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沒有感染時疫,阿鸞也沒有,她一直都被你蒙在鼓裏?”甄氏的目光越來越淩厲,清亮好似冰棱,“端王殿下,請你再說一遍。”


    “我沒有病,阿鸞也沒有病。”蕭鐸重複道。


    甄氏端起手中熱茶便要潑,又生生忍住,不是怕他,而是女兒嫁了他,不想給女兒惹出不是,接著往回重重的一墩,“好,很好!端王殿下做得太好了。”氣極反笑,“難道我跟阿鸞說你好,阿鸞隻是笑笑,卻不說話。”


    “我知道,是我的錯。”蕭鐸努力道:“但是勸和不勸分,但是還請夫人勸勸阿鸞,讓她和我一同到霍連,日夜相處,總好過夫妻二人分離。”


    “王爺可真有意思。”甄氏柳眉一挑,看向他,“為了證實阿鸞心裏有沒有你,就裝病嚇唬她,這也罷了,年輕人弄點別扭實屬平常。可你為什麽要嚇唬阿鸞,讓她以為自己得了時疫,別說她了,當時就是我都嚇得不輕!”


    一聲聲質問:“若是阿鸞也不相信你,難道也可用這種辦法來辨別真心?也能在你的吃食裏麵下東西?假如某天有人說阿鸞要害你,你是不是就直接下毒藥啊!”


    “當然不會。”


    “不會?”甄氏言辭犀利,指著他道:“如果王爺是看到阿鸞的真心了。那麽我請問王爺一句,若是真的麵臨生死險境,隻有一個人能活命,王爺又能不能把那個機會讓給阿鸞?!”


    蕭鐸聞言一愕,會嗎?自己會那樣做嗎?


    “哦,王爺可真有趣。”甄氏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說起狠話來,簡直就跟刀子似的,一刀刀的狠狠戳在人心上麵,“原來所謂真心,隻是要阿鸞對你真心啊。”


    “不是。”蕭鐸篤定回道:“她待我有幾分,我自然待她也有幾分。”


    甄氏冷笑,“王爺說這話也不覺得虧心!端王殿下,看在你主動坦誠的份上,我就不說那些刻薄的話了。”手一抬,“請回罷。”


    “夫人!”


    “你不走?”甄氏點點頭,“好,我走。”


    蕭鐸第一次低了頭,追上前,“夫人,就算是本王求你。”


    “嗬。”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反而勾出甄氏的怒氣來,“王爺紆尊降貴,求人可是千載難逢,好生了不起呢。”當即福了福,“妾身無福消受,要是王爺還要繼續這麽‘求人’的話,妾身隻好給王爺磕頭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多說,就是在威逼對方了,蕭鐸如何還能夠再說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嶽母滿麵怒容,轉身拂袖而去。


    他心情沉重的回了王府,臉色難看。


    一路上,小廝丫頭們都躲得遠遠兒的,沒人敢靠近他。


    到了荷風四麵館,進了正屋,不見鳳鸞的人影兒,不由問道:“王妃人呢?”


    “在後麵花房裏麵。”小丫頭回道。


    蕭鐸去了後麵花房,這裏種植的東西鬱鬱蔥蔥,道路狹窄,不得不貓著腰前行,走到最裏麵,才看見她在桌子麵前挑種子。而王詡,正卷了袖子在低頭鬆土。兩人沒有什麽交流,這不奇怪,肯定有丫頭先來通報消息了。


    王詡等人聽得腳步聲,都上來行禮。


    蕭鐸理都不理,走到桌子邊,“這是又要種什麽呢?”


    鳳鸞低頭挑她的種子,“小黃瓜,還有扁豆夾,能種出什麽就是什麽。”小心翼翼把種子份了三堆,動作絲毫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停頓。


    “王詡。”蕭鐸抬頭道:“你出來一下,本王有話要跟你說。”


    鳳鸞警惕的一抬頭,“有什麽不能在這兒說?”


    蕭鐸心裏被人戳了一記鈍刀子,她終於肯抬頭正眼看自己一眼,卻是因為王詡,因為緊張他,不由嘴角微翹,“就是說幾句話。”頓了頓,“你不用擔心。”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兩人在慪氣,抿了嘴,沒有再說下去。


    “是。”王詡整理了下衣服,從那邊繞了過來,刻意的沒有去看鳳鸞,更沒有跟她說話,然後跟著一起走了出去。


    鳳鸞到底不放心,也到了花房大棚的門口站著,目光流轉不定。


    蕭鐸領著王詡到了一棵樹下,說道:“本王馬上就要動身去霍連,你勸勸王妃,讓她跟著本王一起去。”


    王詡目光移動,繼而低垂下了眼簾,“奴才的話,王妃娘娘不見的會聽的。”


    她現在不聽你的,還聽誰的?蕭鐸心裏一聲冷笑。


    阿鸞或許對王詡沒有情意,但是王詡幾次三番冒生死之險救她,心中焉能無情?若是以前是怕擔責任,怕主子出事,那麽這一次根本不需要他進去犯險,不是也一樣進去了嗎?有膽色,有情義,隻怕阿鸞已經感動的一塌糊塗。


    抬眼往前麵望去,那抹纖細窈窕的身影正站在花房大棚門口,緊盯著這邊呢。


    就算他是一個太監,惦記自己的女人也不行!隻不過,眼下有阿鸞護著他,且阿鸞正在和自己鬧到邊緣上,不便處置此人罷了。


    “如何?”蕭鐸又道:“你待王妃娘娘忠心耿耿,你的話,她自然是會聽幾分的。”


    王詡隻能打太極道:“奴才試試。”


    “試試?”蕭鐸看著他微微躬身,骨子卻透著掩不住的清高淩冽,笑容深刻,“或許王公公根本不想讓王妃跟著去,就盼著王妃留在京城,對嗎?”


    ----幾乎就是在說王詡圖謀不軌。


    王詡猛地一抬頭,繼而垂下眼簾,“沒有。”


    “沒有就好。”蕭鐸麵無表情道:“那麽勸解王妃和本王同行的事,就交給你了。”


    “是。”王詡低頭應道。


    蕭鐸走了,鳳鸞走了過來,“他和你說什麽了?”


    王詡看著她,陽光下一雙烏黑明眸爍爍生輝,裏麵映出她的擔心,像是春風一樣撫平了自己的怒氣,微笑道:“王爺讓我勸勸你,跟他一起去霍連。”


    “我不想去。”鳳鸞當即道。


    王詡卻是明白,當初和她一起共患難度過時疫,已經暴露了那份心意。蕭鐸現在不發作,不代表一輩子不發作,遲早的事,很難說將來自己會不會死於非命,又在何時與她告別,----縱有絕世武功也無用,以蕭鐸的心思,大可以想剛才那樣,逼得自己不得不去做個選擇,最終讓他滿意。


    況且,若她真的撇的下蕭鐸還好,天涯海角自己都陪她去。


    但是她能嗎?她能撇下鳳家女的身份,撇下兩個孩子,跟自己走嗎?別說她不能這樣做,也沒有這樣的想法,便是有……,自己也不能讓她走那樣的荊棘之路。


    所以,她終歸還是要回到蕭鐸身邊的。


    既如此,又何必拐一個大彎兒,鬧得彼此隔閡,再拐回去呢?不如現在就開始找個台階下,趁著蕭鐸心裏還有愧疚,多為她謀劃一點也好。


    隻不過到他們倆和好之日,大概……,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飛蛾撲火。


    “怎麽了?”鳳鸞覺得他那表情看著不妥,忙問:“是不是他嚇唬你了?”


    “不是。”王詡微笑搖搖頭,“你別多心。”也罷,隻當是陪著她出去走一趟,見見外麵的世界吧。隻要能時刻伴在她身邊便好,多一份記憶,多一份美好,將來分別之日才不會太惋惜。


    隻是這些都不能告訴她,免得嚇著了她。


    他想了想,說道:“王妃總和王爺鬧別扭也不好,不為別的,隻當是為了昊哥兒他們著想,畢竟……”歎了口氣,“王爺可以選擇來王妃這兒,也可以選擇去別人那裏,但是王妃卻是沒有選擇。”


    這個道理,鳳鸞當然是明白的。


    可是要她在被蕭鐸以性命威脅欺騙過後,就立即揭過,忍氣吞聲的溫婉和好,情感上麵實在做不到。或許,自己還是不夠理智?理智的話,就應該一步步的假裝退讓,趁著蕭鐸愧疚,再多撈一票,把他在手裏拽著捏得更緊。


    她不由苦笑,“是我不冷靜了吧。”


    “我不是要你委屈自己。”王詡見她眼裏的為難掙紮神色,心疼不已,忍不住想要抓起她的手,手指動了動,卻又理智的忍住了。換了個說法,“當年王家被抄之後,成年男子都被流放北方服苦役,我的父親死在了路途上,所以……,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想去北方看看,隻是沒有機會。”


    他眼神溫柔,語氣柔和,輕聲道:“王妃隻當是滿足我的一個心願,好嗎?”


    鳳鸞緩緩抬起明眸。


    秋風起,周遭都是半青半黃的景色,襯得他更有一種孤單蕭瑟。


    他對自己有數次救命之恩,自己虧欠他太多,而他眼下用父親為借口,實則是在勸解自己,為自己的著想。這種情況,實在沒有辦法拒絕他,溫柔體貼遠比欺騙和威脅更有力量,心中掠過一絲難受,“……好。”


    ******


    “真的?!”托婭高興的蹦了起來,拉著鳳鸞團團轉,“表姐你去了,到時候就住我的帳篷,又大又寬敞,我每天都給你煮最好的酥油茶,給你吃最好的牛肉,給你打最好的皮裘,讓你騎最好的駿馬……”


    鳳鸞聽得笑了起來,“記不住,就記得最好最好最好了。”


    “我說真的。”托婭皺了皺鼻子,在她身上捶了一拳,“還有,我再給你配一把最好的腰刀,不管是切肉還是打架,都不會輸給別人的。”


    阿日斯蘭笑道:“阿鸞斯斯文文的一個人,你別帶壞她。”


    托婭嘟嘴,“怎麽是帶壞她啊?我這可都是為了她好,為她著想。”又熱情洋溢的商量起行程,因為說到鳳鸞的身份不方便,最終決定讓她扮作丫頭,忍不住樂道:“那我可有整個霍連最漂亮的丫頭了。”


    鳳鸞笑盈盈的,福了福,“小鸞見過王女。”


    那種恣意的笑容,襯得好似明珠一般光華璀璨。


    王詡在一旁看著她微笑,心裏麵,更多的卻是美好稍縱即逝的歎息。自己能夠陪在她身邊的日子,大概就像手中抓了流沙一般,正在越來越少了。


    臨行前,鳳鸞不得不把孩子再次托付給母親。


    甄氏吃驚道:“你還是要去霍連?”繼而一怔,又是深深的無奈,“唉,女人嫁了人就是這點不好,特別是有了孩子,就被套牢了。”


    鳳鸞微笑道:“沒那麽嚴重的。”倒是十分開得看,“隻當是出遠門逛逛,看看外麵的風景好了。”


    甄氏便是對蕭鐸再多的怨氣,也不好教唆女兒跟丈夫賭氣,隻能順著她的話頭,勉強笑了笑,“行,隻要你自己想的開就行,出去當散心罷。”


    鳳鸞辭別了母親,回了王府,把府中的事宜暫時交給薑媽媽看管,然後帶了王詡和紅纓一起去霍連,路途遙遠,並不方便帶太多的人在身邊。不過侍衛們卻是都要帶,王府的侍衛配備更是不少,與之同行的,還有蕭鐸精挑細選出來的六萬精兵。


    一行人各種繁瑣的準備完畢,在第三天上了路。


    讓鳳鸞感到慶幸的是,因為托婭和阿日斯蘭同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托婭共乘一車,不用一路上在狹窄的空間裏麵,尷尬不自在的麵對蕭鐸。往北前行,路邊的風景漸漸有了不同,天更藍,人更稀,越走越是一片蒼蒼茫茫。


    托婭滿心都是回歸故裏的舒坦,和帶著好姐妹回去做客的興奮,一路嘰嘰喳喳,把霍連的情形大概說了個遍,連一些王室私密事兒,都沒放過。


    鳳鸞一行聽,一行笑,探頭朝外麵的蒼茫景象看去。


    原本說散心隻是借口,但是真的出來,看著雄偉險峻的大山,萬丈蒼穹,一望無際的茫茫大地,心底那些煩惱都被襯托的十分渺小,不那麽重要了。


    風吹起,王詡的袍子在馬車前輕輕飄舞。


    ----頓時覺得一陣心安。


    “表姐。”托婭扯了扯她的袖子,說道:“你的那個奴仆長得真好看,還會很厲害的武功,我很喜歡他。”她的語氣,好似在說一件奇珍異寶,“到了草原,我用駿馬和珠寶跟你換了他,行不行?”


    馬車本來就不隔音,加上托婭又不是中原女子,並不覺得用東西換個奴仆又什麽不對,根本就沒有避諱,全都傳到了王詡的耳朵裏。


    他不自覺的回頭,不是擔心,而是想聽她會說點什麽。


    鳳鸞靜默了一小會兒,像是在斟酌說詞,片刻後才開口,“托婭,我們中原和你們草原不同,便是奴仆,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能當做物件一樣的交換。”她道:“如果你想要他的話,須得先征求他的同意。”


    王詡頓時無聲笑了。


    她好生狡猾,居然又把皮球踢給了自己。


    托婭掀了馬車簾子,探出腦袋,“喂!你願不願意換個主子跟我?”炫耀起自己的身份來,“我可是霍連王女,我父親是霍連王,我哥哥是未來的霍連王,整個草原都沒有人敢欺負我,自然也不會有人欺負你。”又示好,“你要是留在霍連,我給你配備最好的駿馬和鋒利的彎刀,天高地廣隨你馳騁,比在中原那一方小格子裏好多啦。”


    王詡目光清冽明亮,朝裏麵看去,她抿了嘴偷笑的樣子有一抹狡黠之色。


    不知怎地,心裏忽地好似落了蜜糖一樣甜。


    “喂!”托婭直來直去的問道:“你願不願意?”


    王詡微笑搖搖頭,“多謝王女好意。”仍舊看著鳳鸞,別說是駿馬和寶刀的誘惑,就算是全天下的珍寶加起來,也不可能讓自己離開她,“在下習慣了中原的生活,寧願呆在那一方小格子,才覺得安心和踏實。”


    ----唯有在她身邊,才是安身之處。


    “不願意算了!”托婭嘟了嘟嘴,放下簾子,坐回去抱怨道:“沒想到,你這個奴仆還挺忠心的。”繼而又是大方一笑,“算了,你們漢人的話,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不跟表姐你爭啦。”


    鳳鸞伸手摟了她,笑道:“我們的托婭真是一個好姑娘,最是爽朗了。”


    自己豈能把王詡當個物件一樣送人?絕無可能。


    ******


    到了霍連,鳳鸞就在托婭的帳篷裏安置下來。


    她並沒有主動去見舅舅塔司圖,在她看來,外祖母酈邑長公主的那些私密事兒,心裏知道便行,讓塔司圖知道母親另外和人有染,那多不好。


    然而霍連這邊的風氣和酈邑長公主的態度,超出鳳鸞的預料,她還沒到,酈邑長公主的書信就早到了。塔司圖被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要好生照看外甥女,不由也是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嬌嬌女?母親回了中原以後,又是被什麽人吸引,大概能從外甥女的長相上,看出一、二分端倪。


    因而蕭鐸談完了正事,便道:“聽長公主說,此次端王來霍連有王妃隨行,聽說還和托婭是好姐妹,不如請來一敘。”


    蕭鐸心下了解長公主的性子,霸道、護短,生怕鳳家的人被欺負,所以想必早就跟霍連王通了氣兒,讓他照看一二。因而看向高進忠,“王妃應該在托婭王女那邊,請她來見過霍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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