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行路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p>


    趙雍又念叨了一句,隨即側眼看向遠山內的修羅戰場。</p>


    此情此景,雖然未有大雪封山,但是行路似乎更為艱難。</p>


    雨水從陡峭的山澗上緩緩滑落,打濕了茂盛的草木,潤滑了逶迤的山路。</p>


    “咚咚咚咚咚……”趙軍的將士們在戰鼓聲中緩緩向著數百步外的井陘城門緩緩逼近。</p>


    “二三子們,大王就在身後、看著吾等,吾等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廉程在陣後大聲地吆喝著。</p>


    “趙國萬年!”</p>


    “趙國萬年……”各級將領也跟著吆喝起來,泥濘之中漸漸喧囂聲大作,鼓聲、呐喊聲、吆喝聲響徹山嶺。</p>


    血紅的‘正義’大旗沐浴在夏晨的朝霧中,開始搖搖晃晃地朝前行進。</p>


    然而不出所料,趙軍尚在離關隘的百餘步外,便遭到了城頭上麵的箭矢、弩炮覆蓋。</p>


    逶迤泥濘的道路上,前排的陷陣之士頂著漫天箭雨,推著衝車和雲梯,快步衝到城下。</p>


    “殺!”喊殺聲大起,黑壓壓的趙軍兵士如潮水一般快速朝著城門奔去。</p>


    井陘城邑建立在兩麵比鄰高山的低凹處,中央可供大軍通行的道路極為狹窄。</p>


    尤其是臨近城門前的百米,更是被中山軍用巨石給堆砌出一個外城關隘,牢牢把持著主山道。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p>


    血戰拚殺至午時,在突破外城關隘後,兩側的山道陡然變窄。</p>


    狹窄的道路更像是一個大甕,趙軍始終無法對百米外的井陘城關形成強有力的壓迫。</p>


    陸續有士卒中箭倒在泥濘的道路上慘號,拿下山地甕城後、趙軍前進得更慢,腳下是未經修繕的濕滑山路,頭上前方還有箭矢飛來,大夥兒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仰射距離又遠,根本不在射程內。</p>


    但趙軍將士們此時表現出了極為頑強的意誌力,硬是頂著漫天箭矢狠狠地突進到了主城關下。</p>


    “放箭!放箭!”武將們扯著嗓門大吼道。</p>


    “嗖嗖嗖……”一輪密集的弩箭朝著城內飛射而去。</p>


    “點火!”武將繼續大喊道。</p>


    “射!”火箭如漫天星雨般,朝著城內飛去。</p>


    趙軍連續數輪齊射,城頭上的中山軍不斷地栽下城關,城內也是火光隱現,開始冒出濃煙。</p>


    敵我雙方、攻防逐漸進入白熱化。</p>


    然而趙軍從早晨強攻至傍晚,卻始終未能突上城牆一步。</p>


    站在遠處的一座山披上觀戰的趙雍,接連搖頭。</p>


    看著那快把甕城填滿的屍首,不禁籲了口氣,“鳴金收兵吧。”</p>


    隨即頭也不回的朝著大營走去。</p>


    ……夜色之下,太行山中的趙軍大營內燈火通明,夜空依舊飄著小雨,明明已經到了暑氣最勝的時候,山中卻涼爽的仿若深秋。</p>


    趙雍召集臣屬,讓眾將匯報了這幾天的戰損和輜重消耗情況。</p>


    隨後說道:“這個季節若想從正麵攻破這道山隘,恐艱比函穀,寡人欲將大軍先撤到蔓葭修整。以西線的葦澤關為突破口。”</p>


    有的人明顯鬆了一口氣,這陣子確實太難捱了。</p>


    不過有人歡喜,必有人憂,肥義起身揖道:“我軍先番連連克敵,而今卻阻於此地,又耗費錢糧、損傷頗重,就此撤軍,怕要影響士氣。”</p>


    趙雍沉默了片刻,問道:“大將軍覺得此時我趙軍應該繼續和中山軍對峙下去?”</p>


    肥義沉吟道:“井陘通道是我趙國此戰之根本所求,老臣怕拖下去,或生變故。我軍雖然損傷不小,但城內的中山軍損傷定然更大,而今溝通山外的道路已經為我軍截斷,中山軍的補給已斷,我大軍若是此時撤出山外,恐怕會給中山喘息之機。”</p>


    肥義頓了頓繼續道:“西線通道易行,我大軍可以自西線增兵,但井陘邑應當繼續攻打,方能讓中山首尾不能相顧。”</p>


    趙雍沉思片刻,掃視諸臣一周,問道:“眾卿以為如何?”</p>


    眾將一時無話。半晌後,廉程起身揖道:“臣以為大將軍所言極是,我軍欲得井陘之權,必然需要經曆一番苦戰。而今我軍士氣正盛,撤軍萬萬不可。”</p>


    “臣附議,進攻需要更強的力量,往往也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張遠起身道。</p>


    趙雍心頭咯噔一聲,觀而今諸將之士氣,竟然沒有絲毫的頹懈,倒是他的態度有點委靡了。</p>


    或許是這兩年趙國的路走的太順了,他太過先入為主了,遇到些許挫折,想到的不是去克服,而是繞過去。或許其他的事情可以這般做,但這是戰爭,絕對不能退縮的戰爭。</p>


    “報!”趙雍內省之際,屋外忽然傳來侍衛的稟報聲。</p>


    “王上,營外一自稱樂池之人,言之有破關之策,於營外請求麵王。”</p>


    樂池?趙雍一愣。這個名字倒是有點耳熟。</p>


    屋內君臣麵麵相覷,趙雍朝著眾人問道:“這樂池是何人,眾卿可有識否?”</p>


    “王上,前中山國相、前秦相便是樂池。不知是否是同一人?”肥義道。</p>


    肥義雖然這般說,但心中基本已經確定了就是那人。能在這個時間段,出現在此處的,定然是經過了趙軍層層關卡,若是無名之人,定然不會被放行的。</p>


    </p>


    經肥義這般一提,趙雍腦海中瞬間也有了印象,若真是曾經的中山國相,或許掌握著趙人不知道的中山軟肋。</p>


    “快宣。”趙雍急忙道。</p>


    “喏!”侍衛應聲退下。</p>


    片刻後,一頭發花白的布袍大漢邁著大步走進屋內。</p>


    大漢入內,先是不動聲色地朝著周遭瞟一眼。隨即恭敬地朝著上首的趙雍行稽首之禮,拜道:“草民樂池,拜見大王。”</p>


    雖然已經十數年未曾見過此人,但肥義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這位曾經的勁敵。</p>


    昔年樂池初任中山國相,便於房子城外擊敗了趙國的來犯之軍,可謂是一戰成名。樂池罷相後,又多次出使趙國,彼時肥義為肅侯重臣,與對方可謂是老相識了。</p>


    肥義不動聲色地朝著上首的趙雍點了點頭。</p>


    趙雍急忙起身,走下王榻,親自上前將樂池攙扶而起,嘴裏稱道:“先生此來,當解我大軍燃眉之急也。”</p>


    樂池心頭一喜,來時他還有些忐忑,雖然久違趙國之政,但從未見過趙王之人。</p>


    但此刻完全證明他的先見之明,樂池趕忙俯身再拜道:“臣,願為大王效命。”</p>


    “哈哈哈,好,而今先生此來,可謂是雪中送炭。先生請。”趙雍笑著引身落座。</p>


    真是瞌睡了送枕頭。</p>


    “謝大王。”樂池朝著趙雍拜禮罷,隨即轉身朝著屋內眾將揖了一禮,坐在了右側下首。</p>


    趙雍回到王榻上,對著樂池直接了當道:“而今的情況想必先生也明了,寡人方才聞先生有破關之策,還請先生教我。”</p>


    樂池忙道:不敢,起身揖拜道:“井陘三關,口亦得,尾難破。而今又正逢雨季,山路難行,井陘城依山道臨之,其麵衝平原一側,非飛鳥不可渡之,若想破關,唯有從腹背可謀也。”</p>


    “久聞先生之才,而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趙雍點了點頭,順嘴恭維了一句。</p>


    樂池這番所言,倒和他想的如出一轍。</p>


    不過,若隻是這樣,那也沒什麽決定性的作用,因為還是一個字:耗。</p>


    韋澤關也不好攻破。</p>


    “寡人已經調派大軍對西側的韋澤關發動猛攻,亦是打算破韋澤取井陘。但韋澤之險亦難破之。”趙雍道。</p>


    “王上勿慮,臣所言之、破關之策,並不在於強攻。”樂池起身揖拜一禮,隨即走到屋內中間的沙輿圖前。</p>


    樂池對著沙盤比劃道:“世人通常隻知井陘、韋澤一路,卻不知桃水其南十裏處還有一條‘坦途’,可直通平坦城。”</p>


    眾人的目光緊跟著他手指移動到沙盤上。</p>


    “通此路,可輕易地繞過韋澤關,順綿水直插井陘城。”樂池語氣篤定道。</p>


    趙雍似乎明白了樂池說的是哪個地方了,記得多年以前、初次從邯鄲北上代郡時,走的便是太行之徒,過仇優,當時肥義便對他講解過太行山中的幾條道路。</p>


    廉程先一步提出質疑道:“此路既無水源灌溉,且路途狹窄,若大軍跋涉,恐難行之。”</p>


    樂池搖了搖頭,對著趙雍揖道:“昔年臣曾有幸、通此路而過晉陽,此路雖然難走,卻並非不可行之。而今恰逢雨季,水源自有天補,王上隻需派出一支千人精兵,攜帶三日口糧,從此路而入,進殺奔井陘城,退可直取韋澤關,大功可成矣。”</p>


    趙雍咽了口唾沫。樂池說的並非沒有道理,正是因為敵我雙方,主觀上都認為此路不通,趙軍才有可趁之機,若是坦途大道、易行,中山軍定然會在此處布設重兵,還稱啥偷渡呢。</p>


    不過畢竟隻是一個設想,趙軍還沒有真正的實踐過。樂池雖然說他走過,但他說的是實話嗎?</p>


    若是不成,不僅僅貽誤了戰機,更會大大的損傷趙軍的士氣。</p>


    屋內眾將一時爭論不休。</p>


    趙雍也有些糾結起來。</p>


    樂池侍立在一旁也是沉默不語。他混跡官場一輩子,深諳此道,剛剛加入趙國集團,諫言絕對不能太過激進。此策是他的敲門磚,成功他自然是首功,但失敗他也跑不掉幹係。</p>


    “王上,老臣以為,可以一試。”肥義此時揖道。</p>


    趙雍深思片刻,而今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趙國的數萬大軍已經在山溝溝裏拖了十多天,照現在的情況就算是再拖十多天恐怕還是沒有結果。長久下去,自己這邊恐怕會先一步垮掉。</p>


    趙雍環視諸將一圈,道:“眾卿以為如何。”</p>


    “臣以為戰。”廉程當先揖道。</p>


    “臣附議。”</p>


    “臣附議。”</p>


    這廉程能力強弱暫且拋開不說,革命熱情可謂是高漲。看來此次調他回來,是做對了。</p>


    “好!”趙雍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繼續道:“誰願當此重任?”</p>


    “臣請戰!”廉程趕忙拜道。</p>


    “臣請戰!”</p>


    “臣請戰!”</p>


    趙雍未有回答,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樂池。</p>


    樂池瞬間會意,起身揖道:“臣請薦一人。”</p>


    屋內眾人地目光紛紛瞥向他。</p>


    “何人?旦說無妨。”趙雍道。</p>


    “老臣之子,樂梁。”樂池恭敬揖道:“樂梁自幼隨於老臣身邊,熟悉太行山路,定可擔此重任。”</p>


    此話一出,眾將臉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自己請功也就罷了,還給自己的兒子請功。</p>


    趙雍卻不這般想,因為他清楚的知道,樂池這是送人質來了。</p>


    趙雍不動聲色道:“哦?樂梁在何處。”</p>


    見到王上這般說,剛要脫口而出的諷刺之言,立馬憋了回去。</p>


    “稟王上,樂梁此刻正在邯鄲。”樂池如實道。</p>


    趙雍稍作沉吟之狀:“戰事緊迫,邯鄲至此五百餘裏……”</p>


    “寡人欲以先生為此戰主將,先生以為如何。”</p>


    樂池不是沒有間諜的可能性,但是很小,小到幾乎可以忽視。不要說中山國內部的國政體係,能否有意識的構成一個完善的諜報係統,單單說樂池現在願意為中山賣命的幾率,便是微乎其微。</p>


    他曾經是中山國相不假,但自從中山桓公死了之後,樂池便被政治對手打壓,若不是對中山國徹底死心、在中山國內混不下去了,又怎麽會有了後來投奔秦國一說。</p>


    且與樂池的一番對話、再加上他主動以親子為人質。</p>


    分析下來,趙雍願意一賭。</p>


    就算此戰不成,但能得到這樣一個對中山國上下、了解透徹的能臣,之後趙國對中山的兼並戰爭,可以說是如虎添翼。</p>


    見得趙王任命,樂池果然未做任何猶豫,立即拜道:“老臣當為王上而戰。”</p>


    “好,好,好!”趙雍接連三個好,:“寡人便以卿為前軍都尉,三軍之中,汝可任意選撥精兵三千,即刻趕往平坦城,協助牛讚拿下韋澤關。”</p>


    一側的宦者從趙雍手中接過半塊虎符,交給了樂池。</p>


    樂池雙手捧過虎符,俯首拜道:“老臣領命,臣定不會辜負王上期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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