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臨山,是曾經皇甫家主,皇甫玉書的族弟,平日裏,皇甫小媛也按輩分稱他一聲兄長。


    此人也是皇甫家族曾經有數的高手之一,以擅使一套棍法而聞名,但皇甫小媛卻知道,皇甫臨山真正擅長其實是劍法。


    譬如她自己,少時皇甫小媛學武,多是皇甫玉書親自教導,但身為家主,人際交往是必不可少的,偶爾皇甫玉書不在的時候,便是這位臨山族兄教導她武藝。


    所以她清楚,此人雖以棍法出名,但真正拿手絕活卻是劍法。


    而這位曾經教導自己武藝的臨山族兄死了,死在了他曾經教導過的弟子的劍下。


    皇甫小媛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兀地感到胃裏一陣瘋狂翻湧,她捂著嘴,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


    皇甫小媛與皇甫臨山的關係,既是半個師徒,也是族中兄妹,但其實說實話,她這位臨山兄長的關係,並沒有好到難以割舍的地步。


    此刻皇甫小媛無法遏製流露而出的脆弱,更多的則是因為一種來自血脈上的詛咒,這個人的身上與她流著相同的血脈,他們是同族之人,而今,對方卻死在了自己的劍下。


    一種難以言喻的惡心滋味在胃裏翻騰,皇甫小媛的手顫抖得厲害,地麵上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紅讓她一度到了崩潰的邊緣。


    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堅強,嘴上說是要做個惡人,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對於那個人的恨意,實則,這份親手斬殺同族血脈的罪惡感,這種痛苦,這種沉重,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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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隆隆雷霆轟鳴,皇甫小媛抬起無神的雙眼,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她等待許久,卻沒有一滴雨水打落身上。


    伴著一陣若有若無的歎息聲,皇甫小媛的身子被一片陰影覆蓋,那一刻,她的眼中微微有了一點光芒。


    撐著紙傘的陸寒江站在皇甫小媛的身邊,輕飄飄的傘麵被滂沱的大雨擊打,像是驚濤駭浪中一隻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


    “這個人......哦,難怪覺得眼熟,皇甫,臨山?沒記錯應該是這個名字吧。”


    陸寒江微微彎下身子,打量著死去的皇甫臨山,他記得清楚,皇甫臨山是皇甫家明麵上的高手之一,但在他第一次下江南之後,便消失無蹤了。


    之後哪怕是群魔圍攻皇甫家的“危難關頭”,這個人也完全沒有出現過,陸寒江一度以為此人被太子妃藏起來了,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隻不過他沒想到,這張牌太子妃會直接打到鑄劍山莊,不過想來也是,對於他們這種人而言,信任實在是種奢侈的東西,任何的秘密,如果不能親自抓在手裏,怎麽可能安心。


    此人假扮弟子“阿南”混入鑄劍山莊,恐怕也是為了盜取星玄刀的秘密,這樣一來,那些魔道為什麽會費大力氣來救一個普通弟子,就能夠解釋了。


    按照他手上的情報推算,此人恐怕是在星玄刀被他拿走之時,真正的阿南鬧出了這件事之後,他才冒名頂替,此後便一直待在鑄劍山莊。


    若隻是普通的弟子阿南死了,陸寒江倒也不會覺得如何,可若是假扮阿南的皇甫臨山死了.....嗯,倒真有些可惜。


    “嘖,下手也太狠了,我以為你最多砍他一兩隻胳膊,總還能夠留一條命套出些話來......嗯,難道這就是天意?”


    陸寒江的語氣有些惋惜,低頭看向呆呆的,毫無反應的皇甫小媛,他的表情有些莫名,蹲下身來,注視著那雙失神許久的眼眸,他問道:“打算放棄了嗎?”


    皇甫小媛身子一顫,嘴唇輕啟:“不......”


    “完全不行呢,你現在的狀況,根本繼續不下去了吧。”


    陸寒江伸出手來,替皇甫小媛將紛亂的劉海整理清楚,溫聲道:“你的感受我倒是可以理解,確實很難接受呢,對同族之人下殺手,繼續勉強你也沒有意思,你還能殺人嗎,當然,我指的是這樣的,‘自己人’。”


    說著,他用手指了指地上皇甫臨山的屍首,皇甫小媛不假思索地道:“當然......”


    可惜,話剛出口,那種令人作嘔的苦味就在舌尖綻放,想要表達的意思,無法轉化成實際的話語,她無法出口,這一刻皇甫小媛明白自己是在故作堅強。


    “果然是這樣呢。”


    陸寒江的神情看起來並無意外之色,他平靜地道:“說實話,我其實一開始就預料了,隻是沒想到會到這樣的程度,算了。”


    他緩緩起身,目光透過深層的雨幕,似乎能夠看到那之後的東西。


    “說起來,我好像還沒有跟你說過吧,最後我打算怎麽對付你的姐姐。”


    陸寒江的手指輕輕劃過皇甫小媛的發梢,恍忽間,他的語氣逐漸飄遠:“簡單來說,最終計劃是需要靠你和商蘿兩個人來完成的,那個丫頭是必要的保險,而你,是我選出來賜予那個人致命一擊的殺手鐧。”


    皇甫小媛輕輕用手攥住了陸寒江的衣角,卻沒有說話。


    陸寒江的語氣毫無波瀾,他繼續說道:“因此,我對你們兩個人的期待是不同的,商蘿那個丫頭隻需要至少保持住最初的樣子就好,而你,小媛,作為唯一王牌,你能夠下得了手嗎?對那個人,你摯愛的姐姐。”


    “我......沒有......”皇甫小媛似乎想要爭辯什麽,話語被雨聲阻擋,顯得那樣虛弱。


    “事到如今反對還有什麽意義,小媛,你對你的姐姐的感情,我可以斷言,那無疑問就是‘愛’。”


    陸寒江的語氣陡然變得高昂,似乎是在歌頌一首偉大的詩篇:“你和你的哥哥兩個人,對於那個人的感情,都是‘愛’,一個是因無奈而消亡的,純粹的愛,一個是因恨而轉變的,扭曲的愛,但不論如何,本質是一樣的,都是‘愛’。”


    皇甫小媛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陸寒江朝她眨了眨眼,這一刻,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順便一提,如果計劃順利的話,你的姐姐,生存可能性是零,即使如此,你還有下手的勇氣嗎?”


    陸寒江用手指接住一顆雨滴,將其放在了皇甫小媛眼角,讓雨滴順著臉頰滑落。


    皇甫小媛仰起頭來,她分不清眼角的濕潤是淚還是雨,她以祈求的語氣訴諸內心的願望——


    “我,不知道,但是請你告訴我,我現在,到底應該做什麽才好......”


    “那種事,當然是要你自己來決定,‘愛’——嗯,這是個模湖的概念,不過,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以索求為前提的感情,那隻是虛假的幻影,所以——留下還是離開,你自己選擇。”


    那熟悉的感覺,似乎在逐漸遠去,明明就在眼前,皇甫小媛卻仿佛距離他的身影又遠了一些,異樣的慌亂充斥心間。


    “我......要留下。”


    攥著衣角的手愈發用力,皇甫小媛無助的目光似乎在求證著什麽,卑微的語氣像是在哭泣一般。


    “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其他容身之地了。”她是這樣說的。


    “......嗯,我很開心哦,你能夠留下,真心的。”


    陸寒江從懷中拿出一顆糖豆,抵到皇甫小媛的唇邊,後者順從將其服下,隻聽他道:“既然決定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


    藥效發作得很快,也或許是皇甫小媛的精神本就疲憊到了極點,她順勢倒在陸寒江的肩頭,口中的糖豆化開,甜甜的味道開始在口中蔓延。


    天空中電閃雷鳴,雨幕下的二人,在紙傘下輕輕相倚,夾雜著雨水的冷風寒冰徹骨,可在口中泛起的甜膩卻如同一盞微弱的燈火,小心翼翼地守護這一絲溫暖。


    逐漸的,皇甫小媛感到了內心的痛苦和糾葛開始融化,這份小小的燈火,超過了對於姐姐的“恨”,重新占據了她內心幾乎全部的位置。


    如果說“愛”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有著甜蜜的味道,和閃閃發光的外形,那麽這份無法訴諸於口的糾葛,毫無疑問,正是她此刻深藏於心底的,小小的愛。


    皇甫小媛睜開朦朧的雙眼,把這個人的樣子再一次好好記住。


    在意識沉入安心的沉睡之前,話本裏的誓詞開始在心間響起,無論健康病痛,無論喜悅悲傷,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


    我會發誓,永遠守護這份“愛”。


    皇甫小媛的氣息歸於平和,一道橫貫天際的雷光在雲下炸裂,雨幕下的世界這一刻變得曖昧,光與影在這一瞬間被模湖了邊界。


    雷光之下,陸寒江一半的表情仿佛降世的聖人,慈愛而又溫柔地注視著這個世間的一切,而在紙傘下沒入黑暗的另一半,卻依舊如同深淵一樣,無法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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