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的交替真的很快,仿若一瞬間,明明昨夜還枯朽的樹杈,今日便冒出了春的新芽。</p>


    轉瞬便又是一個輪回。幽居在邯鄲的大多日子裏,羋八子覺得天地的時間仿佛是靜止不動的,趙國雖然不限製她的行動,但待她自己褪去了最初的新鮮感,她實在連院門都不懶得出去了,因為沒有意義,她更願意待著宅院內,看著遠處的日出、日落。現在對她而言,在這個世上也就剩下了今天昨天和明天。</p>


    發呆成了她的常態,有時候一番沉寂便是數個時辰,她想著自己一生中的前二十多年的境遇,日子便在在幻想中不停的回溯。來到趙國的這一年多,她所思所慮恐怕比之前二十多年加起來都要多。然而似乎什麽都無法改變。</p>


    回憶裏的仇恨、羞憤、屈辱不斷地折磨著她,有時候想得太多、太久,晚上總會做噩夢。</p>


    為了不讓自己長時間活在回憶裏,這些時日她除了教導嬴稷習書誦禮外,便是育花栽樹。</p>


    前者成了她活下去的動力,後者或許是她對生活最後的那一絲期盼吧。</p>


    看著遠處提桶澆水的小子。五六歲的小娃個頭長得確實很快,她從開年便已經開始給嬴稷束發了,看著曾經那嗷嗷待哺的嬰孩,旦夕之間便成了一個半大的小子,羋八子的心頭不禁湧起一股欣慰。</p>


    日常她們母子侍候院子裏那幾顆樹,是羋八子平時最願意做的事。觀察著它們緩慢地枯榮歲變,她至少還能察覺到日子的流動。</p>


    趙國給質子安排的這處宅子確實足夠大。院中除了原本栽種的七八顆槐樹外,又從趙王宮新移載了兩棵銀杏樹,銀杏的葉子很漂亮,雖然此時才剛剛冒出一抹新綠,但等到秋季樹葉變黃隻有她、才知道多麽美麗。逢秋冬之際,羋八子總會將落地的葉子全部收集起來。</p>


    羋八子此時拿著木鋤,蹲在地上鋤去樹木附近的雜草,順帶給它們鬆土,以便澆水的時候更容易浸潤泥土。嬴稷提溜這小木桶,挨個在樹坑旁澆著水,弄得渾身狼藉也是渾然不覺。</p>


    她看著活潑的小子,聞到春日泥土的芬芳,以及樹葉散發出了淡淡氣味,此刻的心裏甚麽也不再想,這是日子最好過的時候。</p>


    往昔的絲竹管弦、廷台盛宴,絢麗而堂皇的華貴宮闕,似乎從來都不屬於她。而今的羋八子不再有任何禮儀束縛,她的心中似乎也沒有了任何期待,一切都回歸了平淡與無趣。</p>


    她早就褪去了往日的那身華麗的絲綢宮裝,而今隻穿著樸素的灰白棉裙,乍眼一看就和農田裏尋常勞作的庶民家少婦無甚區別。不過若細細觀察,那少婦脖頸碎發後暴露出來的一抹肌膚、卻異常的雪白柔細,還有少婦五官眉目中,那一股始終浮現著的嬌媚之氣。</p>


    若非如此,又如何將秦王這一國之君迷得神魂顛倒,除了是楚國的宗室之外,本身的資質當然不會差。</p>


    心已平,人難平,她終究非是尋常婦人。</p>


    就在這時,院門被悄然打開,秋月快步走了進來,又將院門寂聲合攏。</p>


    羋八子聽到動靜回望了一眼,便繼續忙起手中的雜事。今日難得是個豔陽天,她要趁機將雜草全部都清除幹淨。</p>


    </p>


    秋月向羋八子和嬴稷行了一禮,轉身走到院牆下拿過一把鋤頭,繼而蹲在羋八子的身旁一塊忙碌起來。</p>


    秋月瞥了眼院門,一邊刨雜草、一邊小聲說道:“夫人,奴婢打聽到一些消息。燕王姬歇在督亢之地的交戰中已經不幸貽難,齊軍也攻下了臨樂和方城,趙國又向燕齊邊境增兵。現在邯鄲城外,全是軍隊,趙國…像是要出征燕國。”</p>


    羋八子嗡動了下朱唇,想說些什麽卻沒出口,片刻後,點了點頭。</p>


    她現在倒是已經不怎麽關注秦國的事了,這一年多來、她越發覺得昏君能召回她們母子的機會渺茫。</p>


    趙國滅掉了林胡和樓煩,趙國國力越發強大。而反觀秦國,內亂戰事不休,昏君又怎麽可能放棄討好趙國,而讓她們母子回去呢?</p>


    羋八子站起身來,撩起垂落耳邊的碎發,舒緩了一下纖腰,對著一旁忙碌的小子輕喚道:“稷兒該讀書了。”</p>


    ……</p>


    晴陽晝暖,春意盎然。龍台宮的亭台樓闕沐浴日下,盡顯流光十色,花草初冒,點點新意綴於其間,風色優美。</p>


    自從王後姬瑤被診斷出有了身孕,趙雍每每處理完政事,便會來溫室殿陪她。</p>


    姬瑤此時正仰躺在胡塌上看著簡書,見趙雍進來,趕忙起身行禮道:“今天王上怎麽來得這般早呀?”</p>


    趙雍上前兩步,攙扶著姬瑤的小臂,指著外麵笑道:“今日天氣不錯,寡人聽說孕婦曬曬太陽,對身子有好處。”說著他又瞅了一眼姬瑤的小腹,剛剛過了一個冬季,她的肚子已經產生了明顯的變化,小腹已經開始微微隆起。“寡人陪著王後到花園裏走走罷。”</p>


    姬瑤乖巧地點了點頭。</p>


    龍台宮的後園離著溫室殿很近,穿過一道廊謝便至。園子中移栽了不少新奇的花草和林木,大多數都是孟柔栽種的。此時園中的各類樹杈上都已經開始冒出綠意,花苞倒還未徹底展開。</p>


    花園的中間用方石鋪了數條貫穿的小徑,趙雍陪著姬瑤在稀疏樹林間緩步行走著,一隊宦者宮女在後麵、離了十來步遠,捧著水壺羽觴瓜果等各種東西。</p>


    趙雍不時打量著姬瑤的小腹,一不小心,便被她發現了。</p>


    姬瑤臉頰微紅,小聲嗔道:“王上在看什麽呢?”</p>


    聲音細膩清脆,就像林間的青鳥鳴啼一般。</p>


    趙雍扶著她的纖手笑道:“寡人是在想,瑤兒肚子裏到底是個女孩,還是男孩。”</p>


    “王上覺得呢?”姬瑤羞聲反問道。</p>


    “哈哈哈哈哈。”趙雍爽朗一笑,婦人雖即將為人母,但性子還是和原來一樣,時不時有點俏皮。</p>


    “王上還沒回答臣妾呢。”姬瑤抬起頭,追問道。</p>


    趙雍突然伏在她的耳邊,柔聲細語道:“若是女兒,便是寡人的長公主,若是男孩,便是趙國的太子。”</p>


    雖然這般說,但趙雍還是希望是個兒子,反正他的孩子又沒有房貸之擾。</p>


    姬瑤若是誕下王子,便是嫡子、長子,那趙國以後的繼承者便穩了。隻要他不做妖,想來也不會出現什麽奪位、爭位的荒唐事,他可不想因為立嗣之事最後被兒子背刺。</p>


    “王上對臣妾真好。”姬瑤轉眄,注視著他道:“臣妾沒來趙國之前,還一直再想,王上是不是一個不苟言笑人。”</p>


    “寡人不對卿好,對誰好?有卿在身邊,寡人想正言厲色都難哦。”趙雍笑道。</p>


    姬瑤俯在趙雍的胸膛,柔聲道:“若是王上能永遠陪在臣妾身邊該多好……”</p>


    趙雍沉默了半晌道:“寡人當然會永遠在瑤兒身邊。”</p>


    “臣妾失言了。”姬瑤回神,撐起身子,抬眄望著趙雍道:“臣妾覺得此次上天也在昭示著我趙國對外用兵。”</p>


    “哦?何以見得。”趙雍輕疑一聲。對姬瑤神態轉變之快有些吃驚。</p>


    姬瑤小臉認真道:“中山背信乃不義,中山篡燕乃無道,今王上舉正義之師,以伐中山無道之國,當是順天運、承民意。”</p>


    “嗬嗬。”趙雍笑了兩聲。他反正是不信這一套,上天祝福不祝福,他不知道。但若說正義……趙國也不見得多麽正義,他趙雍可不是呂小白,若非是與利益掛鉤的正義,他可懶得行之、從之。</p>


    然而姬瑤似乎是個正能量少婦。況且她的的說法在大眾眼裏也沒甚麽毛病,更何況說的是還是吉利話,在親征前夕、以此來祝福趙國能取勝,趙雍能說啥?不同意這種說法,也隻能笑笑罷了。</p>


    他畢竟是王,在自己的女人麵前要保持王者的風範,在子民麵前更要樹立一個正派的印象。</p>


    姬瑤很是善解人意,很快便察覺出了趙雍笑容中的不讚同意味,她遂繼續道:“昔年秦國借兵強人盛、舉無道之師伐我三晉。然天不助秦,秦國反受天咎。今觀燕國之難,正因燕王屢行不義之舉,方造今日之國禍矣。”</p>


    趙雍由衷稱讚了一聲,不愧是受詩書禮樂熏陶出來的韓國公主,這等見識很難讓人想象出是出自一婦人之口。</p>


    雖然趙雍是不認同。但姬瑤的言論,卻不禁讓趙雍再度意識到:這雖然是個征伐紛亂的大時代,但從列國諸侯等統治階層,乃至是稍微有點見識的知識群體,‘人權天授’的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p>


    列國諸侯並不是愚昧,因為全世界的人都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諸如此類的常識。若想使得民心的歸附,國家強大,便需要一個、讓更多人讚同的‘世界觀’,你需要讓庶民們相信,他們做的事情是正確的,是可以成功的,是有意義的。</p>


    那‘正義’便是一個很好的框架。</p>


    涉及到這麽深入的話題,趙雍竟然一時無從說服姬瑤、然而自己又不認同她,趙雍隻得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那寡人還得勉力,繼續讓上天滿意才行。”</p>


    姬瑤笑道:“早在介山之時,臣妾就聽到了王上和父王的一番言論,從那時,臣妾便相信王上是一個受上天庇佑的賢明君主了。”</p>


    “介山?”趙雍一愣。</p>


    “就是父王邀王上區鼠那次吖。”姬瑤有些心虛道,說罷轉頭看了眼身後,隻見宮女們都在十步開外,遂一臉氣鼓鼓繼續道:“那次臣妾扮做宮人,回去便讓父王訓斥了一頓,還罰臣妾三個月不準出宮呢。”</p>


    趙雍神情變了變,他將腦海中彼時的佳人身影和現在的姬瑤重合,她的身上頓時湧現了一股別有不同的韻味。</p>


    趙雍的目光忽然有點火熱道:“瑤兒累了吧,咱們先回宮歇息吧。”</p>


    ……</p>


    清風搖曳,日已西斜。</p>


    回到龍台殿,見天時尚早,趙雍便繼續開啟了辦公模式。</p>


    雖然出征在即,但他的心情卻是很好,絲毫沒有焦躁之態。或許是最近天氣很好,氣候影響心情的原因吧。同時今日姬瑤的話也讓他舒服,‘上天讚成這次討伐’,況且趙雍也問心無愧,至少對趙國本身來說,對中山的作戰,還算是正義之戰。</p>


    內閣步入正軌後,趙雍輕鬆了不少,而今大多奏簡,他已經不用每天批複。不過與此次討伐中山相關的國事、政事,還是會直接送到他的麵前。</p>


    此戰的各級主將雖然還沒有定下來,但軍械和輜重糧秣的調撥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p>


    根據兵部上奏的簡報來看,自函穀一戰後,年餘時間,兵力已經擴充了一倍有餘,常備軍而今已至五萬,其中包括戰車兵團和帶甲步卒。</p>


    而騎旅更是呈幾何倍數增長,五萬!</p>


    這個數字可謂是誇張,但趙雍想來、應該不是虛報。</p>


    因為其上明確注明了其中一都樓煩、一都林胡,三都乃代地自征(一都一萬)。</p>


    人性趨利,隻要利益得當,就算是麵對剛剛攻滅自己國家的敵人,也可轉瞬為其效命。</p>


    況且還是本就鬆散、沒有什麽信仰的胡人部國。</p>


    當然,趙雍認為最主要還是因為趙國頒布的政策。新法規定:隻要願意在趙國的統治下生存,願意遵守趙法,承認自己是趙人,那便可以繼續在的牧場上生活。</p>


    趙國並沒有立即剝奪胡人部族中那些大小部落的自治權,反而對其允諾了豐厚的物資。要求隻要一個,承認自己是趙國人。</p>


    這便是趙國的文化戰爭,正所謂:滅其國者必先去其史也。</p>


    要想真正去消滅一個國家,單單靠殺伐是萬萬不可能的。</p>


    真正想要滅亡一個民族,便需要滅其語言、文字、曆史。人為的消滅這些,再套上統治者的另一套,那麽原來的這個國家民族在文化、精神上已經滅亡了,或者說被改造、同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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