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邊紅所說,現今的上殷,研究玄女思想的,幾乎沒有了。


    玄女閣靜悄悄地立在學宮的大路邊上,人人皆可以經過,也皆可以進去,但偏偏沒人進去。同著兩邊一個“曆史書館”,一個“天地樓”絡繹不絕的的樣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看著這般冷清羅雀的樣子,秦三月難免心中升起涼意,但緊接著,她就安慰自己,這樣也好,安安靜靜地研究,不受叨擾了。


    “我呢,就是玄女閣的大先生,但幾乎沒什麽人來我底下報名,來了的人,過個幾天也完全無法入門,一絲一毫都無法理解,也就離開了。所以我現在沒帶什麽學生,是個閑人。”


    秦三月說:“老先生相比是上殷學宮建成初期那一批人了吧。”


    邊紅目光遙遠,“都是過去的事了。小姑娘,說實話,我都快迷茫了,一昧守著過去那點東西,到底有沒有必要呢……我希望,你能從中找到答案。這……算是我這老家夥一點私心了。”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守護的東西一文不值。”秦三月說,“這是人之常情,老先生大可不必苛責自己。”


    “你是個有思想的人,我比不上。”


    “老先生謙虛了。”


    邊紅看著冷清卻幹淨不惹塵埃的玄女閣,“小姑娘,你們去吧。老家夥我,就算了。”


    “嗯。”


    秦三月無法去安撫邊紅。通過與雲經綸的接觸,她也知道,過去那一批做學問的,心裏還吊著過去的一些事不肯放下,也不會放下。曾經的時代,於他們而言是璀璨且浪漫的。那些時代過去了,他們差不多也就死了一半了。可不要說什麽跟隨時代變化,但時代變化總會淘汰一批又一批人,不然那不叫時代。


    秦三月和白穗進了玄女閣。不出所料,裏麵隻有她們二人。


    之後,白穗知道秦姐姐要做正事了,便一點不打擾,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看書。


    秦三月則是一門七巧玲瓏心,全都投入到研究與解析當中。她要透過玄女閣裏的一切,去展望過去那個時代。


    這個過程是細膩而漫長的。


    不大也不小的玄女閣裏,十分安靜,安靜到像是沒有人。白穗每每看完一本書,便抬起頭,朝著角落裏全身心投入鑽研的秦三月看去,見她麵容如歲月之歌,便覺得心中十分安寧。


    “秦姐姐身上有神奇的力量,那是一種“包容、改變與進步”的思想凝聚力。這讓我心馳神往。”白穗在自己的伴手冊子上這樣寫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半個月。


    兩個人都是那種一旦認真做某件事,就不會受到半點旁雜幹擾,所以整個期間,玄女閣都十分安靜,幾盞燈零星地亮著,在夜裏很是分明,常常惹人注目,猜想著這玄女閣是生了哪門子熱鬧,平日裏晚上黑漆漆的現在也能通宵達旦了。


    抱著懷疑與猜測走進玄女閣的秦三月,在這裏收貨了恍然與明悟。她懂得了很多,從那些玄女的親筆信與記錄冊裏了解到了很多很多,埋藏在曆史灰暗一角的故事以另一種方式,被她所繼承。


    關於“龍”的創造,關於上一次“規則肅清”的思考,關於“未來”的預測……以及跨越時空的一次對話。


    是的,秦三月在這裏收到了清宮玄女與她的對話。


    當然,並非真的是玄女本人與她隔著時間訴說,而是,玄女早就料想到她湮滅後,天下會發生什麽,知道之後會有巨子出現,也知道會有秦三月出現,也知道,她們終將聯立一心,見證一個共同的使命。


    玄女以一封寫給未來的信,揭示了一切:


    “見信如晤。不論你是誰,不論你身在何方,不論你踏足歲月多久,見此信,感此念,我們便同是一心。在我之前,有過三足金烏,有過月神,她們的足跡早已消失在既往的歲月之中,但我仍能夠在夜深之時,受到萬般感召,我看頭頂昊日如見世界跳動的心髒,我觀當空皓月如聞世界跳動的脈搏。我已知曉,我們本是一心。後來之人,你一定感到迷茫,感到困惑,一度懷疑過自己的存在。後來之人,請放心,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但我們一脈相承。這份了不起的羈絆,跨越了時間,跨越了空間。


    “後來之人,見此信:


    “……”


    這封信從這裏戛然而止,底下有明顯的撕裂痕跡。秦三月分明地知道,這封信隻是上半,而下半被撕了。


    秦三月無限延伸的思緒,因為戛然而止的信而終止了。


    她突然從入定狀態退了出來,身周氣息的片刻紊亂被在不遠處看書的白穗敏銳地捕捉到了。


    白穗朝這邊看來,見著秦三月微微出神,立馬問:


    “秦姐姐,發生什麽事了嗎?”


    秦三月沉沉地吐了口氣,然後說:“沒什麽大事。”


    “那你要繼續嗎?”


    “不用了,這裏的一切我差不多都知曉了。”


    “真厲害啊,我才看了一點點。”


    秦三月站起來問:“邊紅老先生來過嗎?”


    “來看過幾次,但沒進來。”


    “我要去找他,有點事。”


    “我一起。”


    秦三月點點頭。兩人離開了玄女閣,兩個氣質非凡的女子一同從玄女閣走出來,吸引了不少目光,行人皆看來,見二人出閣當真似玄女一般。


    邊紅的的確確是個閑人,但是是個身份不一般的閑人,所以要找到他並不困難,上殷的人基本都認識,隨便問問,就知道了位置。


    在上殷學宮西北角的培植室中,秦三月找到了邊紅。他正在培育一株珍稀的古植。


    “邊老先生。”秦三月喊道。


    邊紅看到是她們,趕忙放下手頭的事,問:“怎麽了?”


    “這封信的下半,你知道怎麽回事嗎?”秦三月拿出之前在玄女閣看的信,“這分明地撕裂痕跡。”


    邊紅看了一眼,旋即說:“大概本來就是這樣。”


    秦三月搖頭,“邊老先生,這一定是人為撕裂的,而且時間並不久。”


    秦三月對事物的感知敏銳到了極致,她能夠依稀捕捉到這封信被撕裂的場景。在那副模糊的場景中,她瞥見了邊紅的身影,但並沒能捕捉到撕裂這封信的人的身影,所以才第一時間來找邊紅。


    邊紅嚴肅起來,“秦小友,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理所當然。”


    “邊老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以至於要隱瞞這件事。但我並非是把事情想得理所當然了,而是有理有據,才會當麵詢問你。如果你真的信奉玄女的思想,那興許明白,玄女追尋的從來不是‘結果’的好壞,而是認真去做,不遺餘力去做。”秦三月認真地說。


    邊紅愣了愣,看著秦三月的眼神忽暗忽明,最終歎氣一聲說:


    “看來你真的很了解玄女。”


    “邊老先生,我想你應該想知道我驗證了之前的猜想沒有。”


    邊紅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秦三月呼了口氣,給予自己一個肯定,“清宮玄女與墨家巨子,是一脈相承的。盡管她們從未相遇,但有著共同的信念與……使命。”


    邊紅聽到這樣的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種釋然、徹底的妥協與明悟同時出現在他的眼神之中。掛念了一輩子的東西,在今天有了個著落,對於邊紅而言,或許就此死去,也值得了。


    “你……你呢?”邊紅顫巍巍地問。他看上去很可憐,像是一個在乞討的無力老人。


    秦三月憐憫地回答:“我亦是如此。”


    邊紅肩膀一沉,望著遠方,釋然一笑,平和而幸福。


    “我活得骨頭都快爛掉了,始終在等待一個說法,說啊,玄女之命從未斷絕,龍的意誌,從不消失過。今天,終於等到了。”


    “你同樣了不起。”


    “秦小友,你知道嗎,我在幼時,曾聽玄女大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每一場大火之後,都有螻蟻幸存’,我就是那樣的‘螻蟻’。”


    玄女已經是兩萬年前的存在了。


    秦三月心中尚且佩服,一個信念,能支撐邊紅活過兩萬年。


    “或許你不知道,當初上殷學宮受到了極大的排擠,幾乎要從天下除名了。是朝天商行九重樓接納了上殷學宮,並專門劃了一塊區域供養,而代價是,九重樓可以從上殷學宮取走任意一樣東西。我是糊塗的,不想玄女最後的思想火苗熄滅,便同意了。”邊紅說話變得費力起來。


    “他取走的就是那封信的下半嗎?”


    “嗯。玄女閣中有著許多玄女遺留的書籍,是思想寶庫,但他偏就選中了那封信,還隻拿了下半。我也不明白。”


    秦三月目光通明,“那你為什麽一開始要隱瞞?”


    “因為,我不想你被他發現。”邊紅說,“九重樓這個人很低調,但絕對是複雜的。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不過是以商人身份,行逆天之事。”


    秦三月沉默了一會兒。


    “邊老先生擔心我被他惦記上嗎?”


    “秦小友,從聽到你言說‘儒學’與‘上殷’的本質區別,我就知道,你是未來可期的,在聽到你提起清宮玄女,我知道你以後一定成就頗高,在見到雲經綸那封信,在聽了那一個猜想後,我認為你一定會是了不起的存在,是能夠改變世界的。但,那是以後。”邊紅說,“我一定是不希望,你在這個年紀就與九重樓接觸。”


    秦三月望著不論在朝天城哪裏抬頭第一眼就能看見的天下第二樓,“邊老先生,能阻擋我步伐的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我對前路絕望了。”


    說完,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非常感謝邊老先生的傾囊相助,我想我們會再有機會相談玄女絕妙思想的。”


    她轉過身,身形始終清瘦而堅朗,“穗妹,我們走。”


    白穗弱弱地點了點頭,她感覺自己有點多餘,趕忙跟邊紅打了招呼,然後追上秦三月的步伐。


    邊紅看著秦三月毅然決然的背影,心好似被刺痛一般。


    他痛苦的想著,要是當年我有她半分信念,這上殷也不至於淪落如此了。


    離開上殷學宮後,白穗趕緊問:


    “秦姐姐,我們真的要去找九重樓嗎?”


    “當然。”


    “可他是大聖人啊,而且父皇還說,別看他是新生的大聖人,但一定是最不好惹的。”


    “沒關係。”


    “講道理也不行啊。他本人就像邊老先生所說,心思十分複雜。”


    秦三月看了看天下第二樓,“穗妹,你知道為什麽九重樓隻取信的下半嗎?”


    “為什麽?”


    “因為他希望有人看到上半,然後去找下半。他希望等來玄女信中所說的‘後來之人’。”秦三月將上半封信給白穗。


    白穗看完後,艱難地問:“所以,秦姐姐,你就是後來之人咯?”


    “嗯。”


    “可這樣,去找九重樓,不就正中下懷了嗎?”


    “但你應該逆向思考一下,為什麽他要等我,為什麽他不要玄女閣那麽豐厚的思想資源,而等一個可能等不來的人。”


    白穗費勁兒地想著,“嗯……好複雜。”


    “兩個可能。一是重點在信,那封信下半內容極其重要,透露了十分關鍵的信息,以至於他十分想要知道,但需要後來之人替他解答;二是重點在人,他從根本上,就知道一些秘密,想要等來後來之人。”


    “然後呢?”


    “人與人之間存在衝突,那麽權衡博弈就必然存在。不論是哪種可能,我都需要知道後續,而且十分需要。”


    “可權衡博弈不應該是能力對等的人之間才有的嗎?你跟他,差得應該蠻多的吧。”白穗問。


    “誰說的?”秦三月神秘一笑。


    白穗驚道:“難不成你也是大聖人!”


    “你這腦瓜子,咋想得。”秦三月忍俊不禁。


    “那為什麽啊?”


    “聽我百般說,不如親眼一見。走,去會一會那位大聖人。”


    秦三月放開步伐,大步朝著天下第二樓去。


    白穗邊走邊在心裏祈禱,可千萬不要出什麽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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