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猶黑,明月早被烏雲遮蔽,狂風席卷著雪花猛撲而來,將巨大的篝火掛的忽大忽小,將周圍的一切映射的忽明忽暗。</p>


    萬眾矚目之下,身著官服的崔信手捧木盤緩緩走出營門,身後跟隨者元普、李善。</p>


    雖然場所簡陋,但崔信神色肅穆,按部就班的宣讀詔書,十日的反複之後,此刻的苑君章雙膝跪在雪地上,身後將校、數千大軍盡皆俯首。</p>


    授於爵服、鐵劵,授朔州都督,鎮守馬邑,一係列流程很快走完,苑君章手捧木盤,叩謝天恩,耳邊卻傳來陣陣嗚咽聲。</p>


    抬頭看去,苑君章慘然一笑,身著明光鎧的劉世讓大步而來,手中拖著一個在雪地上扭曲身軀的突厥人。</p>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p>


    李善溫和笑了笑,挽起苑君章,朗聲道:“今夜招撫,需以血祭,當以頭顱為賀。”</p>


    “足下看似劍走偏鋒,實則謹慎之極。”苑君章臉上滿是苦澀,今夜事變,他到現在還沒能親眼看一看兒子苑孝政,麵前這位青年太過謹慎。</p>


    的確如此,李善這十日用了種種手段瓦解鬱射設、結社率的敵意,用了種種手段去判斷劉世讓到底有沒有投向突厥,更用了種種手段來確保今夜一戰的勝利。</p>


    沒有把握,李善不敢行此險招。</p>


    劉世讓手上用力,將人摔在李善、苑君章身邊,此人正是肩部中箭的鬱射設,嘴巴被一塊破布堵住,雙目噴火,臉色慘白,看向李善的視線中帶著傾盡江海也難以平複的恨意,看向苑君章的眼神中帶著許諾、求饒各種複雜的情緒。</p>


    “今夜之後,突厥震怒,明歲必將大舉來犯,即使寒冬臘月,也未必不會出兵。”李善握住苑君章的手,“故,在下遣宜陽縣侯助守馬邑。”</p>


    “淮陽王領大軍駐守代州,在下坐鎮雁門,若戰事一起,必有援軍,月餘前高滿政孤守無援,必不重演。”</p>


    嘴裏說著,李善引著苑君章的手在腰間,握住了那柄長刀的刀柄。</p>


    “廝殺多年,戰場凶險,如今芮國公來投,當安享富貴,他日五世同堂,豈不融融?”</p>


    苑君章的手都在顫抖,他當然聽出了李善言外之意,這是得寸進尺啊……今夜從鬱射設、結社率落到李善手中之後,自己已經喪失了所有的主動權,隻能看著李善步步緊逼。</p>


    人家話已經說透了,你安享富貴吧……至於什麽不會讓馬邑單獨麵對突厥大軍,那壓根就不是說給苑君章聽的。</p>


    說給誰聽的?</p>


    一旁的劉世讓突然拔出腰間長刀,一腳踢翻鬱射設,雙手反拿,刀身直入腹部,噴湧出的血將周邊的白雪染成一片。</p>


    當然是說給劉世讓聽得,這位宜陽縣侯今夜率先破營,生擒結社率,立下大功……偏偏人憎狗厭,被李神符、李高遷誣陷,即將被召回長安問罪。</p>


    這樣的人物,自然是駐守馬邑最合適的人選……李善相信,經曆了這一切,劉世讓也該學的乖巧一些了。</p>


    而一刀捅翻了鬱射設,就是劉世讓的決心……就算無援軍,也必死守不退。</p>


    劉世讓堅持跟著來馬邑,所為不過就是借此翻身,今夜一戰已經洗刷身上的汙民,如果能駐守馬邑……</p>


    站在崔信身後的元普目眩神迷,他抵達馬邑前後不過兩日,從招撫不成,到雪夜襲營,再到苑君章在萬般無奈之下來投,現在又親耳聆聽李善的諸般安排。</p>


    在心裏盤算了下,元普不得不承認,這位館陶縣公思慮周全,不管之前如何,現在的劉世讓絕無可能投突厥,而且他奉聖命經略馬邑,是助守馬邑的最佳人選。</p>


    一夜之間,局勢大變,從無功而返到滿載而歸,元普心想,就如此手段,如此功勳,一個郡公隻怕都不夠,更別說長安還有平陽公主,聖人也對其青眼有加……本朝建國至今六年,還沒有過未加冠的國公。</p>


    苑君章呆呆的看著地上的鬱射設,從拚命掙紮到虛弱無力,血緩緩流動到漸漸凝固……</p>


    “嗆!”</p>


    雪亮的刀光一閃而過,苑君章麵容猙獰的砍下鬱射設的頭顱,丟開長刀,單膝跪地,雙手將頭顱高高獻上。</p>


    “諸事已定。”李善點點頭,挽起苑君章,轉頭看向劉世讓,“已有信使急奔回雁門關,道玄兄會點齊劉公舊部助守馬邑。”</p>


    不可能讓劉世讓一個人在馬邑,必須讓其掌握一部分兵力以防萬一。</p>


    劉世讓神色微動,三百親衛襲營,戰後就是他主管營中諸事,他很清楚沒有人離開,更何況外麵近萬大軍環繞,誰能離開?</p>


    隻可能是戰前李善就準備妥當,親自趕來馬邑,同時遣派親衛奔向雁門關……換句話說,李善早就盤算好了,讓自己留在馬邑。</p>


    李善快速將幾件事交代下去,又說:“寒冬臘月,突厥必不會大舉來犯,但不可不防欲穀設。”</p>


    苑君章猛地點頭,“還請足下即刻啟程回雁門關。”</p>


    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苑君章很清楚,自己雖然爵封國公,但不久的將來會失去朔州、雲州這兩塊地盤,日後在長安能過得如何,很大程度上要看李善……不管怎麽說,孝政還是李善的學生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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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突厥俘虜某會帶回去。”李善轉頭有意無意的看了眼營門內,“還請芮國公安撫麾下,務必不起亂事。”</p>


    苑君章顯得胸有成竹,“那是自然。”</p>


    “聽聞右虞候率杜士遠尚在馬邑?”</p>


    苑君章愣了下,突然反應過來了,躬身道:“謝過足下提點。”</p>


    畢竟依附突厥多年,雖然在李善諸般手段之下,苑君章麾下士卒大都心向李唐,畢竟吃到肚子裏的才是實實在在的,但那些將校就未必了。</p>


    右虞候率杜士遠原本是高滿政麾下,一個多月前,高滿政孤守馬邑,最後關頭欲突圍,就是被杜士遠斬殺……要知道,高滿政當初投唐,盡殺馬邑突厥,就連鬱射設也差點死在他手中。</p>


    同樣的道理,斬下鬱射設頭顱的苑君章是沒有可能再投突厥了,但其麾下將校在突厥的威逼利誘之下,未必不會起事,斬殺苑君章,再投突厥……想必這是突厥希望看到的。</p>


    武德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夜,大雪。</p>


    啟程離開馬邑的李善率三百親衛夜襲突厥,劉世讓匹馬當先,勢如破竹,生擒處羅可汗幼子鬱射設、始畢可汗幼子結社率。</p>


    當夜,苑君章親斬鬱射設頭顱以獻,受唐皇招撫,全城易幟投唐。</p>


    天蒙蒙亮的時候,李善終於真正的踏上了歸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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