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長安城內各坊開門放行,人心湧動,雜聲不絕於耳,臨近永陽坊、和平坊的居民側耳聽見隱隱傳來的鍾聲。</p>
雖當今聖人尊道抑佛,但之前天下分崩數百年,佛教在社會各個階層都擁有令人難以想象的影響力。</p>
占據了半個永陽坊和大半個和平坊的大總持寺乃前隋文帝下令修建,是主持重建洛陽都城的將作大匠宇文凱的手筆,占地極廣,內有高逾百米的恢弘佛塔,為一時名勝。</p>
到了唐初,大總持寺已成長安城第一等大寺,外地雲遊而來的僧人大都選此地掛單。</p>
幽幽佛鍾聲中,盤腿坐在蒲團上的玄奘緩緩睜開眼。</p>
自幼長於洛陽淨土寺,十一歲剃度出家已能熟讀《法華經》,十八歲聽解《攝大乘論》,三日後即升座為其他法師講解,人人為之驚歎,二十歲受具足戒後足跡遍布天下,尋訪名師,隨其兄再返長安之時,名望已隆。</p>
玄奘,早在他還沒有開始那開天辟地壯舉之前,已經是長安佛界的佼佼者,諸多高僧不吝公開宣稱,此乃佛門千裏駒。</p>
這樣的人物,自然是有資格代十大德考核寺廟裁撤的,更何況因為前隋兩任帝王均信佛,關中大小寺廟比比皆是,十大德多年過花甲,哪裏有那般精力。</p>
有沙彌在外間稟報有人要見,玄奘眉頭一皺,他自小醉心佛學,此次不得已接下查驗寺廟之事,卻沒想到被牽扯進政治漩渦之中。</p>
“罷了罷了,不如西去,不如西去……”玄奘在心裏喃喃念叨。</p>
從昨日到現在,這個念頭一直在玄奘腦海中盤旋,這幾年遊曆天下,再回長安,心中疑慮更盛,各地法典不一,所述有異。</p>
直到昨日,玄奘猛然醒悟,西去天竺,方能解惑。</p>
曆史上的玄奘是在一位胡僧的鼓動後下定決心西行取經,但這些念頭早已經深埋在他內心深處。</p>
沙彌補充了句,“是東山寺來人。”</p>
玄奘立即想到了昨日那位豐神俊朗的少年郎,“請進來。”</p>
不大的客房內,李善盯著低頭順目的玄奘,微笑道:“見禪師神色憂慮,眉宇不暢,小子今日特來為禪師解憂。”</p>
既然知道這條魚兒想要什麽,李善自然不會讓它脫鉤。</p>
“解憂?”玄奘頭也不抬,歎道:“昨日回城,聽聞唐軍於河北大敗,淮安王、李世績僅以身免,薛萬均、薛萬徹兄弟被俘。”</p>
李善心裏一驚,李世績就是後來的英國公李績,他記得《資治通鑒》有過這樣的評價,李靖、李績二人,古之韓、白、衛、霍豈能及也。</p>
能和李靖、韓信、白起、衛青、霍去病相提並論,卻敗的僅以身免,李善喉頭動了動,劉黑闥居然這麽猛!</p>
沉默了會兒,李善幽幽道:“如此一來,兵力愈發不足,裁撤寺廟勢在必行,僅東山寺,一旦裁撤,立提府兵百人。”</p>
“而東山寺是查驗的第一座寺廟,如若禪師輕輕放過,隻怕聖人不悅,聖人本就喜道厭佛……”</p>
“小僧擬今日請辭。”</p>
“禪師真要西去?”</p>
如此迅捷的回答,雖是問句,但卻帶著確鑿肯定的意味,玄奘終於抬起頭,仔細的看著麵前的少年郎,長歎道:“心思機巧至此,想來昨日已入施主彀中。”</p>
李善像是沒聽到似的,接著說:“從長安啟程西去天竺,由天水、蘭州,過瓜州越玉門關,,西域更有高昌、阿耆尼諸國,過碎葉城,攀庫什山,千裏戈壁、茫茫草原,路途艱險……”</p>
事關西行,玄奘聚精會神的聽著。</p>
“即使諸國許通行,不被突厥擄掠,也不遇馬賊盜匪,三五年亦難抵達。”</p>
“更何況如今突厥時而南下,若你他日歸來,聖人命你細述諸部落詳情,以便軍用,你肯嗎?”</p>
“一旦西行,十之八九難抵天竺,更難生還。”</p>
玄奘的神情沒有一絲動搖。</p>
“我有辦法。”李善不打啞謎,直接了當的說:“昨日的確做局,但經書的確來自天竺,小子能讓禪師安抵天竺,但請禪師放過東山寺。”</p>
看玄奘狐疑神色,李善輕笑道:“絕無虛言。”</p>
玄奘垂下頭,暗暗咬牙,正要說話時,門外有小沙彌稟報,“開陽縣男、杜學士來訪。”</p>
</p>
玄奘剛迎到門口,外間已有問話傳來。</p>
“昨日查驗東山寺,禪師與其主持論佛,不知結果如何?”</p>
說話的是昨日同去的那位青年,看向迎出來的玄奘,他站在門口處,笑道:“不過昨日所見那兩偈句倒是大有意味,想必那位主持亦精通佛法。”</p>
昨日在東山寺一直黑著臉的中年人立即反駁道:“早已查驗,東山寺被山腳朱家溝村民所占,眾僧無一通佛法,甚至主持亦無度牒!”</p>
兩人爭論不休,玄奘隻默默聽著,而裏麵的李善有點坐立不安……這兩位昨日同行,但聽這爭辯,似乎對裁撤寺廟有著截然相反的態度,放在武德年間這個特殊時期,這讓李善有著不詳的預感。</p>
一直到兩人口幹舌燥,玄奘才緩緩開口,“東山寺主持烏巢禪師,或無度牒,但攜經書東來,於佛門有大功,不可裁撤。”</p>
青年臉上露出喜色,中年人陰著臉正要說話,卻見玄奘側身,露出屋內一位頗為眼熟的身影。</p>
李善暗罵這禿頭好不厚道,幹笑著行禮道:“小子今日拜訪禪師,亦是詢此事。”</p>
青年哈哈一笑,指著李善笑罵:“兩日內兩次得罪杜學士,膽子不小。”</p>
聽見“杜學士”這個稱呼,李善努力控製自己已經不太聽使喚的腿腳,低下頭不吭聲了。</p>
看這架勢,中年人隻愣了瞬間,立即反應過來了,他和那位青年有著同樣的判斷。</p>
玄奘昨日回程閉口不言,如今卻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顯然,玄奘的決定肯定和這突兀出現的少年郎有關。</p>
玄奘輕聲道:“聖人下旨,查驗關中寺廟,不合者裁撤,小僧奉命而為,但東山寺……”</p>
中年人的臉色略微好看了點,拱手道:“半年前中原大戰,大軍繼續南下,關中老卒難以立即征召,如今河北大亂,兵力吃緊,還請禪師盡快查驗。”</p>
雖然第一個寺廟碰到個釘子,但如果接下來順利的話,也不過隻是丟了個麵子而已。</p>
一個拉著臉,一個笑嗬嗬,目送兩人離開,玄奘和李善重新在屋內坐定。</p>
“那位杜學士是天策府……”李善聲音有些嘶啞,學士一詞在隋唐是文學侍從之臣,但在武德年間,他不得不想起十八學士。</p>
玄奘微微點頭,“天策府從事中郎,文學館十八學士之首,京兆府杜氏杜如晦。”</p>
李善咽了口唾沫,“那位開陽縣男?”</p>
“東宮檢校太子左衛率,京兆府韋氏韋挺,據聞乃太子少時密友。”</p>
李善兩眼呆滯,摻和到這種事裏,自己是不是在作死?</p>
更作死的是,雖然人家可能不在意,但自己居然是站在東宮那邊,而丟開了秦王府這條大腿……</p>
雖當今聖人尊道抑佛,但之前天下分崩數百年,佛教在社會各個階層都擁有令人難以想象的影響力。</p>
占據了半個永陽坊和大半個和平坊的大總持寺乃前隋文帝下令修建,是主持重建洛陽都城的將作大匠宇文凱的手筆,占地極廣,內有高逾百米的恢弘佛塔,為一時名勝。</p>
到了唐初,大總持寺已成長安城第一等大寺,外地雲遊而來的僧人大都選此地掛單。</p>
幽幽佛鍾聲中,盤腿坐在蒲團上的玄奘緩緩睜開眼。</p>
自幼長於洛陽淨土寺,十一歲剃度出家已能熟讀《法華經》,十八歲聽解《攝大乘論》,三日後即升座為其他法師講解,人人為之驚歎,二十歲受具足戒後足跡遍布天下,尋訪名師,隨其兄再返長安之時,名望已隆。</p>
玄奘,早在他還沒有開始那開天辟地壯舉之前,已經是長安佛界的佼佼者,諸多高僧不吝公開宣稱,此乃佛門千裏駒。</p>
這樣的人物,自然是有資格代十大德考核寺廟裁撤的,更何況因為前隋兩任帝王均信佛,關中大小寺廟比比皆是,十大德多年過花甲,哪裏有那般精力。</p>
有沙彌在外間稟報有人要見,玄奘眉頭一皺,他自小醉心佛學,此次不得已接下查驗寺廟之事,卻沒想到被牽扯進政治漩渦之中。</p>
“罷了罷了,不如西去,不如西去……”玄奘在心裏喃喃念叨。</p>
從昨日到現在,這個念頭一直在玄奘腦海中盤旋,這幾年遊曆天下,再回長安,心中疑慮更盛,各地法典不一,所述有異。</p>
直到昨日,玄奘猛然醒悟,西去天竺,方能解惑。</p>
曆史上的玄奘是在一位胡僧的鼓動後下定決心西行取經,但這些念頭早已經深埋在他內心深處。</p>
沙彌補充了句,“是東山寺來人。”</p>
玄奘立即想到了昨日那位豐神俊朗的少年郎,“請進來。”</p>
不大的客房內,李善盯著低頭順目的玄奘,微笑道:“見禪師神色憂慮,眉宇不暢,小子今日特來為禪師解憂。”</p>
既然知道這條魚兒想要什麽,李善自然不會讓它脫鉤。</p>
“解憂?”玄奘頭也不抬,歎道:“昨日回城,聽聞唐軍於河北大敗,淮安王、李世績僅以身免,薛萬均、薛萬徹兄弟被俘。”</p>
李善心裏一驚,李世績就是後來的英國公李績,他記得《資治通鑒》有過這樣的評價,李靖、李績二人,古之韓、白、衛、霍豈能及也。</p>
能和李靖、韓信、白起、衛青、霍去病相提並論,卻敗的僅以身免,李善喉頭動了動,劉黑闥居然這麽猛!</p>
沉默了會兒,李善幽幽道:“如此一來,兵力愈發不足,裁撤寺廟勢在必行,僅東山寺,一旦裁撤,立提府兵百人。”</p>
“而東山寺是查驗的第一座寺廟,如若禪師輕輕放過,隻怕聖人不悅,聖人本就喜道厭佛……”</p>
“小僧擬今日請辭。”</p>
“禪師真要西去?”</p>
如此迅捷的回答,雖是問句,但卻帶著確鑿肯定的意味,玄奘終於抬起頭,仔細的看著麵前的少年郎,長歎道:“心思機巧至此,想來昨日已入施主彀中。”</p>
李善像是沒聽到似的,接著說:“從長安啟程西去天竺,由天水、蘭州,過瓜州越玉門關,,西域更有高昌、阿耆尼諸國,過碎葉城,攀庫什山,千裏戈壁、茫茫草原,路途艱險……”</p>
事關西行,玄奘聚精會神的聽著。</p>
“即使諸國許通行,不被突厥擄掠,也不遇馬賊盜匪,三五年亦難抵達。”</p>
“更何況如今突厥時而南下,若你他日歸來,聖人命你細述諸部落詳情,以便軍用,你肯嗎?”</p>
“一旦西行,十之八九難抵天竺,更難生還。”</p>
玄奘的神情沒有一絲動搖。</p>
“我有辦法。”李善不打啞謎,直接了當的說:“昨日的確做局,但經書的確來自天竺,小子能讓禪師安抵天竺,但請禪師放過東山寺。”</p>
看玄奘狐疑神色,李善輕笑道:“絕無虛言。”</p>
玄奘垂下頭,暗暗咬牙,正要說話時,門外有小沙彌稟報,“開陽縣男、杜學士來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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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剛迎到門口,外間已有問話傳來。</p>
“昨日查驗東山寺,禪師與其主持論佛,不知結果如何?”</p>
說話的是昨日同去的那位青年,看向迎出來的玄奘,他站在門口處,笑道:“不過昨日所見那兩偈句倒是大有意味,想必那位主持亦精通佛法。”</p>
昨日在東山寺一直黑著臉的中年人立即反駁道:“早已查驗,東山寺被山腳朱家溝村民所占,眾僧無一通佛法,甚至主持亦無度牒!”</p>
兩人爭論不休,玄奘隻默默聽著,而裏麵的李善有點坐立不安……這兩位昨日同行,但聽這爭辯,似乎對裁撤寺廟有著截然相反的態度,放在武德年間這個特殊時期,這讓李善有著不詳的預感。</p>
一直到兩人口幹舌燥,玄奘才緩緩開口,“東山寺主持烏巢禪師,或無度牒,但攜經書東來,於佛門有大功,不可裁撤。”</p>
青年臉上露出喜色,中年人陰著臉正要說話,卻見玄奘側身,露出屋內一位頗為眼熟的身影。</p>
李善暗罵這禿頭好不厚道,幹笑著行禮道:“小子今日拜訪禪師,亦是詢此事。”</p>
青年哈哈一笑,指著李善笑罵:“兩日內兩次得罪杜學士,膽子不小。”</p>
聽見“杜學士”這個稱呼,李善努力控製自己已經不太聽使喚的腿腳,低下頭不吭聲了。</p>
看這架勢,中年人隻愣了瞬間,立即反應過來了,他和那位青年有著同樣的判斷。</p>
玄奘昨日回程閉口不言,如今卻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顯然,玄奘的決定肯定和這突兀出現的少年郎有關。</p>
玄奘輕聲道:“聖人下旨,查驗關中寺廟,不合者裁撤,小僧奉命而為,但東山寺……”</p>
中年人的臉色略微好看了點,拱手道:“半年前中原大戰,大軍繼續南下,關中老卒難以立即征召,如今河北大亂,兵力吃緊,還請禪師盡快查驗。”</p>
雖然第一個寺廟碰到個釘子,但如果接下來順利的話,也不過隻是丟了個麵子而已。</p>
一個拉著臉,一個笑嗬嗬,目送兩人離開,玄奘和李善重新在屋內坐定。</p>
“那位杜學士是天策府……”李善聲音有些嘶啞,學士一詞在隋唐是文學侍從之臣,但在武德年間,他不得不想起十八學士。</p>
玄奘微微點頭,“天策府從事中郎,文學館十八學士之首,京兆府杜氏杜如晦。”</p>
李善咽了口唾沫,“那位開陽縣男?”</p>
“東宮檢校太子左衛率,京兆府韋氏韋挺,據聞乃太子少時密友。”</p>
李善兩眼呆滯,摻和到這種事裏,自己是不是在作死?</p>
更作死的是,雖然人家可能不在意,但自己居然是站在東宮那邊,而丟開了秦王府這條大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