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縣,春秋為晉,戰國歸趙,據山川之險,為兵家要地。</p>


    簡而言之,河東乃李唐根基所在,而代州為河東門戶,代縣又為代州門戶,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p>


    但事實是,李善趨馬在城內城外轉了一圈,甚至還去了不遠處的一個小鎮,路過五六個村落……一股熟悉感在心底滋生。</p>


    官道兩旁稍好一些,各種農作物大都快要收割了, 但李善走上岔路, 往前掃視, 路旁的田地上稀稀拉拉,甚至都看不到什麽人影。</p>


    翻身下馬,李善不顧還潮濕的泥土,走進田地,蹲下細看,還抓起一把泥土攥了攥,不禁歎了口氣。</p>


    “這是作甚?”</p>


    李善丟下泥土,直起身搖頭道:“雖非上等田,亦屬良田,卻如此荒蕪。”</p>


    馬周聽了這話沉默片刻後才說:“代縣多曆戰事,農戶或裹挾入軍,或府兵征召,或徭役不斷,再或南竄避禍……”</p>


    今天出行這一路上,李善親眼所見,城內雖然破敗,但還稍好,城外在村落裏幾乎都看不到多少青壯, 老人、婦人、孩童占了絕大多數。</p>


    孤苦的老人, 留守兒童,被拋棄的良田……這如何不讓李善心生感慨,前世他從一個幼童開始,完整的經曆了農村從雞犬相聞到良田長滿野草的變化。</p>


    “本朝設折衝府,河東道的折衝府數量僅次於關內道,共計一百四十七府,代縣占了四府。”馬周解釋道:“但代縣多曆戰事,死傷頗重,如今四府合計兵力不過兩千。”</p>


    按道理來說,折衝府分上中下三府,上者千五,中者千人,下者八百,但如今代縣四府合計才兩千,平均一府才五百人。</p>


    而且還要考慮到代縣戰事頻繁,府兵陣亡後的遞補。</p>


    “代縣府兵如今都在雁門。”一旁的杜曉小聲提醒了句。</p>


    馬周瞥了眼,“還不止如此,今日探聽,代縣徭役極重,江夏郡公於半月前征伐民夫,備戰突厥,至今尚未放還。”</p>


    杜曉回了句,“按製,徭役年二十日,加五十日可免稅賦。”</p>


    “秋收在即,而突厥已至朔州,江夏郡公會放還民夫以備秋收?”</p>


    聽身後兩人的爭論,李善一直沉默不語,出來轉了一大圈,很明顯,如今代縣最大的問題在於,人口不足。</p>


    戰事頻繁,突厥頻頻來襲……去年頡利可汗率十餘萬大軍幾乎打穿了整個河東道,首先就要攻破雁門,代縣自然是受創最重的一地。</p>


    正因如此,農戶大量逃亡,或南竄避禍,或被突厥擄去為奴,田地遭到廢棄……整個代縣如一個垂垂老矣無粥米入腹,而且還患有重疾的老人。</p>


    李善忍不住苦笑,在長安自己能縱論天下大勢,但具體到一地,卻是千頭萬緒,一腦門漿糊……自己又不能撒豆成兵!</p>


    人口不足,自己能做的事就非常有限了。</p>


    其他的不說,光是辦個磚廠,就需要大量的青壯為勞力……如今農忙,田地裏都看不到多少青壯呢。</p>


    戰事急促、縣衙被毀,李善都可以忍受,但人口不足,是他不能忍受的。</p>


    一行人緩緩驅馬回城,李善一直在皺眉苦思,不經意抬頭又看見破敗的縣衙,原本燒焦還勉強完整的大門都少了一扇,遠遠望去,能看見正堂外稀稀落落的野草。</p>


    代縣不僅僅縣令出缺已久,就連佐官都沒有,隻有幾個本地吏員撐著架子,其實也是在糊弄事……之前一直是聽令於駐守雁門的江夏郡公李高遷。</p>


    想到這,李善遲疑著回頭交代,“杜兄,明日再去雁門打探,不知江夏郡公可曾出兵……”</p>


    杜曉應了一聲,正看見馬周翻了個白眼。</p>


    “馬匹都要備好。”馬周對一旁的王君昊說:“說不得,這次又要一路南逃。”</p>


    李善不搭理馬周的奚落,轉頭四顧,按道理來說,縣衙附近應該是一座縣城最繁華的地段,畢竟唐初的城鎮,隻可能以政治機構、世家大族為核心,而不是宋明時代,可能出現經濟核心。</p>


    而代縣如今並沒有那種海內聞名的世家門閥,就連響徹河東,甚至縣內稱雄的豪族都沒有。</p>


    </p>


    而如今,縣衙附近一片破敗,看的入眼的建築都不多。</p>


    李善實在是沒心情再看了,直接回了驛館……雖然代縣無著名世家,意味著縣令的權責少有阻擾,百裏侯能真正的轄製百裏。</p>


    但特麽人口不足,不多的青壯還都被李高遷搶了去!</p>


    隨便洗漱了下,李善和馬周相對而坐,桌案上隻兩三盤小菜。</p>


    努力伸手撫平不自覺皺起的眉頭,李善強笑道:“臨行前,思誼兄提起,代縣稅賦缺額甚多,若以徭役計……”</p>


    馬周苦笑打斷道:“年加二十五日減半,加五十日可免之……已然問過了,今年徭役未至五十日。”</p>


    李善臉頰動了動,也是,去年突厥打穿了河東道,今年上半年突厥基本沒什麽動作,七月高滿政突然投唐,馬邑一失,突厥不敢貿然進犯。</p>


    局勢的變化導致突厥至今尚未攻入河東,所以,今年的徭役倒是不重。</p>


    馬周瞥了眼李善,淩敬賜字懷仁,倒是眼光毒辣。</p>


    馬周早就察覺到,李善如今最擔心的就是青壯或為府兵駐守雁門,或出徭役,導致青壯不足,使秋收難行。</p>


    但這是個死結,誰都解不開的死結。</p>


    突厥往往是夏秋兩季來襲,這兩季也是農戶收獲的季節,冬小麥是夏時收獲,麻、粟米等是夏秋都可能收獲,而這些都在突厥兵擄掠的主要目標之內。</p>


    馬周的思緒越飄越遠,心想對麵這位到底曾經經曆過什麽……能文善詩,腹藏良謀,目光長遠,醫術高超,這些都罷了,今天手攥泥土,顯然對農事並不陌生。</p>


    “慢慢來吧。”馬周勸道:“自前隋大業年間起,代縣就戰事頻繁……當時還是雁門郡。”</p>


    李善點頭道:“倒是聽聞煬帝於雁門被圍。”</p>


    馬周嗤笑道:“煬帝斬史蜀胡奚,意欲震懾突厥,不料始畢可汗率兵突襲,雁門郡大小四十一城鎮,隻餘雁門、崞縣未被攻破,若非義成公主,早已兵敗身死。”</p>


    “後河東陳孝意出任雁門郡丞,此人潔身自好,有名臣之相,惜寡不敵眾,敗於馬邑鷹揚校尉劉武周。”</p>


    李善苦笑了聲,從隋煬帝還沒南下江都之前就開始折騰,一直到現在還沒消停……也難怪代縣如今這幅模樣。</p>


    爛攤子啊!</p>


    “不過陳孝意手腕毒辣,當日雁門前郡丞楊長仁、代縣令王確欲迎劉武周入代州,卻被陳孝意探知,兩族千餘人頭落地,舉郡震懼,無敢反者。”</p>


    這件事李善臨行前登門拜別魏征時候聽其提起過,楊家、王家都是代州大族,陳孝意舉族皆殺……這也是為什麽如今代州少有豪族的一大原因。</p>


    一個不好就是全族都要倒大黴,誰想試試?</p>


    代縣沒有世家門閥插手,但卻隻以武力稱雄……李善在心裏想,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一條新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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