太後那兒想先看看,就先送慈寧宮了。”


    等留牌子的送到啟祥宮,瑩l看著那把牌子,拈出了那支放在最上頭,頂顯眼的“鑲黃旗鈕鈷祿氏參讚大臣、兵部尚書阿裏袞之女”知道這是鈕鈷祿氏皇太後故意為之的,心中暗笑:此鈕鈷祿氏豈是彼鈕鈷祿氏可比的?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小格局,隻想著拉著一個姓兒的腖1鸝詞且桓魴斬模細獻叛〕隼湊餉錘魷院盞呐ヮ藶皇希皇竊椒5某牡謎饃砦侍蟮呐ヮ藶皇銑鏨硨酌矗


    瑩l上輩子與孝昭皇後處得甚好,一向喜歡她的貞靜溫婉,如今這個小秀女——哎,若是被皇太後拉進宮來做個棋子,倒是薄了她……


    康熙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一手抓了那本《石頭記》,一手拈著一隻秀女牌子,“怎麽今兒倒這麽用功?”


    瑩l看他進來,坐了起來,“在這兒看留牌子的秀女呢。您看看這個……”說著把鈕鈷祿氏那個牌子遞給康熙。


    康熙看了一回,摒退了左右,“她的侄孫女?”


    “是啊,阿裏袞的女兒麽……我看著慈寧宮那位的意思九成九是要把她弄進宮了……”


    “那你呢?你什麽意思?”


    瑩l搖搖頭:“上輩子我和孝昭皇後相與的也是極好的,實在不想看到她的後人被人弄進宮做個棋子兒。可是……那位若真是要選她進來,我也攔不住啊……”


    康熙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放心吧!”又笑著看看瑩l,“跟你說個有意思的事兒,那個巴勒奔這次帶著他的女兒來的,朕看他的意思,怕是存了個聯姻的念頭了。”


    “和親啊?”


    康熙一口茶噴在地下,“什麽和親?他家姑娘嫁過來,這叫和親?!”


    瑩l笑道:“誒?我怎麽聽說,巴勒奔甚是愛重這個女兒,他舍得把閨女嫁過來麽?”


    “怎麽舍不得?她不嫁過來難道還讓我大清的男兒去那邊?他先前不過是康巴藏區一個土司罷了,七世(達)(賴)當年到理塘那邊兒避難的時候巴上的那位大活佛,如今朝廷改土歸流已成定局,他窩在那兒左不過就是個大點兒的土司,而今七世(達)(賴)圓寂,第穆呼圖克圖攝政,他上躥下跳的那是有求於朕,想讓朕敕封他在拉薩做個噶倫,日後擇取轉世靈童的時候他也好能說上話,真個好算盤!一個女兒換一個噶倫的位子,他不虧!”


    這屆的秀女有“淩雲壯誌”的並不在少數,隻因曆屆以來,陰霾實在太多。早先選進宮的,接連被孝賢皇後,慧賢、淑嘉兩位皇貴妃還有一個令妃壓的翻不過身,如今雖然聽說皇後獨寵,卻在這個節骨眼兒有了身孕——這豈不是天賜良機?


    複選那日,和鈕鈷祿氏一道坐在珠簾後頭的瑩l看著這些人,實在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她們的想法。


    看著鈕鈷祿氏笑著留下了阿裏袞的女兒,瑩l從正白旗裏挑了索綽羅氏的女兒,又從蒙古鑲黃旗的秀女裏挑了霍碩特台吉的女兒,最後還挑了幾個看著老實、周正的漢旗出身的女子。正要給宗室們指婚的時候,康熙送來一道聖旨,將參讚大臣、兵部尚書阿裏袞之女指婚於和親王世子永璧為嫡福晉——鈕鈷祿氏險些氣了個倒仰,偏偏大道理還在她“兒子”那兒,阿裏袞是朝廷重臣,這是要厚待的;和親王弘晝的世子,那是皇帝的親侄兒,自然也是不能薄了的……咬牙聽了這道聖旨,一抬眼發現還有一個鑲黃旗的鈕鈷祿氏,本已撂了牌子了,這會兒忙下了道懿旨“撿”了回來,瑩l看了眼那個牌子:“鑲黃旗鈕鈷祿氏雲貴總督愛必達之女”暗暗歎道:哎!又是個遏必隆的曾孫女!上輩子怎麽就沒覺得遏必隆兒孫多呢?那個做不成棋子兒,這兒竟然還有一個!這皇太後倒是眼尖得很,非要弄個正兒八經貴胄出身的鈕鈷祿氏放眼前頭!


    除了阿裏袞的女兒指給了永璧。瑩l按康熙的意思,把伊爾根覺羅氏,和碩額駙福僧額的女兒指給了永a。鈕鈷祿氏這才笑道:“福僧額不是你十三叔的女婿麽?”


    瑩l笑道:“是。親上做親,皇上也是歡喜的。”又把原先預備指給永琪的西林覺羅家的女兒指給了老六永,鈕鈷祿氏也知道永琪眼下身份配不得老西林家的閨女,隻得長歎一聲,心中暗暗埋怨永琪不省事,卻仍忍不住為這個不爭氣的孫兒發愁。


    好容易選完,瑩l向自己身邊的總管秦順兒說道:“得了,塵埃落定。把留的這些牌子給皇上送去瞧瞧吧。”正想向鈕鈷祿氏道乏跪安,聽到鈕鈷祿氏說:“皇後,選是選完了,可這些秀女的位分……”


    瑩l心中一凜,淡淡的笑道:“此事自有皇上聖裁,媳婦兒也並不敢僭越,更不敢左右。”想了想,又笑著說,“何況,這種事多是命裏注定的。就今兒選宮裏來的這些個小主兒們,她們這些人裏頭,誰能走多遠,咱們誰都不知道……興許一進來就得沐皇恩,陪王伴駕,興許……總之,這都是前世因果,咱們在這兒再操多少心,都是白廢不是?”


    鈕鈷祿氏隻覺這一陣兒動輒吃“兒子”、“兒媳”的軟釘子,一顆一顆釘在她心口,還讓她說不出來,隻是心悶,端起茶來飲了一口,“永琪雖然出繼了,可他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今年的選秀就這麽過去了,再等下去,還了得麽?!就是一個鎮國公府,也總是要個女主人打理的,總不能就一直讓那個賤婢把持著吧?成什麽樣兒!人家說閑話的到時候不會念叨那個賤婢,隻會念叨皇帝和你不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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