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江的回答讓霍雲起徹底陷入了呆滯,接著一陣自嘲的笑聲便難以抑製地從他口中傳出。


    霍雲起捂著臉,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的可笑,果然一切都是天意使然嗎,霍家的報應以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式落了下來。


    他這個從頭至尾的外人,到了最後一刻,仍然被排除了一切之外。


    哪怕能夠從陸寒江的口中聽到一絲一毫憤恨的發言,霍雲起或許都不會這樣難受,可最讓他感到悲哀的並非那種不同戴天的仇恨,而是這種完完全全的無視。


    直到此刻,他總算是明白了,錦衣衛從來不是衝著霍家來的,而霍家會落到今時今日這樣家破人亡的境地,隻是一場意外。


    池魚之災——錦衣衛和玄天教鬥法之時,哪裏顧得上腳下的螞蟻,就如同當年懷璧其罪的劉家村一般,今日之霍家,也成了被無辜犧牲的可憐蟲。


    又哭又笑的霍雲起活像個瘋子,陸寒江沒有在這裏停留多久,不過他此次倒也不是專門來玩人心態的。


    “錦衣衛盯上霍家,隻是為了這鑄劍秘法而已,然而玄天教的理由卻有些複雜,總的來說就是因為一個人,青城派弟子,天泉。”


    在離開之前,陸寒江對霍雲起說了這樣一番話,他的核心論點隻有一個,霍家所有的麻煩都可以歸結到這個人身上,他絲毫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就是想要霍雲起高舉仇恨大旗殺上門去。


    陸寒江沒有等霍雲起的回答,他隻負責告訴霍雲起“真相”,至於對方怎麽選,那就不關他的事情了。


    為了保證對方將來不至於找錯仇家,陸寒江很貼心地把玄天教聖女的來曆和對方好好說了一通。


    而且他這番話,也不完全算是為錦衣衛開脫,千麵法王會盯上霍家,確實和錢小小有不淺的聯係。


    千麵法王和月離風有仇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錢小小那不留情麵的追殺,也讓對方十分之惱火。


    千麵法王雖然殺不了錢小小,但絕對不會讓天泉好過,作為給對方提供緩解天毒泣心解藥的人,他太知道這個聖女心中最薄弱的地方。


    所以千麵法王屠滅霍家其實是有兩重考量,惡心錦衣衛是一方麵,想辦法弄死天泉又是另一方麵。


    千麵法王的麵具之下,是公孫桓這個家夥,比起幽雲法王那樣的猛虎,生性陰冷的他,更像是一隻蜘蛛。


    比起一巴掌將獵物徹底拍死,他更喜歡看著對方深陷局中,一點點地被折磨死,公孫桓對付天泉的辦法,就是潑髒水。


    或者也可以說是為了揭露真相,錢小小犯下的罪行已然罄竹難書,公孫桓不過是在火上再澆一把油。


    他打算將事情一點點鬧開鬧大,一家血仇是小,百家生死便能叫人萬劫不複,當這些血仇反噬的時候,不但錢小小會完蛋,和她緊緊關聯的天泉一樣逃不過,甚至還要搭上一份身敗名裂的利息。


    公孫桓屠滅霍家,便是出於這樣的心思,從側麵來說,他也的確不是針對霍雲起本人,畢竟想要讓人盯得上,首先得讓人看得見。


    對於公孫桓而言,小小的霍家,根本不值得他在意,他連出手玩弄這群人的想法都沒有,順手就都殺了。


    被人當作螻蟻肆意踐踏的滋味並不好受,所以哪怕明知道邏輯有問題,霍雲起還是順著陸寒江的引導,在心中恨上了天泉。


    這很沒有道理,畢竟動手屠滅霍家的是千麵法王,但這場無妄之災毀掉了霍雲起的所有,他無法再以平和的心態麵對這一切。


    在他眼中,這些高高在上不顧人生死的執棋者,都是凶手,包括那屠戮東都三家的聖女錢小小,包括目中無人的千麵法王,也包括天泉和錦衣衛,還有這逍遙派的月離風。


    被世界拋棄的他,似乎又一次找到了努力的目標,霍雲起從這一天起便再沒有回過城,他一直待在這片墳頭,夜深人靜的時候,路過的樵夫似乎還能夠聽到他在對墓碑說話。


    霍家家主瘋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這片墳地就成了東都百姓避而遠之的地方。


    但霍雲起其實非常清醒,而且他也不是在自言自語。


    這天,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霍雲起為少年好友阿七燒了一盆紙錢,回頭便看見了那張慈祥熟悉的臉龐。


    隻見那老和尚盤膝坐在一旁,他雙手合十,嘴裏念著往生咒,超度著此地慘死的亡靈。


    “大師,你已經在此地停留了七日時間,如今這經也抄了,咒也念了,你也該走了吧。”霍雲起說道,不是在趕人,而是他也將要離去。


    “阿彌陀佛。”


    老和尚誦了聲佛偈,笑著道:“貧僧行走江湖,不敢妄談普度眾生,可也不願看人誤入迷途,死者已逝,生者未央,霍施主,回頭是岸。”


    這老和尚是北少林的高僧,法號靈悟,乃是江湖聞名的活佛,與如今頗受人指指點點的不歸大師不同,靈悟高僧的名聲如金石一樣堅固。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靈悟高僧居然是唯一一個接下了霍家英雄帖的江湖人,隻可惜,對方來得太晚,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打聽了霍家滅門一事,靈悟高僧長歎世事無常,他主動來到這片墳塋前,為霍家的死難者超度,霍雲起對這位高僧十分尊重。


    可即便如此,霍雲起也沒有聽之任之的打算,他搖頭道:“大師不必再勸了,晚輩心意已決,就此別過。”


    “敢問施主欲往何處?”靈悟和尚起身叫住了霍雲起。


    霍雲起腳步一頓,卻也坦誠地道:“晚輩早年困於鑄劍之術,日夜忙碌於山莊家業,荒廢了武藝,而今打算前往各方高人門下拜師學藝。”


    霍雲起不是愣頭青,他雖有報仇之心,但終究武功太低,遠不是這群人的對手,哪怕是對付最弱的一個天泉,他都有心無力,白白上門送死不是他的作風。


    靈悟和尚歎息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施主何不聽貧僧一言,放下屠刀,救人,也救己。”


    霍雲起微微一笑,眼中卻無波瀾,他輕聲道:“大師方外之人,又怎麽懂得這紅塵之苦,我心中盡是深仇大恨,這屠刀如何放得下。”


    說罷,霍雲起便轉身離去,走出一段之後,又聽到靈悟和尚說道:“阿彌陀佛,施主既然有心欲習武學藝,又何必舍近求遠。”


    霍雲起愣了愣,他回過頭來,蹙眉道:“晚輩不敢妄自揣測,但大師之意,莫非是想指引晚輩前往少林寺求學嗎?”


    靈悟大師緩步上前,語氣平和地道:“貧僧雖武藝不精,但少林七十二般絕技盡皆爛熟於心,施主若真心學藝,貧僧自不會藏私。”


    霍雲起沉默了片刻,說道:“大師可知道,晚輩習武便是為了報仇。”


    “知道。”靈悟大師語氣澹然。


    “大師方才所言冤冤相報何時了,既然如此,此刻為何又要助紂為虐?”霍雲起問道。


    靈悟大師枯瘦的臉龐上,溫和的眼眸沉靜如水,他溫厚地道:“少林絕學,並非拳腳棍棒而已,修武便是修心,施主若想成就武道,便不可再執著於血仇家恨。”


    霍雲起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問道:“可是大師,如果晚輩習武之後,心仍不靜,仇恨依舊,又該當如何?”


    靈悟大師微笑著道:“那便是貧僧這個做師父的無能了。”


    刺目的朝陽溫和地普照著大地,恍忽間,靈悟大師好似佛陀,他那並不高大的身形,在這一刻似乎顯得無比偉岸。


    老和尚慈祥的目光之中,純淨得不帶一絲汙濁,幾如遺世獨立的蓮花,那清澈的眼童仿佛一麵鏡子,倒映著霍雲起身上那扭曲不甘,卻又渴望救贖的靈魂。


    一輪紅日自天邊升起,青年默然良久,緩緩跪在了老和尚的麵前,恭敬地磕了三個頭:“弟子拜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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