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連天隨北望,夕陽浮水共東流。


    日暮將至。


    一對男女行走在長安城中,男子身姿挺拔,白衣俊朗,女子娉婷綽約,青裙如霞,兩人並肩而行,好似一對璧人。


    隻可惜那男子打著一柄油紙傘,遮擋住了兩人大部分的容貌,否則回頭率還能再次提升一大截。


    陳紫玉如今雖然已經不懼陽光,但或許是曾經作為厲鬼的經曆,讓她並不喜歡陽光,故而李道玄便為其撐傘,帶著她逛一逛長安城,同時前往青衣廟。


    看著四周來往的百姓,還有翻修重建的樓閣,李道玄眼中不禁露出一絲感慨。


    似乎在不久之前,他才帶著另一個女子逛過長安,如今又帶了一個,還是對方的徒弟……


    不過老實說,玉姐身上的香氣,和青衣娘娘有些像,都是蓮花的清香,隻是玉姐要更澹一些,如剛剛綻放的花芯,而娘娘則是更馥鬱些。


    隻能說不愧是師徒……


    兩人走過一處地方,發現這裏有著三座石凋,正中間凋刻著一位發絲飄舞,渾身繚繞電芒的英武男子,他一身銀甲,目光堅毅,眉心的神眼望向蒼天,充滿了不屈的鬥誌。


    正是李道玄以法天象斬殺無支祁後,無懼天罰吞下雷霆的場景。


    神像前擺著很多鮮花和祭品。


    一些百姓虔誠跪拜,傷心道:“李真人,雖然您仙逝了,但您永遠活在我們心裏!”


    “我大唐,再也找不到像您這樣好的國師了!”


    “國師一路走好!”


    ……


    李道玄臉上一黑,什麽叫我仙逝了?


    陳紫玉眼眸微寒,發絲飄蕩,冷冷道:“我送他們去青冥界。”


    李道玄被嚇得連忙拉住她的手,道:“不至於,他們隻是不了解,出發點還是好的。”


    李道玄凝視著這尊凋像,目光有著一絲凝重。


    當時他熱血沸騰,沒有多想便一劍刺穿了無支祁的心髒,根本不在乎所謂的天道懲罰,現在想想,恐怕那懲罰已經開始了。


    斬殺無支祁後,他獲得了玄冥真水,卻因為一時大意,在未成陽神境前提取獎勵,結果導致自己差點死掉,即便活了下來,也仙道受阻,暫時無法突破陽神境。


    如果當時他能夠再冷靜一些,再多想一些,或許就能避免這種結果。


    畢竟當年他覺醒二郎真君洞開天眼神通法的時候,就曾經受過一次劇烈的痛苦,若非師父在旁保護,恐怕也會有性命之憂。


    按理來說,像他這樣謹慎的人,不應該會忘記了曾經的教訓,但李道玄偏偏就忘了。


    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悄然蒙蔽了他的靈覺,以至於禍福驟至,瞬間轉換。


    李道玄隱隱覺得,這或許就是斬殺無支祁後的天道懲罰,所以李淳風在觀相望氣後,說他印堂中有黑氣凝聚。


    怪不得大禹沒有殺無支祁……


    李道玄搖搖頭,他並不後悔斬殺無支祁的行為,隻是以後做事情時,需要更加小心一點了。


    “水神娘娘,求您保佑今年風調雨順,千萬不要再有天災了!”


    在李道玄的凋像旁,還有兩尊凋像,一個是橫刀立馬的關二爺,還有一個是位撐傘獨行的窈窕女子,青絲飄舞,隻有一襲冷豔而神秘的背影。


    正是陳紫玉。


    她在進入長安時踏水而行,隨手救下了一些人,隻是麵對那些人進一步的請求,她卻理都不理,徑直去幫助李道玄。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眼看過那些人一眼,所以很多人隻看到了一個籠罩在神輝下的美好背影。


    盡管如此,現在她在長安也有了極高的人氣,許多人都稱其為水神娘娘,每日虔誠叩拜。


    即便她從未回應過任何信徒的祈禱,卻依然被無數人追捧,奉為神女。


    “玉姐,這些人算得上是你的第一批信徒吧,我看他們挺虔誠的,你為什麽理都不理?”


    李道玄看到,他們在叩拜之後,一縷縷香火神力凝聚,雜質並不多,比較純粹,說明這些信徒都比較虔誠。


    對於大部分神明來說,這種虔誠的信徒還是比較珍貴的。


    陳紫玉微微蹙眉,有些疑惑道:“他們拜我,與我何幹?”


    李道玄愣了一下,想要反駁,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好吧,這確實是玉姐的性子,而且聽上去,還挺有道理。


    眾生拜我,與我何幹?


    難道就因為眾生拜我,所以我就要為那些陌生人奔走忙碌,甚至犧牲自己的利益?


    這樣一想,李道玄覺得,玉姐或許並不適合走神道,而是更適合走仙道。


    仙,求的是逍遙和超脫,擺脫世俗和生死的束縛,遊於天地,縱意所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冰糖葫蘆,最後一根了,便宜賣嘍!”


    一個中年男子扛著冰糖葫蘆走過,隻剩下最後一根了,在夕陽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


    陳紫玉的目光頓時被吸引了,隨著那冰糖葫蘆而緩緩轉動。


    她沒有說話,隻是拽了拽李道玄的袖子。


    李道玄搖頭失笑,什麽神呀仙的,玉姐還是玉姐,她隻是有著一顆赤子之心罷了。


    當年在青陽縣時,他就是用幾根冰糖葫蘆騙到了玉姐的信任,然後一步步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想吃嗎?”


    “嗯。”


    “可是我好像沒有帶錢呀。”


    陳紫玉聞言四處望了望,最後將目光停在了李道玄的凋像上,那雙眼睛是用黃銅做的,看起來比較值錢。


    李道玄連忙咳嗽一聲,道:“帶了,帶了,玉姐你千萬別衝動呀!”


    片刻後,陳紫玉手持糖葫蘆,和李道玄一起遠去。


    這時一個剛叩拜完水神娘娘的女子抬起頭來,她起身正準備離去,目光卻突然一頓,呆呆地望著遠處那個女子的背影。


    一襲青裙,發絲如瀑,身段修長婀娜。


    “像……真的好像……”


    直到朋友拍了下她的肩膀,她才如夢初醒,再回過神來,卻發現那道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你怎麽了?”


    朋友關心道。


    “我好像……看到水神娘娘了!”


    “啊?真的嗎?水神娘娘在哪裏?”


    朋友激動道。


    “應該是我看錯了吧,娘娘的身邊……怎麽會有一個男人呢?”


    “而且看起來……似乎還很親密的樣子。”


    朋友失望道:“那肯定不是水神娘娘,我聽說娘娘乃是瀟湘水神,最是冰清玉潔,人間哪有男子能配得上她?”


    “你以為哪個男人都是李真人呀。”


    ……


    青衣娘娘被冊封為大唐的護國天母,九天玄陰青衣聖後娘娘,她的廟宇被建在寸土寸金的東市中,臨近朱雀大街,和玄都觀相對而立。


    如今長安城中最受歡迎的就是青衣廟和玄都觀。


    去玄都觀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的是李道玄的名聲,而去青衣廟的人,一般都是青衣娘娘的信徒。


    大水肆虐長安,不知衝垮了多少高樓,卻唯獨對青衣廟避而遠之,甚至青衣廟中連一滴水都沒有進來。


    水災中,這間青衣廟庇護了許多人,如此神跡,自然會被人頂禮膜拜,一時間香火鼎盛,更甚於玄都觀。


    更有人說,相助國師斬殺巨猿的那位神女,就是青衣娘娘派來的。


    因此不管是長安城的本地居民,還是其他地方的遊人客商,甚至是進京趕考的學子,都想去青衣廟上香請願。


    原本清幽的廟宇如今排起了一望無際的長龍。


    為了維持秩序,李世民甚至專門派遣禁軍和不良人來此,生怕有人衝撞到了青衣娘娘。


    所以當李道玄和陳紫玉到了青衣廟時,盡管天色漸晚,看到的依然是一條長龍,廟中香火鼎盛,一縷縷煙霧籠罩在屋頂,在夕陽的照耀下好似彩霞一般。


    這種景象無疑吸引了更多的人,也讓他們寧願等到宵禁才會離去。


    當李道玄和陳紫玉走來時,一道道目光向他們望去。


    重點是望向陳紫玉,沒辦法,她的身段和氣質太過引人注目,瀟湘神女,蓮花之軀,即便被油紙傘故意擋住了容貌,也讓許多人驚歎不已。


    李道玄撐著蓮花青羅傘,垂下一縷縷無形的法力,可以讓普通人看不清他們的樣子。


    他拉著已經吃完冰糖葫蘆的陳紫玉,徑直向廟中走去。


    “喂,你怎麽不排隊?”


    “就是,這裏可是青衣廟,小心娘娘怪罪!”


    “和你說話呢,沒聽見嗎?”


    ……


    李道玄咳嗽一聲,神情略有些尷尬,手中的蓮花青羅傘更加垂落了幾分,加速朝著廟中走去。


    “站住!”


    廟門口值守的不良人擋在了他們麵前,沉聲道:“不管你們是哪家的公子和小姐,這裏是青衣廟,豈容爾等——”


    李道玄緩緩抬起了傘,撤去了法力的遮擋。


    這位容貌略顯稚嫩的不良人看起來才隻有二十多歲,但是目光卻十分堅毅,炯炯有神。


    不過當他看見李道玄的臉時,整個人精神一震,眼中仿佛亮起某種光芒,十分興奮。


    “國——”


    “噓!”


    李道玄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聲張。


    “我有要事要去見青衣娘娘,所以不得不插隊,還請你稍後關上門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聽聞此話,這位年輕的不良人身軀站得筆直,抱拳道:“諾!”


    他望著李道玄的目光極為崇拜,同時激動不已。


    不僅是因為見到了自己最敬仰的國師,還因為之前有很多的流言,都在說國師受了重傷,甚至仙逝了。


    為此他還和別人動過手。


    現在好了,他看到毫發無傷,精神抖擻的國師出現在麵前,那些流言便不攻自破。


    國師並沒有受傷,更沒有仙逝,他依舊在守護著長安!


    “對了,你見到我的事,不要聲張。”


    說罷這句話,李道玄便拉著陳紫玉走進了廟中。


    下一刻,原本敞開的大門被迅速關上,年輕的不良人按著腰間刀柄,氣宇軒昂地守在門外,目光炯炯,注視著任何敢靠近的人。


    此時的他,仿佛具有了某種崇高的使命感,即便是豁出性命,也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入廟中打擾到國師。


    “這怎麽回事,為什麽還把門關了?”


    “官爺,剛才那人是誰呀,怎麽他就能不排隊?”


    “是呀,官爺這也太不公平了!”


    年輕的不良人驕傲地笑了笑,道:“如果連他都要排隊,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身為不良人,他十分清楚國師為長安做出的貢獻,身為修行之人,他更是清楚,國師斬殺無支祁時所冒的巨大風險。


    “大禹不敢殺你,我敢!”


    “天道不讓你死,我來!”


    如此壯語,讓年輕的他熱血沸騰,蕩氣回腸,那晚他抬頭望著那道身高數百丈,在電閃雷鳴中一劍刺穿無支祁心髒的身影,心中仿佛有種力量在激蕩。


    那之後,國師李真人便是他最為敬仰的人。


    ……


    青衣廟內非常安靜,裝飾素雅,並不堂皇,看起來非常幹淨整潔,充斥著濃鬱的檀香。


    青衣娘娘的神像靜靜地立在神龕上,神聖莊嚴,慈悲聖潔,注視著掌心中的雲雀,神態栩栩如生,十分動人。


    身為修行中人,即便沒有睜開眉心天眼,他依然能看見,在神像周圍凝聚的那驚人的香火之力。


    普通人看到這尊神像,隻會覺得神聖莊嚴,不敢生出任何褻瀆之心。


    而在修行之人的眼中,此神像無時無刻不在綻放著華光,眉眼逼真,似乎下一刻便要活了過來,這是因為香火過於鼎盛,而使神像產生了種種神異。


    民間多有一些荒廢或沒落的神廟,有時人進到裏麵,會覺得莫名陰冷,甚至會給人一種後背發寒的感覺,靈覺較高的人,還會覺得自己一直被神像盯著,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是因為那些神廟曾經輝煌過,神像吸收了大量香火,故而有了一些神異。


    看著青衣娘娘的神像,李道玄下意識鬆開了玉姐的手。


    實在是有點心虛。


    要知道,前不久他才牽過娘娘的手,現在又牽著人家的徒弟,剛剛還親過……


    馬上就要師徒相見,李道玄的心跳不知為何有點快。


    陳紫玉側著腦袋,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主動牽起了他的手,道:“你和我師父的關係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還會緊張?”


    李道玄露出一絲苦笑,是挺好的,但問題是好過頭了。


    就在這時,清脆的鳥鳴聲響起。


    神像手中的雲雀率先活了過來,石身碎裂,露出褐色的羽毛,撲閃著翅膀飛舞起來,十分歡快。


    “哈哈,本仙子終於可以出來玩一會兒了!”


    “李道玄,娘娘讓我告訴你,她正在煉丹,馬上就好了,讓你等——”


    小雀兒嘰嘰喳喳的聲音驟然一頓,因為它看到了李道玄和陳紫玉牽在一起的手。


    小小的眼睛瞬間瞪得又大又圓,充滿了震驚。


    “你……你們……”


    它曾經看到過李道玄和娘娘牽手,如今又看到娘娘的弟子,青冥界的聖女也和李道玄牽著手,頓時如遭霹靂,大為震撼。


    本就不大的腦子變得更亂了,一臉懵逼。


    直覺告訴它,它好像看到了一件更加了不得的事情。


    “李道玄,我,我和你拚啦!”


    小雀兒此刻心中隻剩下了一句話。


    李道玄背叛了娘娘!


    “我啄死你!”


    它飛向李道玄,想用鳥喙去叨李道玄,卻被李道玄反手掐住了脖子。


    “法天……象地!”


    小雀兒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身軀不斷變大。


    但它很快就發現,無論自己變得多大,竟然都無法逃脫李道玄的掌心,隨著它變大,李道玄的掌心似乎也在變大,仿佛乾坤宇宙,無邊無際。


    天罡大神通,移星換鬥!


    李道玄的目光深邃,仿佛有星辰流轉,垂眸望著滿臉絕望的小雀兒,笑道:“小雀兒,你服還是不服?”


    小雀兒垂頭喪氣,連頭上的呆毛都無精打采。


    當年那個喊它雀仙子,給它挖蟲子的小道士,如今竟然變得這麽強了,和娘娘一般高深莫測。


    這時陳紫玉的聲音幽幽響起。


    “要不然烤了它?”


    小雀兒渾身一震,瑟瑟發抖。


    聖女你怎麽可以這樣無情,要知道你在蓮花中時,可是我常常陪你說話解悶……


    “你們莫要再嚇它了。”


    就在小雀兒快哭出來時,一道溫潤清澈的聲音響起,令人下意識生出親近之心。


    在朦朦朧朧之中,一種浩瀚的偉力憑空降臨,寬仁、平靜、浩大、憐憫,仿佛無垠星空,浩瀚宇宙。


    青衣娘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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