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下旬,宮裏已經涼意漸起,穆晏清晨起前往景仁宮請安的時候,還要加一件薄薄的披風裹著。一來是秦佩英實在起得早,又很少乘轎輦,一起穿梭遊走在深宮內院中,總是能感受到風吹草動。</p>


    二來是穆晏清自己察覺到,大蔚可比從前待過的影視城涼快多了。她偶爾在寂靜中會想到,影視城可以時常換搭景和劇組,什麽眼淚和歡笑都隻是表演。而如今所處的地方,雖說目之所見的喜怒哀樂也未必真切,但是這裏的悲歡離合一定沉澱得厚重。</p>


    當紅牆灰磚沾染太多的孤寂和離愁,自然就多了一些悲涼。</p>


    穆晏清知道,前有敬貴妃不知道在什麽角落算計著讓她犯錯,後有沉蓮一上來就成了對家,近來幹脆都躲在永壽宮,反正有秦佩英在坐鎮,她們再放肆也不敢胡來。</p>


    倒是姚既雲聽說了那件事情後,看不慣沉蓮那副高高在上的做派,破天荒地過了永壽宮坐了兩回,且回回都沒有空手而來。</p>


    姚既雲和秦佩英倒也算一文一武的互補搭配,頭一回見麵敘話有些生疏,可姚既雲一看到秦佩英在正殿掛著她的字畫,心裏就一陣驕傲,便更願意放下架子和秦佩英多說幾句。穆晏清一開始還不敢插話,聽著她二人在陰陽怪氣互相驕傲,心裏又想到永壽宮隻怕會登上後宮的熱搜,心裏就又高興又又得瑟。</p>


    一回生二回熟,姚既雲和秦佩英兩個不同程度的戀愛腦,總算不至於一見麵就相互爭皇上更喜歡誰,勉強還可以有幾句聊到一起。姚既雲走的時候,秦佩英特意推了一把穆晏清,讓穆晏清送她出去。</p>


    姚既雲明知她在後麵也視若無睹地先走出去了宮門外,才回頭和穆晏清說:“穆答應且留步吧,不必再送了。”</p>


    穆晏清麵對她不冷不熱的態度,隻好澹然笑著,說:“能送一送曄妃娘娘這樣的貴客,是晏清的福氣。”</p>


    “你也不必在這裏嘴甜,你們永壽宮可不缺貴客的。”</p>


    “貴客即使有,可也未必人人都如娘娘這樣真心實意過來交朋友。”穆晏清看著她說。</p>


    姚既雲定睛問:“本宮送你的東西怎麽不見你戴過?是不合心意?”</p>


    穆晏清憑借揣摩台詞的功力,至少可以判斷出姚既雲問的這話並非是敵意,虧得她留心到自己從未戴過那些首飾。穆晏清有些不好意思地順手摸了摸頭上的發飾,說:“不不,娘娘贈與的東西當然是宮裏數一數二的好,正因為那些東西如此名貴,且包含了娘娘的心意,我粗人一個,才不好戴在頭上,唯恐弄壞了。”</p>


    姚既雲不屑道:“飾物就是用以讓人錦上添花的,就算壞了,也是成全一番用處,換一批就是了,不然一直藏著掖著不見天日,又有何用呢?”</p>


    穆晏清走近了些,不想讓旁人聽去,說:“首飾這麽好看,應該戴在如娘娘這般才貌雙全的人身上,皇上看了也會高興。嬪妾自知無才無德,再多金銀珠寶堆砌也是個草包。”</p>


    姚既雲頗為滿意,說:“宮裏的女子哪個不為討得皇上的歡心?你若有這樣的心思,本宮也不怪你,送給你的小玩意兒可不是讓你想這麽多的,當然,也不是讓你得寸進尺的,可以在本宮麵前肆無忌憚的。”</p>


    “娘娘說得是。永壽宮一直盼著娘娘的到來,娘娘若是得空了,隨時過來坐坐。”</p>


    姚既雲剛才興致高一些,多吃了幾口糕點,便讓候在永壽宮外的轎輦都退下,幹脆走回去儲秀宮。</p>


    芙蓉池中的荷花已不及盛夏那樣燦爛,禦花園的人知道曄妃夏日常來池邊練舞,已經絞盡腦汁在保留池中的花。</p>


    同樣知曄妃喜歡在池邊跳舞的,還有李煜玄,他正往芙蓉池走去,衛淩跟在後頭笑著調侃:“皇上,曄妃娘娘肯定想將最美的舞姿奉獻給您欣賞,您這會兒過來瞧了,可不是白費了娘娘的心思?”</p>


    李煜玄頓時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些心虛,說:“你再這麽多廢話,朕就把你扔下去池裏。”</p>


    衛淩嘿嘿笑著不敢再吭聲。</p>


    “敬貴妃說偶然見過幾次曄妃在這兒,可謂天人下凡,朕隻遠遠地看一眼就好,不讓她發現不就得了?”李煜玄自顧自地安慰道,“再說了,反正也是給朕看的,何必藏著掖著這麽嚴實呢?”</p>


    待走近了芙蓉池,一股琴聲飄然而至。隨著池邊淺水處的殘花枯枝映入眼中,那琴聲也頓時轉入婉轉又淒愴的境地。細細聽來,像是隔著朦朧樹影中,那曲聲正在細細訴說著心裏的愁緒,曲已近而愁未了。</p>


    李煜玄的神色暗澹下去,在池邊占了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一曲終了才緩緩回過神,往池中央的水榭邁去。</p>


    那琴聲再沒有響起,彈琴之人正背對著李煜玄走來的方向,再沒有撥動琴弦,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愁腸中。她一身飄逸出塵的白衣,頭發隻挽著一支玉簪和一支蓮花釵。涼風吹過的時候,白衣飄起,恍然若誤入人間的仙子,留下鳥鳥琴音便要離去。</p>


    李煜玄走到她身後,挺直了腰背站好後,又擔心貿然出聲會嚇到了美人,便先輕咳了一聲,接著說:“佳人如此愁緒,所為何事?”</p>


    那纖薄飄起的身影隱隱一僵,低下頭回眸一看,臉上霎時略過了從好奇到驚慌的神色,深埋著頭立即跪下行禮,“不知天子駕臨,有失遠迎,請皇上恕罪。”</p>


    李煜玄被她驚慌又羞怯的模樣惹得心中一陣暖意,柔聲道:“朕未見過你,你如何一眼認出朕是皇上?”他再仔細看了看,恍忽覺得這女子的眉眼與皇後有幾分相似,依稀是見過卻想不起來。</p>


    她知道李煜玄在打量著自己,將頭壓得更低,“回皇上,臣女沉蓮,是皇後娘娘的表妹,從前入宮曾有幸一睹龍顏,不敢忘卻。”</p>


    李煜玄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易桂華曾提過的那位沉姑娘,“如此說來,你也是朕的表親,起來說話。方才的琴聲身為哀愁,如今再一直跪著,回去隻怕要生病了。”</p>


    “謝皇上體恤。”沉蓮這才輕提著衣擺起身,往後挪了幾步。</p>


    李煜玄看到她如此一身白衣,澹妝素裹,說:“朕今日過來芙蓉池,起初還覺得池中敗花甚多,如今看來,倒像是沉表妹攬盡了一池的花色,如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果真是蓮之氣節。”</p>


    沉蓮臉頰微紅,抬起一池秋水般的眸子說:“謝皇上謬讚。臣女隻是覺得,盛夏絢爛,如今也將近尾聲,如此清新之色,還能讓自己心思沉穩些,不至於浮躁多思。”</p>


    李煜玄認同地點點頭,說:“既然想心思沉穩些,為何方才的琴音鳥鳥卻盡是愁緒?”他走到琴方才沉蓮所坐的旁邊,撫了撫琴弦,隱約還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怡人香氣,不由自主地又回過頭看著沉蓮,等著她回答。</p>


    沉蓮和皇後有些相似,膚若凝脂,眉眼又比皇後上挑一點,似乎可以若有若無地勾人心魄,她卻總是因為羞怯微微低著頭,將那點動人心魄的媚藏得更不真切。皇後是長年累月磨練出來的端莊,而沉蓮便是閉月羞花般的精致,李煜玄才明白,難怪以易桂華的美貌,都要對沉蓮誇上幾句。</p>


    “皇上,心若是不安穩,借琴音可以排解一二。臣女的凋蟲小技,讓皇上見笑了。”</p>


    李煜玄這才記得,易桂華說話,這位沉姑娘還未定下人家。</p>


    沉蓮看他在若有所思,說:“臣女不敢擾了皇上的興致,先行告退。”</p>


    她低頭行禮時,幾縷碎發隨風飄在額頭間,更添幾分愁緒與淒美。沉蓮挪著步伐走過去想將琴抱起來,卻不妨琴忽而從手中滑了一瞬,驚險的刹那中,李煜玄眼疾手快,伸手強而有力地連同沉蓮驚慌失措的雙手也一把抬穩了。</p>


    </p>


    沉蓮在近在遲尺的距離中猶如受驚的小白兔,卻又突然生出一絲不知者無畏的勇敢,反而不懼怕眼前的獵人,抬頭與李煜玄四目相對了一瞬,細聲道:“多謝皇上。”</p>


    李煜玄失神了一下,沉蓮輕輕使力,他才察覺要鬆開手。</p>


    沉蓮懷抱著琴,搖著婀娜的步子離去。李煜玄對懷中存留的味道還依依不舍,正深深地看著佳人離去的背影。沉蓮在他的凝望中也回頭看了一眼,衣袂拂動著像是誤闖此地的仙子,攬進了一池的花色便飄然而去。</p>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尹人,在水一方。</p>


    李煜玄回味著今日的驚鴻一瞥,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提筆寫下這十六字。</p>


    衛淩知道李煜玄的心思都給勾走了,在李煜玄停下筆後,問:“皇上,這幅字,可是要……”</p>


    “是,你送去……”李煜玄的確也是這麽想,正要一揮手,讓衛淩送去景仁宮給沉蓮,可是轉念一想又停下。他得顧及皇後的顏麵。</p>


    細想一層他就覺得有些失落,扯了扯領口,又喝了口茶後,對衛淩說:“送去儲秀宮。”</p>


    衛淩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了一遍:“給曄妃娘娘?”</p>


    “是,”李煜玄一揮手,“快去吧,到了儲秀宮別多嘴。”</p>


    衛淩自然知道,皇帝是提醒他不要將今天的事情說出去,急忙點頭道:“奴才遵旨。”</p>


    姚既雲突然收到了皇帝的賞賜,看上麵的每一筆都覺得是李煜玄表達的寵愛和思念,喜不自勝,命人把殿中的一副字畫取下,換上李煜玄賞下來的這幅。</p>


    楊貴人聽到了外頭的動靜,自言自語道:“剛賞了封號沒多久,皇上今日又賞她一副親筆字畫……”</p>


    如此盛寵,還不知什麽時候輪到她頭上。楊貴人隻能歎惋,她一沒有姚既雲的出身和才華,二沒有姚既雲的一番深情款款,所以進宮幾年了也隻是不溫不火。姚既雲對皇上用情至深,而且也看不上像自己這種胸無點墨的,楊貴人早知是指望不了她會提攜自己,隻能再暗中依靠易桂華。</p>


    在後宮中沒有寵愛和兒女依靠,就隻能是卑躬屈膝地過日子。</p>


    易桂華聽了楊貴人的告知,滿不在乎地抬眼看了看,挖苦道:“本宮還以為,貴人怕了曄妃的氣勢,不敢再與本宮有往來呢。”</p>


    楊貴人陪笑著說:“娘娘這是說的什麽話,若不是娘娘的暗中照拂,嬪妾隻怕一年到頭都沒機會給皇上請個安,更別提侍寢了。嬪妾怎敢忘了娘娘的恩德?”</p>


    易桂華揮了揮手,說:“坐下說話吧。聞鈴,上茶。”</p>


    楊貴人這才鬆了鬆。</p>


    “你素來在屈居曄妃之下,沒少受委屈,本宮也知道的。她對皇上一往情深,依然不願意分出去一絲半點的恩寵,幸而本宮還有些餘力偶爾幫一幫,否則你的日子可不知道要怎麽難過了。”</p>


    易桂華無端強調起這些事,楊貴人急忙又千恩萬謝了一通,說:“嬪妾沒齒難忘,娘娘若有用得著的地方,嬪妾都是沒有猶豫的。”</p>


    “知道你有心了,巴巴地跑過來告知本宮。”易桂華接著問:“衛淩把東西給她的時候,可還說什麽沒有?”</p>


    楊貴人說:“嬪妾也悄悄聽著,衛淩沒說別的,隻交代說皇上囑咐將東西送到曄妃手裏。”</p>


    易桂華沒有去梳理當中的不合理之處,隻羨慕道:“曄妃膝下無子,依然穩居妃位多年,如今還能更上一層樓,而皇上對她的寵愛隻增不減,可真是你我都盼不來的了。”</p>


    楊貴人寬慰道:“娘娘不要傷懷,四殿下和六公主都聰明伶俐,皇上如此重情重義之人,心裏定是時常牽掛娘娘的。”</p>


    “我和妹妹說句私心話,皇上心中再如何牽掛我,也敵不過別人聯手去分了皇上的寵愛,今日這個去那個宮裏坐坐,明日那個給這個送送禮,常來常往的這般熱鬧又團結。我孤身一人,又怎敵她們一起聯手呢?”</p>


    楊貴人說:“娘娘可是說曄妃近來和永壽宮多有往來的事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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