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蘿悄悄了離開這件事,是直到陸寒江平定了北地的叛亂回到京城才知道的,甚至這件事裏還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協助者,那就是孟老爺子。


    作為真正的太子血脈,商蘿這樣輕易地離開京城,是陸寒江所不能理解的,按照老爺子的習慣,這時候他不該直接見到對方的屍首才對嗎。


    這個中原因他已經無緣知曉,老爺子不會說,除非他親自去把那丫頭找回來。


    看著對方留下的那盞燈,陸寒江的思緒難免飄回到了在苗疆的那段時光,說起來,這盞怪燈的用法似乎已經被商蘿琢磨了出來。


    不過那丫頭小氣得緊,藏著掖著總是不願意說出來,這一次雖然留下了燈,但仍然是沒有留下相應的使用方法。


    陸寒江輕輕把玩著這盞燈,被點亮幽幽的燈火有種叫人恍惚的奇妙感覺,輕飄飄的滋味,好似身處雲端。


    陸寒江定定地望著那抹燈火,那瞬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失去了溫度,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隻有這一盞暗燈幽幽照亮了這眼前的方寸之地。


    滴答——


    耳邊傳來了水珠滴落的聲音,陸寒江出神的目光重新聚焦了起來,他循聲看向了自己的腳邊,赤紅色的血珠一滴一滴地自那盞燈的邊緣滴落,在他腳下化作了一汪血潭。


    陸寒江輕輕眨了眨眼,起身的瞬間,身下的皇位緩緩被黑暗吞沒消失不見,他抬頭看去,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一日的東宮大殿上。


    “夢?”陸寒江喃喃道。


    “稍微有些不準確,如果夢境和現實沒有邊界的話,那麽無論哪一邊,對你而言都是現實。”


    熟悉的聲音在陸寒江的身後響起,那是一個絕對不可能再次出現在他麵前的人,太子妃——皇甫靈兒。


    太子妃一如往昔那般,穿著華麗的宮裝,麵上掛著優雅卻又虛假的笑容,雍容地佇立在那裏,一切都和記憶裏沒有區別。


    陸寒江轉過身,麵露古怪地看著對方,片刻的沉默後,他閉著眼輕輕捏了捏鼻梁,然後歎道:“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太子妃曖昧的笑聲在陸寒江耳邊響起,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對方的小腹上多了一道劍傷,宮裝上滿是血汙。


    陸寒江看在眼裏,沉默良久之後說道:“可惜靈虛方丈已經死了,不然一定要他好好來這給你念念經,省得你在下麵寂寞,沒事老來上頭找晦氣。”


    “嗬嗬,”太子妃輕笑著搖頭:“你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嗎,明明什麽都知道了,卻還是要說些叫人覺得愚笨的話來惹人不快。”


    “活躍一下氣氛嘛,你已經死了或許不會在意,但我可是活得好好的,換做是你天天夢裏出現幾個死人,你難道還會有很好的心情去應付他們?”


    陸寒江撇撇嘴,然後彎腰將那盞閃耀著奇異燈火的怪燈拿起:“是這玩意吧,在死別穀的生離花不都是因為它才出現的嗎。”


    “不錯。”


    太子妃微微頷首,抬手輕揮,那怪燈忽然化作了一堆沙粒,從陸寒江的指尖滲過,流入了腳下無邊的黑暗之中。


    陸寒江甩了甩手中剩餘的流沙,然後左右看了看,東宮的大殿在眨眼間變得破敗無比,原本華麗的殿宇忽然好似經受了百年的風霜,刹那間變作了一地的破磚爛瓦。


    原本明亮的空間,逐漸變得黯淡起來,破滅的燈火化作了扭曲的岩壁,將宮殿裝點成了山洞的樣子。


    這裏也是陸寒江曾經到過的地方,正是埋藏著徐福寶藏的那個封閉千年的洞窟。


    陸寒江抬頭看了看,洞窟的頂端似乎還能看見那閃耀著奇異光芒的燈火,一切都和記憶中沒有分別。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好奇道:“似乎有些不對。”


    “怎麽了?”太子妃再度開口的時候,她的樣子忽然發生了變化,好似被泥塑的人形,在扭曲之中出現了另一張的臉,是采薇。


    頂著苗疆聖女的臉,可她的聲音依舊是太子妃,這樣古怪的場景讓陸寒江忍不住一樂:“這還真是有趣,原來他們當初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麽不明白的了,陸寒江的心智遠勝他人,縱然是能夠以假亂真的夢境,他還是一眼便覺察到了這裏並非現實。


    但這也是最可悲的地方,他無法像其他被這盞怪燈影響的人一樣沉入真實的幻境之中,他與這裏格格不入。


    不過仍有一件事是他感到好奇的:“為何它能夠影響到我?”


    陸寒江抬起來虛虛一握,那消失的燈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手中,這一幕讓“采薇”十分驚奇。


    幽冥燈的幻境雖然十分真實,但本質還是如同夢境一樣,是由本人的記憶和精神所搭建的世界,所以隻要心智足夠強大,是能夠在這片夢境之中為所欲為的。


    重新將消失的燈火點亮,陸寒江托著那燈好奇地問道:“上一次我明明記得它對我來說就是個照明工具而已,為什麽這一次它能夠對我產生,嗯......這麽奇怪的影響?”


    “采薇”的臉又變了,這一次它變成了商蘿的樣子,可愛中帶著幾分惡作劇的狡黠,隻聽她說道:“除了七大血脈的後嗣之外,幽冥燈能夠影響此世之中的所有人,任你武功再高都不能免俗。”


    陸寒江抬頭看了它一眼,隻見“商蘿”彎著月牙似的眉眼,頗為得意地道:“之所以在苗疆之時對你無用,是因為你並非此世中人,幽冥燈無法將你這天外之人拉入夢境之中,可是現在嘛——”


    伴著一抹戲謔的輕笑,它再一次變換了模樣,這一次它變成了和太子妃有七分相似的皇甫小媛的樣子,端著一張如出一轍的肅然麵孔說道:“你已不再是世外之人。”


    “哦?”陸寒江一挑眉頭,若有所思,這些玄妙的說法他並沒有去試著理解,他手掌握緊,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後,幽冥燈碎成了一地的殘片。


    隻是燈火熄滅之後,這座山洞仍然巍峨不動,陸寒江歪著腦袋道:“看來不是毀了這東西就能夠離開的。”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它再一次變回了太子妃的模樣,手中托著幽冥燈,緩步來到陸寒江身邊說道:“畢竟是那孩子最後留下的手段,若是這樣輕易地被你破解,豈不是太叫人失望了。”


    “哦?”陸寒江饒有興致地道:“莫非這是那丫頭故意做的?”


    “不應該嗎?”


    “太子妃”噙著笑道:“若不是錦衣衛的插手,皇甫家如何能夠逼死李鬼手,你殺死了她的養父,她恨你豈非應有之義?還是說,你真的認為她能夠放下這一切,就像皇甫小媛一樣?”


    陸寒江眯起眼來:“這麽說,那位殿下直到最後還在說謊,商蘿那丫頭其實早就和她見過麵了?”


    “或許吧,”“太子妃”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幽冥燈創造出的幻境全部都基於人原本的記憶,所以,連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不可能知道。”


    “那還真是遺憾。”


    陸寒江歎了口氣,然後緩緩轉過身去,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覺察到了身後有一股陌生的氣息在不斷靠近,果然,一道披著黑暗的沙影正如同被灌注了鐵水的模具一般,隨著時間推移緩緩成型。


    “雖說出了些意外,但你畢竟是千年來最接近這條路的人了,有件事情還是得提醒你。”


    “太子妃”款款地道:“幽冥燈製造出來的幻境並非普通的夢,這裏的一切都源自你的記憶,哪怕是零星破綻都會在此地被無限放大,換作你們習武之人的話,便是心魔。”


    話音落下,而當陸寒江看清那黑影的真容時,也忍不住吐槽道:“喂,這該不是你故意的吧,若說換了旁人也就罷了,就他也能算是我的心魔?”


    “太子妃”笑了笑,隻是淡淡地道:“幽冥燈能夠展現的幻境都源自你自身,隻是我已說過,此地並非通常的夢境或是幻想,若你走不出去,便隻能永遠留下了......畢竟是這可是通往長生的階梯,你已非世外之人,再不比旁人特殊......”


    哧!


    細微的破空聲響起,“太子妃”的胸口忽然出現了一個大洞,下一刻她的身子便化作了泥沙被黑暗所吞噬。


    一顆石子在陸寒江手裏上下拋弄著,他緩緩將轉過去的腦袋轉了回去,正色地看向了麵前之人。


    那是一襲玄色道袍手持長劍的公子,初現之時是玉樹臨風的貴公子,隻可惜眨眼之間便成了披頭散發,滿身血汙的瘋癲之人。


    此人正是武當七子“太武”池一鳴的兒子,池滄平。


    “月離風!你害死我爹,又害得我遭師門厭棄,被正道江湖追殺!明明都是你做的!為什麽他們都不信我!為什麽!”


    池滄平不甘地怒號著,他的怒火似乎化作實質,一道道張牙舞爪的妖異之影攀在了他的肩頭,像是羽翼,又仿佛扭曲的白骨。


    “池兄,這話不對吧。”


    陸寒江攤了攤手道:“當初咱們一塊上五嶽搞事情的時候,你也是同意了的,怎麽翻臉不認人了呢,你爹的死,你起碼占七成的責任吧,還有三成就勉為其難算在你師公頭上吧,他老人家武功蓋世卻眼睜睜看著你爹去死,我也很無奈啊。”


    “池滄平”神情一怔,隨後大怒道:“你放屁!”


    陸寒江愣了一下,然後對著身後無邊的黑暗頗為無語地道:“喂,真的假的啊,我的心魔這麽有個性的嗎?為什麽我感覺他好像能夠聽懂我在陰陽怪氣?”


    黑暗之中傳來了陣陣輕笑,翻滾的黑霧好似也感到了快樂一般,隻聽“太子妃”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必奇怪,幽冥燈乃是天道奇物,它所創造出來的幻境與尋常夢境完全不同,這裏的一人一物,皆非尋常,與那現實之物也不過一線之隔,紅塵燈明,彈指百年,多少人迷失於此經曆了一生一世而茫然不知,你可要小心了。”


    陸寒江若有所思,在“太子妃”話音落下的時候,“池滄平”已是怒吼著一劍殺來,可他方才一步踏出,腦袋便不知所蹤,無頭的身體僵在了原地,片刻後,化作了泥沙歸於黑暗。


    陸寒江彎下腰,從淹沒了腳跟的黑暗之中又撈出了幾顆石子,起身之時,隻聽得遠處似有龍吟聲傳來。


    抬頭看去,忽見的兩條金龍衝霄而起,伴著震天動地的威勢,滿臉堅毅的英武男子與那酒氣渾身的老翁,一左一右攻向自己。


    “小子!你害我丐幫萬劫不複,今日沒得說了,先接老頭一掌!”丐幫老幫主梁奔浪說著,一掌亢龍有悔打出,連帶著整座山洞的四壁都在他一掌之下變得開朗明亮。


    陸寒江眯起眼來,空中似乎能夠看到翠色的樹葉飛舞,高懸的烈日掛在頭頂,死別穀的空氣中似乎還能聞到生離花的香味。


    “陸十七!是你殺了紫荊!還殺了玲瓏!今日某就要你償命!”丐幫副幫主燕風雲叫喊著,掌中打出的金龍長嘯一聲,染上了仇恨的赤紅威光。


    陸寒江撇撇嘴道:“雪華宮為禍武林,可是你們口中的魔道之徒,本公子替天行道,你不領情就罷了,居然還倒打一耙,退一萬步說——顧紫荊是自殺的吧,那玲瓏不是因為你沒救下來才死的嗎?”


    “我殺了你!”燕風雲雙眼赤紅,憤怒一掌拍來。


    見狀,陸寒江化掌為爪,擒龍功瞬間發威,燕風雲連帶著他打出的赤龍變成了陸寒江手中的提線木偶,在空中驟然轉了個方向,直直和梁奔浪撞在了一塊。


    兩式龍掌拍在一塊,終究是燕風雲弱了半籌,他被打得鮮血狂噴倒飛而出,他瞪著一雙仇恨的眼睛:“我要殺了——”


    噗嗤!


    陸寒江握緊手掌,擒龍功凝聚而成的翠色巨爪瞬間便將燕風雲捏碎,血雨飛濺四散,但很快便化作了灰蒙蒙的泥塵,融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而另一邊,梁奔浪掌下的金龍則也伴著一聲悲鳴消散。


    隻是老幫主武功高強,瞬息就重新穩住了身形,他重新調動真氣,一身破布衣衫呼啦啦作響,一掌打出竟留下殘影在空,龍吟聲貫天徹地,眨眼間一十八道殘影化作一體,金龍逆流而出,天地失色,霹靂龍吼震耳欲聾。


    “小子!接招——”


    “沒空。”


    陸寒江一翻白眼,他右手虛握,腳下的泥沙如同百川入海,匯入他掌心之中,變成了一把似是而非的長劍,隻見他一劍甩出,劍身驟然化作長鞭,將那滔天金龍捆了個實在。


    “什麽?”梁奔浪大吃一驚,他抬起頭,眼睜睜看著那泥沙長鞭化作鎖鏈,將他掌下這條金龍活活勒斷了脖子,化作了漫天的金色光雨。


    老幫主仰天噴出一口血來,身子向後倒入了泥塵之中,與那黑暗化作了一體。


    才解決了兩個丐幫的高手,陸寒江眼睛一眨,飛花落葉和那幽幽深穀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殘垣斷壁。


    破敗的院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陸寒江思慮之間,一道銀芒閃爍,下一秒那奪命的銀鉤就殺到了跟前。


    “惡賊,納命來!”東方鳶手持銀鉤從天而落,一雙殺氣凜然的目光盯緊了陸寒江。


    “東方姑娘,許久不見,你看起來倒是氣色不錯。”


    陸寒江屈指一彈叫其中一把銀鉤應聲而斷,隨後兩指一捏,將另一柄銀鉤穩穩定在指尖:“今日難得相見,你不打算謝謝我嗎?”


    “惡賊,你在胡言亂語什麽!”東方鳶掙紮了一番,發現銀鉤紋絲不動,咬牙棄了兵刃,轉而一掌打去。


    “當然是謝我讓你做個明白鬼,”陸寒江指尖用力,那銀鉤立刻斷成數截,崩出的碎片化作一道厲芒,刹那間劃過了那天鵝般的脖頸。


    東方鳶不甘地倒下,此刻又一抹身影閃爍而出,腳步紛亂而詭譎,起落間竟叫人看不清身形。


    “陸寒江,今日便叫你為我東方世家死去之人贖罪!”


    東方煌腳下連踏,扶搖九天的身法竟在一瞬間好似幻化出了三個人形,奇妙詭異,讓人分不出真假來。


    陸寒江嗤笑一聲,抬起的腿腳向後撥起了幾粒砂石,那石子如塵埃之微小,但落到東方煌跟前之時,卻已經成了迎麵流星。


    東方煌縱然輕功再高,幻化出再多身形,流星飛雨而過,也叫他刹那爆裂成了漫天血霧,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未曾留下。


    “你全家都是你自己眼瞎害死的,與我何幹。”


    陸寒江沒好氣地說了一句,隨後低下頭再看,那詭異的黑霧已經淹沒了他的半隻小腿,好似漲起的潮水一般。


    這不起眼的一幕,讓陸寒江微微在意了起來,直到又一個人影的出現,打斷了他的沉思。


    隻見迎麵一道掌力打來,陸寒江側身閃過,抬頭又看見了一行兩人,正是逍遙派弟子奚秋與他的老朋友,前千戶喬十方。


    奚秋不曾開口說話,一如記憶裏那般沉默寡言,隻是手中的掌法毫不留情,見一式未中,又是一掌拍來。


    而喬十方則是冷笑拔劍殺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陸寒江腳下踏著淩波微步,輕易躲閃著那浩氣凜然的劍法,嘴裏玩味地道:“哦?亂臣賊子罵誰?”


    “亂臣賊子罵你......”話音落下,喬十方劍法一頓,他表情羞惱地道:“牙尖嘴利的家夥!”


    陸寒江哈哈一笑,左手化掌打去,白虹掌力瞬息之間叫兩人嘔血暴退,隻片刻就化作了飛灰,融入了那無邊黑暗。


    在兩人倒下的地方,又是兩道影子緩緩浮現,其中一人滿麵憤怒,指著陸寒江罵道:“你冒充我師弟子害我性命!毀我逍遙派多年布置!今日就要你血債血償!”


    此人正是朔玄,而在他身邊,還有一人,身著道袍,手持神兵天機,乍一看恍惚仙風道骨,隻可惜對方臉上蒙著一層迷霧,看不清相貌。


    但是陸寒江卻知道,此人該是他那素未謀麵的便宜師傅——北冥子,幽冥燈之幻影,隻能重現他記憶裏的事物,而他從未見過北冥子,故而在這幻境之中也就看不清對方的樣貌。


    朔玄罵完之後,師徒二人兩人前後殺來,陸寒江側身欺上,劈手奪過天機,然後橫劍一掃,兩人身形頓時一滯,伴著一朵血花飄落,紛紛倒在了腳底的黑霧之中。


    而兩人一倒,陸寒江手中那天機也緩緩失去了光澤,最終化作了一抔塵土,從指間劃過。


    這一劍消失,又是一劍襲來,陸寒江感受到了風的動靜,腳下的黑霧變成了天邊的流雲,遠處的矮山交織縱橫,他回頭一看,自己已經到了華山之巔。


    五嶽的掌門將自己團團包圍,天風與商幾道率先殺來,天風甩劍而出,隻見他頭頂一道懸鋒的幻刃悍然飛來,朝著自己斬落,商幾道一劍撕風,一十三道光影閃爍不定。


    陸寒江抬手一拂,真氣如同洶湧之波濤,將山巔的風浪盡數裹挾而來,如同一麵風牆,把那劍光劍影通通攔在了外邊。


    “江湖之禍在你一人,今日若不殺你,如何正我五嶽之名!”天風喝道。


    “大家一起出手!”時九寧說道。


    五嶽掌門一起出劍,一時間金蛇亂竄,劍光如雷霆霹靂,耀得這雲端山巔仿佛電閃雷鳴,陸寒江一掃前方五人,又低頭看向腳下雲海,當即一腳踏地,龜裂如雷光自他的腳下瞬息蔓延至整個高台。


    隨著一聲巨響,山巔高台瞬間崩塌,五嶽掌門全都向下墜入了那雲海之中,陸寒江隻手握住斷壁上的一棵鬆枝,穩住了下墜的身形。


    向下望去,隻見五人人影漸消,刹那間雲海化作漩渦,陰暗得如同深淵。


    陸寒江垂眸盯著那深淵,仿佛裏頭什麽在注視著自己一般,他沉默著,忽然鬆開了握著鬆枝的頭,想要跳入了漩渦之中。


    隻是這瞬間,雲端消弭,高山不在,蒸汽伴著一雙赤色的巨大眼眸出現在他麵前,數丈高的機甲人形之上,赫然站在三位逍遙派的前輩。


    正是那死於他手的太微道人,以及那化名偃師的太一道人,還有一人如同迷霧不可捉摸,想必就是那從未有機會相見的太玄道人。


    “既入我門,為何不拜。”機甲之上,太玄那混雜著空寂虛無的聲音高高在上地響起。


    陸寒江抬眸看去,微笑間抬手一掌打出,金光凝成法印,一聲轟鳴之後,機甲成了破爛架子,逍遙三人成了雲煙消散。


    “逍遙大力金剛掌,承讓。”陸寒江收了掌,恍惚間聽到了嘈雜的喊殺之聲,他眨了眨眼,機關殘害變成了凸起的土丘,遠方的平原上,數不清的人影正在廝殺著。


    一陣風吹過,陸寒江看清了遠處那人馬的旗幟,原來這裏是萬刀門的地盤,那些打殺聲一點點地近了,隻是來到眼前時,那些人不再是萬刀門的餘孽,而是變成了江南正道的那些俠士們。


    “該死的錦衣衛!害了我等性命,還倒扣一頂帽子,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一俠士高喊著,揮著刀就殺了過來,陸寒江低頭看了看自己裝束,久違地,他又穿上了那一身總旗的衣服。


    那一瞬間,陸寒江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目光向著周圍探尋過去,果不其然,在一眾似曾相識的麵孔之中,他看到了天泉,公孫承,還有不少熟悉的人。


    這些人的目光帶著仇恨,如同潮水一般,洶湧而來,陸寒江腳步輕邁,遊走在人海之中,抬手間便帶走幾條鮮活的生命。


    一路走來,身後已經是屍山血海,直到他在人群中找到了皇甫小媛,對方冷淡的麵容上忽然泛起一股殺意,持劍便是向他麵門刺來。


    陸寒江眉頭一蹙,手起光落,砰的一聲——劍斷人倒,美人就此香消玉殞,忽的一瞬,那打殺聲,屍骸,仇恨,還有冰冷的殺意,全都遠去,死寂的黑暗之中,忽然響起了清脆的笑聲。


    “真是不懂憐香惜玉,難道你就對她沒有過任何感覺嗎?”


    太子妃的身形再度自那黑暗中浮現,雙手托起了那冰涼的屍骨,皇甫小媛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被她親昵地懷抱著。


    陸寒江看著她,輕輕聳肩道:“你的演技不錯,隻可惜這一手破綻還是太明顯了,小媛和商蘿不同,她是不可能對我拔劍的。”


    “即便是你殺了最親近的人?”太子妃笑了笑:“還真是自信呢,不過事實的確如此,那還真是遺憾呢,明明都是她的孩子。”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陸寒江抬起的手就像是在托起手邊的清風,可當這風落到太子妃身上時,便成了狂暴的氣浪,她的身形一度在狂風的摧殘下破碎重組,化作泥沙又再度重塑人形。


    陸寒江漠然地注視著這一過程,然後淡淡地道:“若真的如你所言,幽冥燈的幻境全都來源於我的記憶,那麽你這樣的東西從一開始不應該存在,所以,你究竟是誰?”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不是嗎?”


    太子妃掩著嘴輕笑,那一刻,這具本該沒有靈魂的軀殼,仿佛突然從地獄中取回了那顆早已經冰冷的心,整個人突然變得鮮活起來。


    “幽冥燈自誕生起就在本能地影響著周圍的一切,這也就是死別穀和生離花會出現的緣故,幽冥燈供給生離花存續的土壤,而生離花則反過來以凡俗之血肉提供給幽冥燈養分。”


    太子妃的目光垂下:“而你的出現破壞了這美好的循環,幽冥燈失去了養分,如果沒有人繼續供給它足夠點亮它的力量,它將會被殘忍地熄滅,而就是這個時候,那丫頭發現了操縱這盞燈的手段。”


    話音落下,一抹血花在兩人腳下綻放,那盛開的血之花中,幽冥燈緩緩地浮現,這一刻它所展現出的姿態,高貴而神秘,奇異而妖豔的光芒讓周遭的一切黑暗都沸騰了,如同一大團蠕動的血肉,全都開始變得興奮。


    “血......”陸寒江語氣篤定地道:“驅使幽冥燈的手段,是血,是皇甫世家的血。”


    “不錯。”太子妃微微頷首:“那孩子的確運道非常,剛接觸不久,她就發現了這一點。”


    “剛接觸不久,”陸寒江眼眸微眯:“如此說來,我的運氣也不差。”


    “確實,”太子妃苦惱地搖了搖頭:“那孩子從未有一天放下過心中的仇恨,即便你們互相之間演戲的時候,真的很像那麽回事......她在發現這秘密的第一時間就對你用過了,可惜那時候的你,還是世外之人,幽冥燈無法對你造成任何影響,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是嘛?”陸寒江的臉上慢慢浮現出興趣滿滿的表情:“這樣才對嘛,若是她真的變得和小媛一樣,那才真是一點趣味都沒有,畢竟那可是你的孩子,對吧,殿下?”


    麵前的人影雖然此前一直頂著這張屬於太子妃的麵皮,可直到這一刻,她才露出屬於自己真正的樣子,那雙對世間一切都感到無趣的眼眸,那雙對世間一切都報以惡意的眼眸。


    “從前本宮也從來沒有相信過所謂的長生秘寶,隻以為那是虛無縹緲的傳說,可如今——”


    太子妃微微笑著道:“使幽冥燈沒有熄滅的人是那孩子,不過讓他最後的力量能夠影響到你的人,卻是本宮,隻是本宮也沒有料到,會在這種地方和你再次相見。”


    “很遺憾,你已經死了。”陸寒江聳肩道。


    “的確,本宮已經死了,所以才會覺得奇妙不是嗎?已經死去的人,居然能夠在這樣的地方繼續以一個活著的姿態和你對話。”


    太子妃手裏托著幽冥燈,輕撫著它的姿態,是那樣的溫柔,隻聽她繼續說道:“皇甫家的血脈是詛咒,但也有著這樣奇怪的作用,以本宮之血徹底點燃的燈火,居然能夠讓本宮以這樣的姿態繼續存續下去,說是詛咒,倒的確非常有理。”


    沉默著看著太子妃,陸寒江忽然開口道:“當日在東宮,你死前對我說,我們是一樣的人,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我們一點兒都不像。”


    “是嗎?可惜本宮的感覺與你恰好相反。”


    太子妃垂下眼眸,似是出神一般喃喃輕語道:“你我都曾見過親近之人死在眼前,卻都無動於衷,得到過的,失去過的,卻也都無法引起心中任何波瀾,權力,地位,金錢,武功,於我們而言,似乎都是無用之物,哪怕隻是在鄉間的樹下觀察一顆蟻巢,你我也能夠待上半天仍不覺得倦怠。”


    說著,太子妃輕輕點了點自己心口的位置,她說道:“本宮與你是一樣的人,這裏都是空空如也,不過那一天,你卻生氣了。”


    太子妃永遠保持著歡快的表情忽然有了片刻的凝滯,她第一次露出了悲傷的表情:“你說的也對,如今的你和本宮確實不再是相同的人了,因為你心中已經有了牽掛,你不再與這世間格格不入,也不再厭惡著世間的一切,你心中曾經的那些莫名的火焰,如今已經熄滅了。”


    陸寒江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忽然想到這裏是幽冥燈以自己的心魔所幻化的世界,於是又閉了嘴。


    “本以為會被留下的人是你,誰曾想到,原來孤獨一人的,隻有本宮,”太子妃有些苦惱地抱怨道:“這難道不是背叛嗎?”


    說話間,兩道人影緩緩自她身後的黑暗中浮現,隻是一瞬,那衝霄而起的恐怖劍意就讓整片空間都震顫不止。


    武當的兩位老前輩,棲雲子與上陽子如同護衛一般出現在太子妃的身後,手中的天凶與真武分別卷起了陣陣狂暴的風浪。


    陸寒江垂眸一定,腳步隻是前踏分毫,那風向驟然改變,如同滾湧的海嘯,瞬間就將兩位老人的劍意徹底淹沒,自黑暗中來的人,刹那間就歸於了黑暗。


    太子妃的臉上滿是驚奇的神色:“這可是你記憶裏存在過的最強的兩個人了。”


    “的確如此,”陸寒江頷首道:“我無數次想象過他們的強大,武當山那一戰也不負我的期待,他們的確都是當世最強之人。”


    太子妃彎腰挽起了一片泥沙:“那為何,你竟能夠如此輕易地——”


    “很遺憾,我能夠想象到他們的強大,卻始終無法想象到自己的武功究竟已經走到了何等地步。”


    陸寒江歪著腦袋道:“縱使幽冥燈裏有你這縷陰魂在搗鬼,也沒辦法把我想象不到的東西幻化出來吧?”


    太子妃笑道:“原來你的武功早就到了足可無視這世間的一切的地步......不過倒也不奇怪,畢竟你我這般,武功反倒成了身外之物。”


    “所以,你想要讓我看到的,我的‘心魔’已經展示完了嗎?”陸寒江心念一動,本已經散落成沙的天機劍便重新凝聚起來,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如果連這兩位都奈何不得你,那本宮的確是無計可施了。”


    太子妃說著,卻是忽然讓開了身位,隻聽她緩緩道:“隻是,畢竟都走到了這一步,你難道就不想看看,真正的長生之路?”


    話音落下,一切豁然開朗,那黏稠的黑霧變成了七彩的祥雲,醜陋的泥沙化作了花瓣與仙鶴,一條鎏金的階梯,從太子妃的身後緩緩浮現,直達雲霄。


    太子妃手中捧著的幽冥燈變成了酒器,倒上一杯翠色的酒水,她將其悠悠奉上,口中言道:“長生所需之物,已經被你盡數拿在手中,登仙之路,就在此地。”


    陸寒江走上前來,垂眸看著那杯酒水,忽然問道:“小時候,你還哄著小媛睡過覺?”


    這好不相幹的問題,讓太子妃一愣,然後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那天你就在門外偷聽啊,堂堂太孫殿下,行事還是這般小氣。”


    說著,太子妃臉上的笑容慢慢擴大:“那可不是搖籃曲哦,那是西域外道佛門的一種功法,以音入道,能夠惑人心神,挑動其心中的苦痛回憶。”


    太子妃朝著陸寒江眨了眨眼睛,頗為無辜地道:“畢竟在皇甫家的時候,本宮實在無聊得很,看著小媛每日都因仇恨苦練武功,倒也不失為一樁趣事。”


    陸寒江恍然道:“所以,那天你是想挑動小媛對我動手?”


    太子妃點點頭,然後歎道:“可惜了,那孩子是真的愛上了你,那天居然能夠忍住心中的恨意,沒有動手。”


    伴著又一聲歎息,太子妃搖了搖頭,然後舉起了手中的酒杯示意道:“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了。”陸寒江伸手接過了那酒杯,卻直接將酒水倒在了地上。


    太子妃頗為好笑地道:“這裏可是幽冥燈所幻化的世界,你不會以為這樣的地方還能夠下毒吧?”


    “自然不是。”


    陸寒江道:“隻是你為何篤定我一定會對這長生之法感興趣?”


    “難道你不感興趣嗎?”太子妃反問道:“自從你我相見的那一日開始,這個世界為你添加的奇妙命運就不斷引導著你接觸長生的秘密,事到如今,難道你真的能夠開口說一句,你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


    陸寒江沉默了,他深吸了口氣,然後太子妃就看見他手中的天機劍不知何時已是將劍鋒朝向了天空。


    “咦?”太子妃詫異地看著從自己身上緩緩流下的泥沙,回頭隻見那鎏金的登仙之梯此刻遍布各種裂痕,目光再往上,隻見天空都整個裂開,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劍痕,叫著天地失聲。


    轟隆隆——


    遲到的爆裂之聲此起彼伏,登仙梯轟然倒塌,連帶著光耀無限的世界也再度回歸了那黑暗的混沌之中。


    目光與身軀逐漸化作泥沙消散的太子妃對上了,陸寒江笑著道:“殿下猜對了,我的確很有興趣,隻是我的性格你也知道的,從來不是那種討喜的類型,所以比起你們送上門來,我更喜歡自己去搶。”


    當太子妃的影子徹底從這個空間消失之後,陸寒江低頭看向了已經淹沒到腰間的黑霧,他手中已經斷裂的天機再度複原出那利刃劍鋒,隻一劍,天地異變。


    腳下的黑霧被一分為二,陸寒江踩著尚未幹枯的屍山血河,一步步朝前走去,手中天機無可匹敵,直到那黑霧再也無法遮掩暗中的一切,他終於來到了幻境的終點。


    透著腐朽氣息的大門,被無數的鎖鏈所捆綁著,但從縫隙中卻能夠窺見其後的一絲光亮,好似在等待著他去打破一般。


    世界開始顫抖,好似在恐懼,又仿佛是在期待什麽,戰栗的黑霧翻騰不停,所有問題的終極答案都指向了這座銘刻著永痕的大門。


    陸寒江毫不猶豫一劍劈出,大門轟然破碎,其後一抹亮光驟然射出,刺眼的光芒之中,他勉強能夠看清其後的世界。


    那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奇異存在的地方,神秘,扭曲,怪異,又充滿了令人神往的一切,人世間的一切欲望在它麵前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味。


    那僅僅是簡單的一瞥,就叫陸寒江再難移開目光,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想要探尋其中的一切,這瞬間,躁動的黑霧忽然爆發出了無比強烈的情緒,那是不甘,那是憤怒。


    在黑霧無聲的咆哮中,陸寒江忽然止住了伸出的手,他回過頭,因為他聽見了那裏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陛下......殿下......駙馬......陸寒江!!”


    ......


    一朵血花在手中綻放,陸寒江猛地醒來了,他看到了一雙充滿了擔憂的目光,那是永樂公主。


    陸寒江順著對方的目光低頭看去,幽冥燈不知何時已經破碎,那殘落的碎片一隅被他捏在了手中,鋒利的尖頭,正抵在了他的手腕上,滴滴血珠自那腕上滑落。


    “你也太不小心了。”永樂一邊抱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為陸寒江處理起了傷口。


    陸寒江低頭沉默著看著永樂,良久之後,他說道:“以後不會了。”


    隨著那歎息般的聲音落下,地上破碎的幽冥燈中那抹堅持了千年的燈火,終於徹底熄滅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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