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嗒。”


    鞋子與磚石地麵碰觸,沉悶的聲音在死寂的甬道中驚心動魄地響亮。蘇瀾聽著自己心髒一聲聲地跳動,一次次地試圖平緩下呼吸,隻是內心深處還是不由自主地恐懼,他覺得身後仿佛已有什麽東西發現了自己,正一點點逼近,想要回頭去看,卻又有些不敢。


    在原地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了,然而期待的人卻並沒有出現,蘇瀾身上並沒有帶太多幹糧,不得不試著去找出口。


    更何況原地或許更危險。


    甬道回環曲折,沒有盡頭一樣延伸,時間越來越漫長,慘白的光與深重的陰翳同樣陰森可怖,蘇瀾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樣不行。


    他站住,閉上眼反複地深吸氣,試著逼自己平靜下來,但是越去想,如芒在背的感覺就越重。


    他摸了摸胸口,心髒“咚咚”地狂跳著,仿佛要衝出來一樣。


    一絲微涼的觸感沁入指尖,蘇瀾愣了愣,從懷裏拿出了那粒花菁。花菁依然晶瑩剔透,在昏暗的甬道裏散發著柔和的光,這迷蒙的光彩讓蘇瀾有些恍惚,蘇漣清澈的笑靨在眼前一閃而沒。


    不知道漣兒怎麽樣了,爹娘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一股落寞感升騰起來,恐懼淡了些。蘇瀾望向四周,一成不變的昏沉光影與詭異的刻印磚石。


    轉過一個拐角,甬道到了盡頭,不遠處的地方開出一個口,延伸進一片陰影。蘇瀾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穹頂忽然到了極高處,牆壁在出口猛地向外擴開,暗沉的冥引石嵌在地麵鋪展向四麵八方,不明的光線勾勒出一個闊大的地下殿宇。


    “嗒,嗒。”腳步聲在大殿裏引出寥落的回音,除此之外都是死寂。


    外麵的甬道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已經斑駁碎裂得不成樣子,但大殿裏的一切卻都剛剛修整過一樣。整個殿宇都是一種深黑色的石頭砌成,殿中撐起許多石柱,陰森的鬼臉在石柱上猙獰地排布,或是冷笑,或是怒吼。


    大殿的正前方有幾團黑影還看不真切,蘇瀾走近,抬頭望去的那麽一瞬間,呼吸幾乎停止了。他看到身前不遠處一個幾人高的青黑臉的王官正向自己冷笑,那本該是眼睛的地方隻有兩個漆黑的空洞,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把魂魄都要一並吸入其中。直到定下神來,蘇瀾才意識到這隻是一尊雕塑。


    這青黑臉的王官右手捧著一道枯骨令牌高高舉起,左手攏在身前,似乎在向著什麽發號。王官兩側各有兩尊小一些的雕像,同樣是麵目猙獰,冷冷地向眼前不存在的某個東西呼喝。


    也可能確實是有什麽東西的,隻是自己看不見。


    這樣一個不經意的念頭讓蘇瀾一個激靈。


    這究竟是什麽?


    自己到底在哪?


    蘇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眼前的雕像,周遭的一切詭秘而陰森,絲絲寒意在心中蔓延。眼前的雕像自森羅地府而出,下一刻就要衝向自己。


    “哢吧。”


    隻是低低的一個響聲,卻讓蘇瀾的心“咚”的一跳。


    靜極了,隻有自己的呼吸聲。


    然而,下一刻,聲音又響了一下。


    “哢吧。”


    蘇瀾慌忙轉身向四周望去,而就在這時,響聲連連從大殿的西南角傳來。


    “哢吧......哢吧......哢吧,哢吧。”


    接著,一個人影從黑暗裏衝出,慘白的骨骼已經布滿裂紋,而頭部那本該是血肉的臉上也隻有森白的骨骼,骷髏的眼眶裏,兩團灰白的鬼火森然晃動。


    鬼冥。


    呼吸滯住了,雖然很多次從書上看到過這種至陰之地孕造之物,但真的直麵而對,發自心底的恐懼還是幾乎淹沒了理智。


    森白的爪子抓向蘇瀾,他下意識地揮劍,空中劃出一道淡藍的光彩。


    “當!”


    出乎意料的大力幾乎將長劍震飛,蘇瀾倒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而骷髏又撲了過來。千鈞一發之際,多年的習練終於見了成效,他艱難地順勢低身向側麵避開,晶廉橫斜,直插骷髏胸口。然而長劍撲了個空,劍尖插入骨骼之間卻什麽也沒有碰到。骷髏完全不受影響,森白的利爪翻回,堪堪擦破了蘇瀾左臂。蘇瀾這才想起鬼冥不是活物,但一個失誤就足以把少年置於險境,骷髏的速度出奇地快,把蘇瀾逼得連連後退。


    “當!當!”長劍裹挾著靈力連連突刺,但就連砍中頭部骷髏都毫無停滯,白色的骨骼堅硬無匹,晶廉竟連印記都沒留下半分。


    時間慢慢延長,蘇瀾的體力已經有些跟不上了,劍招一不留神慢了一點,骨爪一下子撕裂了左臂的衣服。


    大殿正前,青臉的厲鬼王官森然地望著眼前的戰鬥,空洞的眼眶裏黑暗湧動了一下。


    “閃開!”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燦金的光芒自蘇瀾眼前劃過,與骷髏的骨爪碰在一處。光芒不滅,骨爪上升騰起一縷白氣,原本堅不可摧的骨骼迅速變成枯敗的灰色。黃色的綢衫一閃,燦金的長劍行雲流水般劃出一道半圓斬在骷髏眉心。長劍倒飛,少女踉蹌著倒退了幾步。隻見骷髏眼中的鬼火黯淡,轟的一聲整個垮了下去,碎裂成了粉末。


    “咳,咳。”毀去鬼冥,蘇瀾幾乎脫力地喘息,卻聽見少女的輕咳。少女半跪著拄著劍,長發有些淩亂地垂下,燦金色的長劍在青黑的石磚上劃出長長的一道痕跡。


    “姑娘,你沒事吧?”


    “嗯,我沒事,”少女輕聲回答,用一個極小的動作拭了下嘴角,站了起來。柔和的線條,鵝蛋圓臉,眼前的少女一身淡黃色的綢杉,透著沉靜的氣質,隻是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蘇瀾覺得不對,卻想不出是為何。


    “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少女還劍入鞘,疑惑地望著蘇瀾。


    少女的語氣輕柔而平和,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安然,蘇瀾撓了撓頭,有些困惑地道:“我隨著師父外出,被戰鬥的餘波波及,昏了過去,醒來以後就在這裏了。”


    少女啞然,半晌,苦笑著道:“這是要多湊巧才能激發遺陣入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


    “遺陣入口?”


    少女頓了一下,道:“這地宮本來有很多傳送法陣可以進入,隻是時間太久遠,大多數都沉入地下,接近損毀,應該是當時的靈力波動誤打誤撞地激發了你附近的法陣。”


    “那怎麽才能出去?”仿佛是在黑暗裏看見了一束光,蘇瀾心裏升起了希望,急忙問道。


    少女猶豫了一下:“你進來的入口應該是‘隱道’,隻能單向進入,我隻知道再向裏走一段會有一個出口,不過不清楚是不是能用,而且這一路麻煩不少。”


    在這陰森可怕的地方終於看到了生人,又有了希望,蘇瀾的心安定了不少:“......姑娘——”


    少女點了點頭:“我叫樂沂。”


    少年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我叫蘇瀾,樂姑娘,你這是要?”


    有一瞬沉默,樂沂道:“我要進地宮深處取一種藥,如果你要是想去出口那裏試試,倒是正好同行。”


    蘇瀾對這裏一無所知,當然願意和樂沂一起:“那就多謝了。”


    但他沒有得到回應,少女已經回過了身,正沉默地盯著那一尊王官石像。那雙點漆般烏黑的眸子似是要將石像望穿,看透其中掩藏的什麽。


    剛才孤身一人,恐怖勝過了好奇,現在冷靜下來以後,蘇瀾也覺得石像有些奇怪。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這雕像不知道是什麽材質,青黑的石料下隱隱泛著深色的繁複紋路,乍一看如同真正的血管經脈。他輕輕摸了一下,入手是微涼的觸感,和一般的石頭又好像沒有什麽區別。


    “你幹什麽?”樂沂驚道。


    蘇瀾回過神來,也感到自己冒失了,有些尷尬地道:“這種石頭是第一次見到,有點好奇,忘了小心。”


    樂沂謹慎地注意了一下四周,沒有什麽異動,秀眉微蹙:“這地冥淵我能找到的記載少之又少,但凡有記載,必定指明這裏為大險,稍有一點差錯可能就是生死。”


    “地冥淵?”


    樂沂的視線又落在了石像上,一邊思索著什麽,一邊答道:“我看了些前人記述,隻知道這裏匯集至陰之力,能生出不少天材地寶,但同樣也生得出大妖大魔。至於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地宮就不得而知了。”


    蘇瀾怔怔望著樂沂,少女雖然風塵仆仆,舉手投足卻輕靈優雅,和眼前陰氣森森的環境格格不入。樂沂剛才的幾招雖強,但遠非高手,這樣的年紀也不可能有多強的靈力,為什麽要隻身到這種地方來?


    “樂姑娘,你——”蘇瀾這樣想著,不自覺地問了出來,但話才出口,樂沂忽然道:“你去看一下大殿那三個入口的柱子是不是陰刻陽魁,陽刻陰傀。”


    命令的口氣讓蘇瀾愣了一下,樂沂這才省悟:“啊,對不起......”這樣說著,少女的表情黯淡了一下,“這好像是個陣法,我去看一下。”


    “陰刻陽魁,陽刻陰傀。這不是鎮魂之術嗎?”


    樂沂有些驚訝地望向蘇瀾:“你學過冥道陣法?”


    蘇瀾撓了撓頭:“家中藏書還算豐富,閑暇的時候,我經常當做愛好翻閱。書上好像說過,陰傀陽魁本來是發動至陰至陽靈術的傀儡偶人,刻入陣法也有相似效果,如果按特殊的手法反過來陰傀陽刻、陽魁陰刻,就能顛覆陰陽、鎮魂定魄。”


    “你剛才摸的那一下倒是提醒了我。這石像似乎是烏髓石,最適於滋養魂魄,卻布在了乾天陽極之位,那麽坤位應是作為出口,而坎離水火之位如果再有逆刻的陽魁陰傀,就確實應該是鎮魂陣法了。”說著,兩人向著大殿之左走去。大殿一共有五個入口,兩個在石像身側,其他三個分別布在三個正向上,殿中的柱子雕刻各異,一路走去,都是猙獰的鬼臉。


    然而,正對離位入口的柱子上不僅沒有陰傀陽魁,而且連之前所見的鬼臉都沒有。青黑色的石柱上隻有一列像是文字的奇異符號,每一筆都帶著不羈的氣勢開合。


    “這是什麽?”蘇瀾一臉疑惑。身邊的樂沂卻沒有說話,他轉頭望去,隻見少女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盯著那一排符號。


    “樂姑娘?”


    “這是古桀連的祭咒文字。”樂沂的聲音很輕,含著極深的不可思議,“這不可能,這裏明明是晟末......”


    “你認識?這寫了什麽?”


    “如果是這樣,就都對不上了......”秀麗的眉毛蹙著,少女環視著身邊不見盡頭的森森陰翳。


    “樂姑娘?”蘇瀾下意識地提高了些聲音。


    “啊。”樂沂回過神。


    “你認識這些字?”


    “嗯。”樂沂盯著那一列刻印,這一刻,大殿的黑暗更重了,從未意料過的歲月覆蓋在了原以為清晰的過往上,她本以為自己是謎局之後的追古者,卻沒想到成了迷宮之中的失路人,“四千年前的古桀連傳說是巫咒最強盛的朝代,據說當時的祭咒是一種威力無窮的禱文,能夠落下之字必將應驗,不過現世殘傳的也隻有字麵的含義了。而這一段寫的是——”


    沉靜的眸子有了一絲波動,及肩的烏發微微擺動,樂沂仰望著隱身在黑暗裏的刻印,輕聲道:


    “九幽三冥,萬世永昌。”


    修長的手指緩緩掐出一個個難明的印法,微不可覺的靈力在指尖悄然劃出奇異的軌跡,塵梭負著一隻手,在林木間循著什麽緩緩前行。他的每一步都看上去十分緩慢,但每落出一步,空間就奇異地微微扭曲,再看時已在數丈之外。


    白衣穀主的身姿依然沉定,身上的灰塵卻昭示著剛剛經曆的一戰並不輕鬆。奇門六道,每一道的道主都絕非易與,奇門道本就以術法千變萬化、詭譎難測著稱,影道精於出其不意的刺殺之術,更是防不勝防。但若不是婆羅六禁在身......


    然而塵梭現在思考的卻不是這些,此地的陣勢已經大致摸清,但蘇瀾方才進入秘地的入口已經破損至無法再用,推演其他入口仍需要時間,隻不知他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影道之主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塵梭陷入了思索。


    九龍玄天宮千年傳承,底蘊之深難以想象,想要傾覆絕非易事,掌宮雲守浩與先師同輩相稱,可算是一代英傑,怎麽會輸給一個初掌六道的弱冠少年。十年前奇門道占盡天時地利,與五行穀溪風嶺一役仍然綿延近十日,九龍玄天宮這次被一夜覆亡本就駭人聽聞,而六道之主現在不盡以全力斬草除根,竟然在這種偏僻所在出現。


    難道月前和雲守浩所談泄了出去?


    或者,越坼本就是在追剿餘孽?


    想到這裏,塵梭的步伐頓了一下。


    “九幽三冥?”蘇瀾怔了怔,“冥府的那些傳說?”


    傳說中,逝者故去後魂魄將往冥府轉生輪回,而冥府不僅掌人之生死,更兼掌五州內外一切靈魔妖鬼之輪轉,冥府上分三冥界,是生靈輪回之所在,但天道有靈,亦有賞罰之行,三冥界下又有九幽域封囚世間一切極惡極陰之鬼冥,因為是懲處生時罪大惡極之徒,又被稱作“墮獄”。


    “三冥界掌管眾生輪回,如果說先民僅為三冥界祈願還說得過去,但九幽域中盡是些惡靈邪魔,‘萬世永昌’就有些詭異了,而且據我所知這地冥淵本應該是與晟國始帝曲琛有關,怎麽會有更早了上千年的桀連祭咒......”樂沂疑惑地望著石柱,她猶豫了一下,緩緩抬起右手,纖細的食指點出一點金色的靈力光芒,小心翼翼地探知刻文。


    蘇瀾還是第一次聽說桀連祭咒,眼前不起眼的刻印竟然可能有扭動未來的偉力,他有些難以置信。他集中起體內的靈力仔細感知眼前的石刻,然而想要尋找的靈力波動並不存在,他沒有感受到這石柱上有半分力量寄寓。


    “看來也是仿文,隻是曲琛和桀連有血海深仇,怎麽會允許這裏出現祭咒?”同樣一無所獲的樂沂收回靈力,疑惑地自語,但她知道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走吧,看樣子探不出什麽了。”


    聽著樂沂的話,蘇瀾滿腹疑雲,但既然她沒有解釋也就不好多問,隻點了點頭,跟著樂沂向殿中石像左邊的甬道走去。


    隨著兩人走遠,黑暗的大殿重歸了寂靜。


    忽然,陰翳最重之處,有幾根石柱亮起了冰冷的白色微光。仿佛沉睡的惡魔即將蘇醒,石柱上蒼白的刻字詭異地閃爍了幾下,又歸於死寂。殿中的王官依然是不變的姿態,隻是青黑的鬼臉似乎有什麽細微的變化。


    甬道深處,一無所覺的兩人漸行漸遠,腳步聲在古老的石壁間激蕩,空洞的回音沉悶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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