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樂離開了上陽城,徒步走到某座深山古刹中,這裏似乎已經廢棄了許久,毫無人煙,廟中的佛像隻剩下了一半身子。


    唯有院中的那棵菩提古樹依舊生機勃勃,枝繁葉茂。


    三樂緩緩走向那棵菩提樹,目光變得格外深邃。


    隨著他越發靠近,周圍的景象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斷壁殘垣的古刹開始變得金碧輝煌,四周響起充滿禪意的誦經聲,以及木魚的敲擊聲。


    一隻小手拉住了三樂的衣袖。


    他回過頭去,見到是自己的親傳弟子玄奘。


    “師父,不要去……”


    玄奘苦苦哀求,眼中滿是淚水。


    三樂似是動了不忍之心,他伸出手,笑容慈愛地擦幹了玄奘的眼淚,柔聲道:“總有一天,你會理解為師的。”


    說著他手掌發力,卡察一聲摘下了玄奘那血淋淋的頭顱,隨手扔到一邊,而後慈眉善目,繼續笑嗬嗬地向前走去。


    “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


    一道身影擋在三樂的麵前,是一個長須飄揚的老和尚,但他的那雙眼睛卻很年輕,仿佛充滿了無窮的生機與朝氣。


    禪意彌漫,蟬鳴不絕。


    “菩提達摩……”


    三樂望著這位自己曾經的摯友,笑了笑,道:“可曾忘了大乘?”


    菩提達摩澹澹道:“大乘本就是妄語,我佛如來若有大乘,又怎會不渡眾生,莫非是敝掃自珍,持法自重?”


    他的問題非常刁鑽,大乘佛法,乃是眾生成佛之道,釋迦牟尼若真有大乘真經,為何不拿來普度眾生,讓蒼生脫離塵世苦海?


    莫非割肉喂鷹的佛祖,還舍不得一本真經?


    三樂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道:“心中有大乘,便遲早有大乘,佛祖若是有,求來便是,佛祖若是沒有,自己寫一本便是,何必嗟歎哀怨,作小女兒狀?”


    頓了頓,三樂搖頭歎道:“你終究不是達摩,無法理解他的誌向。”


    說罷他輕輕吹了一口氣,化作無數柄鋼刀,將菩提達摩剁成了肉醬。


    這一切都十分真實,三樂踩過去,血水四濺,肉質緊實。


    若是別人,怕是會自我懷疑,但三樂卻雲澹風輕,大步向前,眼看就要來到那菩提樹下了。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如洪鍾大呂,震蕩雲霄。


    一瞬間天降祥雲,地湧金蓮,古刹中央大雄寶殿中的如來石像似乎活了過來,顯出丈六金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目望三樂。


    麵對佛祖,任何佛門修士下意識都會生出敬畏之心,但三樂卻偏偏是個意外,他甚至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輕輕一揮衣袖。


    下一刻,那破舊而油膩的袖袍竟化作一隻巨大的金翅神鳥,好似佛經中八部天龍之一的鵬鳥迦樓羅,以龍為食,一口便將佛祖吞了下去。


    三樂大笑道:“昔日釋尊於雪山修成丈六金身,被孔雀明王吞下,後破脊而出,你若真是佛祖,不如也從這大鵬的肚子裏跳出來?”


    然而假的終究是假的,那佛祖看上去唬人,最終卻無法離開三樂的衣袖。


    三樂終於走到了菩提樹下。


    他咬破指間,以古佛之血在樹身上畫降魔印。


    滋啦!


    菩提古樹上冒起濃濃的青煙,四周竟隱約響起淒厲的慘叫聲,讓人不寒而栗。


    而後那青翠欲滴生機盎然的菩提樹迅速枯萎,枝葉瘋狂顫動,樹皮綻開,露出一張邪異的麵容,與摩羅十分相似。


    “三戒,你是如何找到這裏的?”


    摩羅的聲音有著難以掩飾的驚訝。


    三樂澹澹道:“跟在你身邊這麽久,總會有些收獲。”


    頓了頓,他道:“你每次現身,必有菩提相伴,那時我就想到了,佛經曾記載,釋尊成道之時,魔王波旬多次試圖阻撓,最終卻功敗垂成,被佛祖鎮壓於阿鼻地獄。”


    “隻是世人不知道,佛祖於菩提樹下頓悟,她雖然未被波旬所惑,但那棵菩提樹,卻被種下了一顆魔種,生出了一顆魔心。”


    “摩羅,你黑衣黑發的形象,來自曾被你蠱惑的緊那羅菩薩,而伴隨的那株古樹,便是當年佛祖悟道的菩提。”


    聽聞此言,摩羅的神色依舊平靜,隻是目光更加深邃,似是第一次認識三樂。


    “原來如此,你想起了一些彌勒的記憶?”


    三樂點頭道:“是記起了一些。”


    “那你應該知道,你殺不死我。”


    這是摩羅依舊鎮定的底氣,他的存在極為特殊,是六欲天諸佛陀菩薩及羅漢的惡念所化,遊離於大千世界,不死不滅,超脫六道。


    他並沒有具象的實體,這無疑限製了他對現實世界的幹擾,但同樣也讓他具有了不死的能力。


    這株菩提樹,也不過是他的暫居之所。


    “不錯,我確實殺不死你,就算彌勒佛複生,最多也隻能將你封印,隻是……”


    三樂笑了笑,道:“我同樣知道,你一直在找一具完美的肉身。”


    “緊那羅菩薩的肉身已經毀了,這株菩提樹本源枯竭,已經老了,至於李淵,雖具有帝王之氣,卻隻不過是肉體凡胎罷了,你必然瞧之不上。”


    頓了頓,三樂指了指自己,笑道:“你瞧瞧,我怎麽樣?”


    “雖然胖了點,但耐用。”


    “彌勒佛的肉身,總能滿足你的要求了吧。”


    摩羅深深凝望著三樂,他突然發現,這個當年對他無比尊敬,唯命是從的三戒,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甚至他已經有些看不透對方的用意。


    “不必騙我,摩羅,你當年引我入教,並非是想傳道,而是看上了這具彌勒佛的肉身,隻可惜我早已靈肉合一,你無法得逞,隻能作罷。”


    “後來你之所以在洛水伏擊達摩,也不是怕他去求取大乘佛法,而是看上了他的肉身,禪宗之祖的氣運,應該也夠你用了。”


    “隻可惜你終究小瞧了達摩,你們兩敗俱傷,達摩看出了你的意圖,所以重傷的他,寧願選擇讓一條毒蛇咬死,令其占據肉身,都不願讓你得逞!”


    三樂的眼中露出一絲感慨,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兩百多年前,在風雪中和自己坐而論道的老友。


    他的眼睛中總是飽含希望,充滿生機,仿佛堅定不移的相信,終有一日,世人都能脫離苦海。


    三樂在給李道玄講述的故事中,說達摩是重傷之下不小心被毒蛇咬死,其實不然,達摩是舍身飼虎,甘願犧牲自己,也不讓摩羅的陰謀得逞。


    隻是為了不泄露天機,影響大局,他才隱瞞了一部分真相。


    三樂深深的了解摯友達摩,他知道達摩最終的行為,除了破壞摩羅的陰謀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度化那隻小蛇。


    這也是三樂後來一直沒有殺了摩訶為摯友報仇的原因。


    可惜的是,洛水上一葦渡江的那位老僧,用生命進行的最後一次度化,終究還是失敗了。


    摩羅坦然道:“不錯,你說的絲毫不差,隻是……”


    他好奇道:“三戒,你真的願意主動讓出彌勒的肉身?”


    這可是三世佛之一彌勒的肉身,擁有此肉身,可長生不死,法力無邊,將來成佛作祖不在話下,堪稱是天大的造化。


    三樂笑了笑,道:“自然是真的。”


    摩羅的眼中透著一絲懷疑。


    “你可知我為何會將三戒的名字改成三樂?”


    沒等摩羅回答,三戒就繼續道:“當年我雲遊天下,遇到過一個渾身流膿的老乞丐,他手中隻有一塊胡餅,卻仍然撕一半給流浪的野狗,飲著路邊的髒水卻十分快樂,見到我後大笑三聲。”


    “我問他已經落魄到這般地步,為何還能如此快樂?”


    “他答道,老乞丐平生有三件事最快樂,第一是能睡到自然醒,第二是餓的時候吃什麽都香,至於這第三樂,是像我這樣的乞丐越來越少了。”


    頓了頓,三樂道:“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佛。”


    說罷他雙掌合十,放下了所有的心神戒備,將自己的靈台展露無遺,清淨幽澈,佛光璀璨。


    這相當於自縛雙手,主動撤去了肉身對靈魂的保護。


    摩羅愣了一下,而後露出一絲冷笑,道:“為了那些如螻蟻一般低賤的人族,你竟然肯舍棄自己的肉身,真是愚蠢。”


    “還是說,你想以肉身為誘餌,企圖將我殺死?”


    三樂遙望了一眼長安的方向,道:“那頭興水神猿已經敗了,它在向你相救,甚至願意暫時獻出肉身,這應該也是你的目的之一吧。”


    摩羅看著三樂的靈台,裏麵蕩漾著醇厚的佛光,對他而言幾乎有著無窮的誘惑力。


    須知就算是他全盛時期,也未曾讓佛陀墮落過,更別說是三世佛之一的彌勒。


    “是做一隻猴子,還是成佛,閣下自行選擇吧。”


    三樂說完這句話,低眉垂首,不再言語,隻是靜靜袒露著自己的靈台。


    ……


    一個月後,長安城。


    大興善寺的一處僻靜禪院中,玄奘從床上猛地驚醒,身上出了許多虛汗。


    他喝了一碗水,望著窗外夜色中的魚白,知道黎明快要到來了。


    “奇怪,這幾天怎麽總是做噩夢?”


    “可能是最近的天氣太熱了吧……”


    玄奘搖搖頭,走到水缸旁,掀開蓋子想再舀一碗水,卻看到水缸中泡著一隻體型纖細的水猴子,正咕嚕嚕地吐著泡泡,見到他時目光一亮。


    玄奘驚了一下,卻並不害怕,而是苦笑道:“我的姑奶奶呀,你怎麽跑到這裏去了,快出來,若是被師兄們看到,你可就慘了!”


    這處禪院不止有玄奘在住,還有其他的大興善寺弟子,經常有人來這裏舀水喝。


    水猴子咕嚕嚕地潛了下去,搖著腦袋,死活不願出來。


    玄奘輕輕一歎,道:“天氣越來越熱了,看來要想辦法給你找一處有水的地方了,不然遲早被人發現。”


    這隻水猴子是他無意間所救,洪水退去後,長安城一片狼藉,不少百姓患上了風寒,玄奘曾和師父學過些醫術,便主動前去山中采藥,結果遇見了這隻水猴子。


    當時它奄奄一息,傷口很深,似是被魚叉一類的東西刺了進去。


    如果是其他人,必然不會救這隻水猴子,說不定還會補上一刀,但玄奘天生慧眼,他看到這隻水猴子身上不僅沒有怨氣和穢氣,甚至還有著星星點點的功德金光。


    顯然這隻水猴子十分與眾不同,曾經做過不少好事。


    玄奘立刻便采摘草藥,嚼碎了給它敷上,為了方便給它療傷,還將它裝進藥簍中,偷偷帶進了長安城。


    現在一個月過去了,這隻水猴子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


    玄奘本想將它放生,但這水猴子極通人性,用手寫字告訴他,自己本是人,是被施了妖法才變成了怪物。


    生性善良的玄奘當即便拍著胸脯說,他大哥乃是當今國師,得道真人,法力無邊,無支祁便是他大哥斬殺的,一定有辦法能將它重新變回來。


    但玄奘去玄都小院拜訪了許多次,都被告知李真人尚未回來。


    “小糖,你說我大哥怎麽還不回來?他現在到底在哪呢?”


    小糖是玄奘給它取的名字,因為它很喜歡吃糖。


    水猴子繼續在缸中吐泡泡。


    “我知道了,你是覺得我大哥那麽厲害,擔心他把你當妖怪給殺了是嗎?”


    “哈哈你就放心吧,我大哥天生神眼,乃是二郎真君轉世,他隻需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妖!”


    “而且我大哥雖然嫉惡如仇,卻並不是對所有妖怪都喊打喊殺,隻要你不為惡,他就不會對你有偏見的。”


    玄奘言談之間滿是敬佩,談起自己的大哥,眼中仿佛亮著光。


    水猴子一邊吐著泡泡,一邊靜靜望著滔滔不絕的玄奘,眼中似乎也有種莫名的光澤。


    窗外的夜色漸漸澹去。


    玄奘站在水缸前不停說著,一開始講自己的大哥,後來又講師父,吐槽著師父的種種不靠譜,還喜歡用假石頭去表演胸口碎大石來騙錢,有一次他故意換成了真石頭……


    這個跋山涉水來到長安的小沙彌,身邊沒有任何的親人和朋友,隻與青燈古佛相伴,有時難免會升起一絲惆悵和迷茫。


    但現在,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聊天的夥伴,雖然對方大多時候都在潛水吐泡泡。


    “小糖,你能不能別吐泡泡了,你可是水猴子,不是金魚!”


    “咕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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