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霧氣籠罩的阜口,寂靜如墓,氣氛沉悶如鉛,像是一個棺材,倒扣在阜口上空。


    霧氣重重之中,更夫往自己的嗓子眼裏麵灌了一口燒酒,暖暖身子,這才重新拿起來梆子,開始打更。


    他的聲音,壓根就傳遞不出霧氣。


    那些養了雞兒,狗兒的人家,更是雞犬不敢出聲。


    越是如此,更夫心裏越是慌亂。


    更夫也知道這事情不對的厲害。


    他不怕大街上出現焦黑色的屍體,夜晚打更,屍體算是什麽。


    他怕就怕,這身邊的場景出現變化。


    因為夜晚打更,最怕的就是誤入歧途——一般的歧途,路走錯回來就行了,可是對於更夫來說,更夫在半夜走錯路,那就真的回不來了。


    所以有的時候,小孩子丟了魂,叫魂的時候,會有更夫在場。


    他們知道。


    在夜幕之中,有的時候,你腳下的路,並不是給你走的。


    更夫現在就想到了祖訓,他的手都凍僵了,走路卻走得飛快,不敢有絲毫人停留。


    遠處,尚且未熄滅的燈光,被霧氣遮掩的幾乎要看不見。


    他沒有朝著這些燈光去。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隻相信自己的記憶。


    他走的越快,身後傳來的回音就越多。


    走在大街上,逐漸的,更夫什麽都聽不到,他最後隻能聽到身後傳來的“遝遝遝”,“遝遝遝”的腳步聲,還有心跳的聲音,像是擂鼓。


    那不是他的腳步聲。


    更夫更是覺得,在他的身後,似乎是跟著一千個,一萬個人,他們也許正森然的看著他,想要將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到了最後,更夫走路,更是連腳後跟都不敢離地,這叫他走路看起來有些可笑。


    更夫卻一點都笑不出來,他頭上都是冷汗,平時熟悉的道路,此刻卻仿佛是在陰間。


    不管聽到什麽聲音,更夫都不敢回頭看,他時常攜帶的酒壺裏麵,酒水還帶著藥材的味道,這就是更夫立身之本,喝了此物,可以壯氣血。


    就算是背後有人喊他的名字,他都隻裝作不知。


    還未子時,周圍的濃霧就已經快要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更夫再也不敢繼續打更,他放棄了睜眼,閉著眼睛走在大街上,朝著茶鋪子走。


    晚上,阜口會有茶鋪子徹夜開著,叫更夫和一些晚上行動的九流之人,歇腳吃飯,更有許多在碼頭邊的酒鋪,會提供給碼頭上的工人吃喝。


    那裏是安全的。


    打了這麽多年的更,阜口是什麽情況,更夫心知肚明,就算是閉著眼睛,他也能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


    隻不過他走的快,後麵的聲音,追上來的更快,在濃霧之中,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喜慶的,吹鑼打鼓造聲勢的聲音,要是更夫沒有聽錯的話,這應該是喜迎神的聲音,每年的廟會,迎神,聖誕,才會有這樣的聲音。


    更夫不敢走了。


    他知道,事情徹底超出了他的經驗範圍,畢竟,大半夜的,誰家好人迎神啊!


    平素喜慶的聲音,落在更夫的耳朵裏麵,就像是催命的符咒,叫他兩股戰戰,快速的貼到了牆邊,拚命的壓低自己的人氣,臉貼在了冰冷的牆麵上,不敢動彈。


    不能走了,隻能聽天由命。


    就這樣。


    更夫心跳的更快,汗流得更多,他就聽到後麵的聲音,近了,近了,更加的近了,那聲音就像是在耳邊,更夫就感覺吹嗩呐的人就在自己的頭頂,他們似乎都是巨人,比正常人大了不知道多少,隨著鎖鏈拖拽的聲音,香火的味道衝的更夫的眼淚,不斷的流出來。


    但是他不敢流淚,也不敢打噴嚏。


    他蜷縮在地上,似乎整個阜口,就剩下來了他一個人一樣。


    在陰暗的霧氣之中。


    不知道什麽時候。


    一隊陰神過境。


    為首一人,是一尊巨人,手持青龍偃月刀,走在了大街上,他朝著天妃娘娘廟走了過來,在他的身後,是他的兩位捉刀人,“關平”和“周倉”,其餘的陰神個子極其的高大,他們手持鎖鏈,穿著紙甲,跟在這些人的身後,從街上逶迤而過。


    他們這些陰神走在大街上。


    像是一條活蛇。


    ……


    車馬行和鏢局之中,人都睡得很沉。


    燈油很貴。


    晚上能早睡就早睡,多少也算是節約。


    在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音之中,黑色的影子滲透過了門縫,化作了一隻隻小手,將那些書信帶走。


    隻不過接觸到了書信的時候。


    “刺啦”一聲。


    書信上麵的符籙像是燒紅了的鐵,燒的那些霧氣一散。


    外麵的濃霧,開始憤怒的蒸騰,走在大街上的“關帝像”,朝著那邊看了一眼,他此刻的腦袋,赫然是幾個道士腦袋縫合在一起的狀態,他瞪著眼睛,望向了遠處。


    稍微思考一二,他繼續朝著天妃娘娘廟走了過去。


    未顧忌其它。


    本來,他今晚是不該動的。


    ……


    天妃娘娘廟之中。


    林峰遠遠聽到了遠遠傳來的喜樂。


    他靠在肉身佛神殿之中,和肉身佛聊天,不急不慌。


    肉身佛此刻也平心靜氣。


    肉身佛,是指將剛剛死去的高僧,裝進大缸之中,封住封口,等到時間足夠,就有人將軀體請出來。


    若是屍體還沒有腐爛,化作一灘濃水的話,那麽就可以給屍骨上金漆,或者是上泥塑。


    這個被上了金漆、泥塑的凋塑,就被稱之為,肉身佛。


    這位肉身佛,就是本地一位高僧,他本人還好相處,林峰給他虔誠的上了幾炷香,並且用羊娃子大師那個小故事和他打開了話題之後。


    他肉眼可見的,感覺到眼前的空氣變得輕鬆。


    那位肉身佛周圍的怒氣,也少了許多。


    不過在外麵那喜樂傳來的時候,懸掛在他宮殿的鈴鐺聲音,隨著喜樂的湊近,不斷的晃動起來。


    這些懸掛在宮殿邊角的風鈴也是有講究的,在道觀、佛寺外麵懸掛的宮鈴,聲音一定要清、脆,要聲音傳播的很遠,迎風十裏。


    遠遠地就要叫人知道這裏有一座神廟,可以用來休憩。


    門口的韋馱像,也有講究,不過此地不是佛寺,倒是也不用苛責這些。


    不過肉身佛殿前的宮鈴,的確清脆無比,叫人停到,就可以止住心中戾氣,恢複平靜。


    但是此刻,在霧氣之中,就連這原本應該清脆的聲音,都變得極其的音啞,像是惡詭的低語,縈繞在了媽祖廟前麵。


    林峰來到門口。


    左眼神光湛湛。


    那喜樂到了天妃娘娘廟前麵,林峰望著外麵影影綽綽的場麵,站在門口沒動。


    小廟祝從後麵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了林峰,氣喘籲籲。


    “你不會是想要出去打吧?”


    他緊張的問道。


    林峰回頭看小廟祝,神光收回,擺手無賴說道:“這你說的哪裏的話呢,這不是我怕在這裏鬥一鬥,將媽祖娘娘的道場壞了嘛,那不是天大的罪過?


    所以我看看,這外麵來的人厲不厲害,要是厲害的話,我溜,你攔著他們?”


    小廟祝氣急敗壞:“這世上,怎麽有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林峰還未說話,就聽到霧氣之中,傳來各色各樣的聲音,有年輕的,有老的,有真切的,有悲哀的。


    “師弟,是我們啊。”


    “你不認識我們了嗎?”


    “我是……”


    外麵,層瓦疊床的聲音層層疊疊的遞了進來,似乎是想要將他勸出去,林峰一動不動。


    濃霧之中,似乎真的有人重傷,在朝著廟宇裏麵爬進來。


    可林峰不為所動。


    他怎麽會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情況呢?


    拜托,老哥,你都被我幹掉過一次了,還來這一招,俗不俗啊。


    有一說一。


    他的這個叫魂方法。


    不如漢朝巫覡的問名。


    小廟祝也看著林峰,要是林峰有所異動,他就會阻止林峰,但是誰知道,自始至終,林某人麵無表情。


    哪怕外麵幻術層層。


    林峰也安然的穩坐釣魚台。


    他忍不住說道:“你內心一點都不悲愴麽?”


    林峰好奇回頭:“我都說了我隻是一個來幫忙的好心人,你怎麽不相信呢?


    他說的那些人,我是一個都不認識,我隻是一個興趣使然的信使罷了。”


    小廟祝這才作罷。


    他叫林峰不要出去:“這些人就是看看媽祖娘娘在不在家。


    要是在家的話,他們就不敢放肆,你不要搭理他們。


    他們見到了神廟,自然會回去的。”


    林峰表示自己理解,他也沒有出去打架的打算,他就有一點好奇:“周老漢呢?他家神像都跑出來了,他不管的麽?”


    小廟祝大吃一驚:“好哇你,你老奸巨猾!你是不是將本地的神廟都踏了一個遍?”


    林峰並不解釋,果然,看到小廟祝出來,那外麵的濃霧,逐漸消散,就連“關帝老爺”,也都逐漸回去,小廟祝這才說道:“你不是問我,應該怎麽繞過陰間詭異的目光,達成自己的目的麽?


    你的答桉,其實就在你剛剛說的話裏麵。”


    小廟祝盯著林峰說道:“你還是出海去罷,你在這裏求一個符,去了海裏,媽祖娘娘還能保佑你。”


    他說道:“此處神廟,不是樂園,神,也有看不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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