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惡來抱著曹昂舒的屍體緩緩的朝將軍府外走著，忽然將軍府的門前走進一個人，看到一個如牛一般的黑大漢抱著一個人的屍體走過來，心中驚懼萬分，剛想大聲喊，卻忽的看到他的身後跟著的兩個人，竟然是蘇淩和杜恒，更是驚訝萬分，極力的克製著自己想喊的衝動，快步的向兩人走了過來。</p>
與典惡來擦肩而過之時，那典惡來神情恍惚，對這個人似乎恍若未聞，仍是流著眼淚，緩步的朝前走著，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的重擔壓在身上。</p>
那人來到蘇淩和杜恒近前，吃驚而又疑惑的問道：“蘇淩、杜恒，你們怎麽會在這裏？還有前麵那個人可是曹孟武手下第一員猛將典惡來麽？”</p>
蘇淩自是認得他，來人正是李歸。</p>
蘇淩點了點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思幾乎全放在了前麵自顧自走著的典惡來身上。</p>
李歸大驚失色，眼前這般景象想來對他是衝擊非小，他忙問道：“蘇淩到底怎麽回事，你們不是離開了麽，怎麽會出現在鎮東將軍府中？還有你們怎麽會跟典惡來這樣的凶神惡煞在一處？”</p>
蘇淩略帶歉意的朝李歸道：“李大哥，實在對不住，我這次來宛陽，其實就是來找他的......”</p>
“你......”李歸一時氣結，看著蘇淩和杜恒說不出話來。他猛然拍了下腦袋，失聲道：“怪不得方才張將軍傳下命令來，要全城搜捕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典惡來，我方才還在想那兩個人是誰，可做夢也沒想到是你們倆！”</p>
蘇淩聞言，冷笑著看著李歸道：“既然如此，李大哥可是要綁我們去見張將軍了？”</p>
豈料李歸一搖頭，正色道：“你們把我李歸看做何許人也，這打仗的時候，你們好歹也是我同村之人，我不管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我李歸卻不是那種綁了朋友去邀功的小人！”</p>
蘇淩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一拱手道：“李大哥恩情，蘇淩來日再報！”說著，朝著杜恒一使眼色，就要追著前麵的典惡來一起離開。</p>
李歸忽的伸手將二人攔下，道：“你們就打算這樣離開麽？現在曹孟武兵敗如山倒，方才探子傳來消息，在宛陽城南郊，他又遭到了揚州劉靖升麾下大將蔡玳的伏擊！”</p>
典惡來原本如傻如呆的走著，忽的聽到李歸這句話，驀地停下了腳步，原本無神的雙目透出一股攝人的冷芒。</p>
蘇淩緊皺眉頭道：“什麽？那......”</p>
李歸忙道：“你們不要著急，幸虧曹孟武主力殺來，他手下大將張遙津和曹子洪拚死保駕，這才逃出生天，要不然張將軍也不會回來，搜捕你們三人。”</p>
典惡來雖未轉身，但李歸的話他聽得半字不漏。聽到曹孟武已然逃出生天，那眼中的冷芒才緩緩的消散，低頭看了看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屍體的曹昂舒，喃喃道：“大公子，你聽到了麽？司空無事啊！......”</p>
那眼神隨著漸漸低沉的聲音，重新變得恍惚而無神起來。</p>
蘇淩心中這才有所安定，突然似想到了什麽，忙問道：“李大哥可知一個叫做曹安鍾的人消息。”</p>
李歸不假思索的點點頭，似乎頗有幾分讚賞道：“那個人，頗有幾分壯烈豪膽，他帶了司空帽紗，引著張將軍和主力離開，隻是他一個人，怎麽也逃不了的，遺憾啊，萬箭穿心......”</p>
蘇淩心中一疼，忽的想起那晚在蘇家村大河之岸，那個青衫身影，一掌救他性命的瞬間，輕輕的閉上了雙眼。</p>
原本背對著他們的典惡來渾身忽的顫抖起來，呼吸也隨之變得粗重起伏，他驀地猛然轉身，將曹昂舒的屍體牢牢背在身後，一步之間便撞到李歸近前，兩隻蒲扇似的大手死死的抓住李歸的兩隻胳膊，一邊死命的搖晃著一邊大吼道：“你......你方才說什麽......安鍾怎麽會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李歸本就清瘦，被典惡來這般搖晃之下，隻覺得骨頭節都要被晃掉了，呲牙咧嘴道：“你......你輕點蘇淩晃......輕點啊......”</p>
蘇淩和杜恒一左一右使勁的將典惡來拉住，蘇淩神情也有些淒然道：“老典，曹安鍾......已經死了！”</p>
典惡來忽的仰天長嘯，殺意布滿充血的眼睛，他忽的揮動早已滿是傷痕的拳頭，狠聲道：“誰！誰幹的！”</p>
李歸顯然對典惡來十分害怕，生怕他發起狂來連自己也不放過，忙躲到蘇淩身後，顫聲道：“張......張將軍親自下令......放箭的......”</p>
典惡來血目欲噴出火來，轉頭大吼著朝將軍府外衝去：“張驍鳥人！典某與你不死不休！”</p>
慌得蘇淩一陣疾跑，氣喘籲籲的擋在典惡來近前，將手一攔。</p>
典惡來先是一怔，隨後低吼道：“你......讓開！”</p>
蘇淩眼神堅毅，一字一頓道：“你想給曹昂舒和曹安鍾報仇麽？現在？你怎麽報？司空十幾萬大軍已然敗了，就憑你一個人，你要去送死麽？”</p>
典惡來先是一怔，隨後聲音嘶啞道：“他們都死了，來的時候三個說好的一起回去，如今剩我一人，我如何獨活？”</p>
“你....讓開！”</p>
蘇淩不說話，隻堅定的看著典惡來，半步不退。</p>
典惡來牛勁發作，低吼道：“你不讓開，莫怪我不客氣了！”</p>
他穩了穩背後的曹昂舒，似乎在哄小孩一般，低低道：“昂舒.....你好好睡，莫要驚了你......”</p>
言罷，他竟朝著蘇淩將壯碩如牛的身子，使勁的撞了過去。</p>
蘇淩把眼一閉，狠狠的撞擊之下，他的身體向後飛出一丈多遠，直直的飛了出去，嘴角一絲殷紅的鮮血流淌下來。</p>
“蘇淩！”杜恒大吼一聲，飛跑過來要扶他起來。</p>
蘇淩卻猛然將杜恒的手一甩，手按著地，掙紮著，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了起來。</p>
然後他依舊擋在典惡來的麵前，眼神堅定，低低的聲音帶著萬分的堅決道：“典惡來，你想要送死，可以！先從我身上踏過去！”</p>
典惡來顯然是被他的這番動作震驚了，他忽的蹲在地上，將曹昂舒的屍體再次抱在懷裏，嚎啕大哭道：“公子......他們都不讓俺給你報仇啊！”</p>
蘇淩緩緩走到典惡來的身邊，輕輕的蹲下去，輕輕的握住曹昂舒的手，輕聲說道：“大公子，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能讓司空和典惡來離開，你還記掛著那個叫倉舒的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可讓你以命交托的人，必定是你最重要的人，是吧！你肯定不想你以命搏來的典惡來的生機，就這樣白白的斷送是不是？你還要他好好照顧那個叫倉舒的人是不是？”</p>
典惡來靜靜的聽著蘇淩的低語，眼神逐漸散去了方才的暴戾，滿是傷痕的雙手卻握得更緊了。</p>
蘇淩這才看著典惡來，聲音輕柔而堅定道：“典惡來，你若信我，就好好的活著，我答應你，總有一天，那張驍必定會為今日之事，血債血償！現在，好好活著，虎豹衛還等著你重振，那個倉舒還等著你......”</p>
典惡來驀地點了點頭，忽的一頭紮進蘇淩的懷中，哭得像個孩子。</p>
那樣的壯漢，此時此刻，就像萬丈高山突然傾塌，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悲傷。</p>
誰說英雄無淚，隻是未到傷心之時。</p>
蘇淩緩緩的將典惡來扶起。典惡來又將曹昂舒的屍體背在身後，那眼神又變的恍惚而無神。</p>
蘇淩衝杜恒招招手道：“杜恒，我們走！”</p>
三人剛想離開，李歸又將他們攔住道：“你們這樣是走不了的，現在滿大街都是抓你們的人！”</p>
蘇淩聞言，頓時犯了難，合該他們三人死在宛陽不成麽。</p>
李歸忽的正色道：“你們若是信得過我，便換了這裏死去的張將軍兵士的衣衫，隨我來！”</p>
三人聞言，對視了一眼，立即行動。</p>
換好了衣衫，典惡來仍舊背著曹昂舒的屍體。</p>
李歸急忙搖搖頭道：“這樣不行，背著他，出去了怎麽解釋。”</p>
可是典惡來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舍了曹昂舒。</p>
隻喃喃的一遍一遍的說著：“俺說過的，俺要帶大公子回家......”</p>
沒有辦法，李歸</p>
又找來一件死去的張驍兵士衣服，四人給曹昂舒的屍體換上，李歸道：“如果有人問，就說是個受傷太重的兄弟，昏迷了！”</p>
四個人，李歸在前，蘇淩、杜恒，最後是背著曹昂舒的典惡來，快步的離開了將軍府。</p>
走到街上，卻見原本繁華的宛陽城，如今已然變得殘破無比，街旁原本林立店鋪，如今很多皆成了片片廢墟，有的還冒著微弱的還未熄滅的火光。</p>
四人的心情皆是一片沉重。</p>
戰爭，是最慘烈的失去。</p>
沿路之上，的確有些兵官模樣的人上來盤查，四人皆推說背著的是受傷昏迷的兄弟，加上李歸大小是胡赤身邊的人，這些兵官也就不疑有他了。</p>
李歸引著他們，不敢走大路，抄小路左拐右拐，來到背街出一棟破舊的矮房前，李歸道：“這是我家，你們快進來！”</p>
說著當先開了門，招呼三人進來。</p>
來到屋中，典惡來將曹昂舒的屍體放在床上，又拿起床上的被子輕輕的給他蓋上，那動作似乎真的是怕驚醒了熟睡的曹昂舒一般。然後就坐在床邊，眼神無光的看著他。</p>
蘇淩和杜恒的心中皆是驀地一酸。</p>
李歸找來了水和吃的，讓他們用些，蘇淩和杜恒都胡亂的吃了一點，喊典惡來吃，典惡來動也不動，仍舊是坐在床邊，那般望著曹昂舒。</p>
李歸安頓好三人，又道：“你們千萬不要出去，好在軍中多少知道我在這裏住，估計無甚盤查之人，我現在便要趕回軍營，等晚上回來，我們再計較如何出去。”言罷，這才神色匆匆的走出門去。</p>
屋中一片寂靜，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竟響起了輕輕的鼾聲，蘇淩回頭望去，卻見杜恒已然昏昏沉沉的睡去，臉上掛著濃重的疲累。</p>
蘇淩站起來，走到典惡來身邊，輕聲道：“老典，你也休息會兒吧，大公子我替你守著。”</p>
典惡來卻一眼也不看他，更不答話，仍舊眼神恍惚的看著曹昂舒，似乎癡傻了一般。</p>
蘇淩歎了口氣，壓抑的氣氛讓他一刻也待不下，推門來到院中。</p>
天色早已大亮，一夜過去。</p>
蘇淩望著陰暗的天空，忽的想起，此時此刻，自己的爹娘應該已經躲到深山中了吧，也不知道蘇家村是否受到了波及，還有守在那裏的白書生和小蘭。</p>
時間啊，快些過去吧，天快黑下來吧。</p>
時間仿佛死了一般，蘇淩從未覺得這白天竟然從未有過的漫長。</p>
...... ......</p>
日落無聲，黑夜終於無聲無息的彌漫開來。</p>
約莫三更不到，門吱呀一聲開了，李歸疲憊的走了進來。</p>
蘇淩和杜恒同時起身道：“李大哥你回來了？”</p>
李歸點點頭，看了看典惡來，他仍舊如自己離開時那樣，守在曹昂舒屍體旁邊，仿佛世間的事情皆與他無關。</p>
蘇淩忙問道：“李大哥，外麵風聲如何？”</p>
李歸搖搖頭道：“沒有一點放鬆的跡象啊......不過，如果你們真的想走，倒也可以一試。”</p>
說著掏出一塊令牌來，朝著兩人眼前晃了晃。</p>
蘇淩不解的問道：“這是什麽？”</p>
李歸低聲道：“死鬼胡赤胡將軍的令牌，我趁無人注意偷過來的，如今張驍軍士傷亡不小，具體名單還未統計出來，我想守城的兵士不一定知曉，這卻是可以利用的一個空子。”</p>
蘇淩眼神一亮道：“如此最好不過了！”</p>
李歸將令牌交給蘇淩道：“如果城門士兵盤問，你就說你們是胡將軍麾下，出城向揚州蔡玳將軍送緊急情報，想來看到胡赤的令牌，他們會開城放你們離開的，隻是切記不得從東門或者南門走，要走便走北門。”</p>
蘇淩和杜恒點頭，典惡來似乎也聽見了，起身將曹昂舒的屍體背在身後，徑自朝門口走去。</p>
蘇淩問道：“李大哥不跟我們一起走麽？”</p>
李歸搖搖頭道：“我就不走了，在哪裏都一樣，這裏雖然打仗不止，總能混口飯吃。三匹馬已然準備好了，就在門外。”</p>
蘇淩無語，隻得與李歸道了珍重，與杜恒和典惡來翻身上馬，朝著北城門疾馳而去。</p>
街道寂靜無聲，四周黑暗的沒有一絲光，偶爾有巡查的小隊走過，但因蘇淩三人馬快，皆倏忽而過。</p>
快要靠近北城門時，蘇淩忽的勒住馬韁，低聲衝兩人道：“老典、杜恒等一下。”</p>
典惡來沒有說話，杜恒勒馬問道：“蘇淩怎麽了。”</p>
蘇淩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忽的開口道：“返回去，走南門！”</p>
“什麽？現在張驍的部隊都知道司空的人馬是從南門逃走的，如今南門絕對是重兵把守啊！再說，李大哥也交代我們走北門啊！”</p>
蘇淩看著杜恒，一字一頓道：“你若信我，便跟著我來！”</p>
說罷，策馬掉頭，朝著南門的方向疾馳而去。</p>
三人三馬，疾馳到南門，遠遠的已然望見了火把的晃動。</p>
隻是奇怪的是，南門雖然有兵把守，但卻寥寥無幾。杜恒更是有些不知為何，隻佩服的看了蘇淩一眼。</p>
守城門的隻是些普通兵卒，問了蘇淩三人深夜為何要出城，蘇淩按照李歸交待的說辭，又拿出胡赤的令牌，士兵不疑有他，開門放行。</p>
待過了吊橋，三人縱馬疾馳，消失在黑夜之中。</p>
逃出生天，蘇淩頓時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蝕骨的噩夢。</p>
待策馬狂奔50餘裏，遠遠的望見橫在萬洋河蘇家村之間，在黑色夜幕下無聲高聳的大山之後，三人才緩緩的舒了口氣，放慢了速度。</p>
杜恒這才問道：“蘇淩，你怎麽會料到南門把守的鬆懈。”</p>
蘇淩淡淡道：“這個簡單，所謂兵行險著，今日白天南門激鬥，又走了曹孟武，如今曹孟武大軍已然撤走，如果此時真有曹孟武的人想要出城，以常理都會覺得南門發生那麽多事情，必有重兵把守，所以不會選擇這裏離開。張驍是大將，手下賈文栩更是計謀了得，豈會猜不到，加上李歸說過，曹安鍾是向西門逃走了，所以張驍他們必然會將重兵放在無事發生的北門，這樣尋常人會以為北門沒有惡戰，必定鬆懈，倘若走了北門，他們便可圍而抓捕，我們走北門必然遭遇不測啊！還有，李歸曾說，曹孟武在南門受到了揚州蔡玳的阻擊，我們又借口去找蔡玳傳遞軍情，為何不走南門而走北門，如果細加盤問必定露出馬腳來，所以我才讓大家轉頭走北門的。”</p>
杜恒讚歎不已道：“原來如此！”看向蘇淩的眼神更是愈加的不同了。</p>
三人騎馬又行了一段，已然鑽進大山之中，馬不能行，三人隻得舍了馬去，艱難的翻山而行。</p>
這速度便慢上了許多。</p>
三人在深山之中東一頭西一頭的走著，好在杜恒曾隨父親杜旌走深山去過幾次宛陽，倒也稍微識路。</p>
三人終於在第二天擦黑時，遠遠的看到了山下的一排排房子，那裏正是蘇家村。</p>
</p>
行了這麽長時間的路，蘇淩和杜恒早已筋疲力盡，癱軟在地上，呼哧呼哧的穿了好一陣。隻那典惡來，似乎不知疲倦，站在前麵，背對著二人，背上仍舊背著曹昂舒的屍體。蘇淩和杜恒這才驀地想到，這一路走來如此艱辛，那典惡來卻未曾一次將曹昂舒的屍體放下過，心中皆是一凜。</p>
蘇淩和杜恒有休息了一會兒，這才重新跟典惡來上路。</p>
甫一進村，便聞到空氣中滿是焦炭的味道，杜恒家是蘇家村口的第一間房子，杜恒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家早已化為灰燼廢墟，自己家的草房隻剩下幾根木頭梁子尚未完全燒毀，黑乎乎的木頭仍然冒著黑煙。</p>
杜恒快步走到近前，用手狠狠的錘在木頭之上，恨聲道：“蘇家村果然還是沒能逃得過去啊！隻是不知道這是哪方麵的凶兵，莫讓我抓住他們！”</p>
蘇淩歎了口氣，剛想說些什麽，驀地似乎想到什麽，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失聲道：“杜恒，老典，快！快跟我去白書生家！”說罷當先朝白書生家的方向跑去。</p>
典惡來先是一愣，見蘇淩沒命的朝前跑著，便輕輕的扶了扶背後的曹昂舒的屍體，這才在後麵木然的跟上。</p>
沿路之上，蘇家村沒有一間完好的房屋，幾乎都是</p>
被大火付之一炬，更加慘烈的是，有一些村民的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那裏，有的屍身上還有些綠頭蒼蠅嗡嗡亂飛。</p>
慘狀有些可怖，甚至令人作嘔。</p>
蘇淩強忍著想吐的衝動，潑了命的跑進白書生的家中。</p>
燒毀的殘垣，映在蘇淩眼中，可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便看到原本門前處，一個人斜躺在那裏，雪白的衣衫早已被血染紅，身下也是一灘殷紅。</p>
“白大哥！”蘇淩大喊一聲，來到近前，將白書生抱起，看去時，那白書生早已斷氣多時，隻是那雙眼睛仍未閉上，似乎死死的盯著裏屋的方向。</p>
“啊——哥哥！——你們不要過來！”一聲稚嫩的女童聲音從裏屋傳來。</p>
“小蘭！——”蘇淩和杜恒同時大吼一聲，朝裏屋撲去。</p>
蘇淩當先，撲倒屋中，正見幾個敗兵模樣的士兵正將小蘭按在地上，領頭的那個兵官一臉的獰笑，左手提刀，右手扒著小蘭的衣服。</p>
小蘭一邊驚恐的大哭，一邊使勁的扭動著身體，拚了命的掙紮。</p>
蘇淩認得這些敗兵的衣服，那些都是曹孟武軍隊特有的裝扮，看來是一群在宛陽敗退的士兵，流竄到了這裏。</p>
“混蛋！連八歲的女童你們都不放過！滾開！”蘇淩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大吼一聲，朝著領頭的兵官直撲而去。</p>
那四五個士兵先是一愣，以為是宛陽的部隊來了，皆是神色一慌，領頭的兵官也愣在當場。</p>
他們一愣的功夫，蘇淩一個猛撲，將那兵官撲倒在地，那兵官手中的樸刀應聲落地，兩人扭打起來。</p>
待那些敗兵反應過來，這才發覺原來隻是手無寸鐵的兩個少年，皆咒罵著朝蘇淩撲去。</p>
未等他們近前，杜恒大吼一聲，揮拳擋住，和那四五士兵打在一起。</p>
隻是無奈，杜恒雖有些把式底子，但無奈對方人多，皆是些窮凶極惡的敗兵，根本不是對手，幾個照麵，便被他們打倒在地，踩在腳下，蘇淩更是慘，被反應過來的兵官翻身打倒在地，隨後又被他狠狠的踢了一腳，身體彷如敗葉一般被踢出數丈之遠，撞在一根大木梁上。</p>
蘇淩被重擊之下，隻覺的身體好似寸筋寸骨皆斷，眼前發黑，一口血噴了出來。想要掙紮著起來已然不能。</p>
慌亂中，小蘭無人再管，這八歲的女童再也不管不顧，淒慘的哭著，撲到蘇淩近前，將小小的身軀擋在蘇淩近前，眼中雖然害怕驚恐，身子不斷抖動，卻死也不退，聲音雖稚嫩卻堅定的喊著：“你們這群壞人，害了我白哥哥，還要害我蘇哥哥，你們不要過來！”</p>
蘇淩心中一疼，想要將小蘭拉在身後，可惜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隻得低低的喚了聲：“蘭兒......”</p>
那兵官惡狠狠的站起身，撿起掉落的樸刀，朝著兩人一步一步的逼近，嘴裏罵罵咧咧道：“娘的，老子在宛陽被人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還要受這幫小民的鳥氣！......尋個女娃開心，都有人壞了老子的興致！”</p>
說罷，張手將小蘭一把推在一邊，狠狠的看著蘇淩道：“老子今天殺的人多了，也不差你一個，先送你上西天，再來取樂！”</p>
說罷，將樸刀高高舉起，對著蘇淩便是一刀。</p>
刀瞬間落下，蘇淩都感覺到那明晃晃的刀光似乎晃得自己的眼睛都睜不開了。</p>
就在蘇淩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那個小小的身影，再也不管不顧，用盡最後力氣，大叫一聲，一個翻滾，再次擋在了蘇淩身前。</p>
“不要害我蘇哥哥......”</p>
“噗——”的一聲清響，蘇淩隻覺的空氣和時光刹那之間凝結，然後倒轉。</p>
那個天真爛漫的女童，那個愛笑的小蘭，似乎在纏著自己講著她愛聽的故事；</p>
那個風雨之夜，那個小小的身影和他手拉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滿是泥濘的山路之上，手拉著手，緊緊的；</p>
那個離別之時，用白皙的小手托著白麵餅子，稚嫩的聲音說著：要大口吃哦；</p>
那個馬車已然遠去，仍然無限眷戀的呼喚著，蘇哥哥，早些回來，小蘭想你......</p>
就是這樣的蘇淩生命中唯一的一抹色彩，就那樣無怨無悔，無恐無懼的人，那個還未長大打的小蘭，挺著瘦小的身軀，直直的擋在他的身前。</p>
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替他擋下了那致命的一刀。</p>
鋒利的刀尖，穿過小蘭小小的身體，從後麵透出。</p>
殷殷鮮血，滴滴如泣。</p>
“蘭兒！——”蘇淩想要高聲喊，可是發出的聲音低沉而嘶啞。</p>
小蘭轉過頭，朝著蘇淩一笑。</p>
那笑容依然是如此的爛漫，卻帶著三分淒然，三分不舍，三分決絕。</p>
那兵官一刀刺中了小蘭，將她踢到一邊，轉頭惡狠狠的再次向蘇淩舉起了刀。</p>
蘇淩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朝著院中似傻似呆典惡來吼道：“典惡來，老典，你還要這樣到什麽時候！”</p>
院中神情恍惚的典惡來，忽的身軀劇震，驀然間那眼神之中似乎有了嗜血的光芒，大吼一聲，已然懸起身體，在院中一拳揮去。</p>
殘影閃過，似有虎嘯之聲。</p>
那兵官本已舉起樸刀，身體卻忽的感覺一股挫骨揚灰的重擊，正是典惡來那一拳打在他的後背之上，哢嚓嚓的後脊骨盡斷，身體斜著飛出到院中，滿地翻滾，如狗一般滿地嚎叫翻滾。</p>
四五個敗兵頓時驚慌失措，各拿刀槍朝典惡來撲去。典惡來大吼一聲道：“你們這群混蛋，俺典惡來在戰場拚殺，你們卻在這裏為禍山民，老子一個也不留！”</p>
四五個敗兵那是典惡來的對手，被典惡來如虎般的暴風驟雨的重拳擊中，皆倒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p>
典惡來解決了這些人，回首看向蘇淩。</p>
但見蘇淩顫顫巍巍的爬向小蘭，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小蘭抱在懷裏。</p>
淚如斷線的雨，滂沱而下。</p>
切膚之痛，大抵如此。</p>
小蘭的手上已是滿是鮮血，小小的身體止不住的顫動，卻顫巍巍的抬起小手，抹著蘇淩的淚水，聲音斷斷續續道：“蘇哥哥......蘇哥哥不哭......你沒事就好了.......”</p>
蘇淩一把將小蘭抱在懷裏，顫聲淒然的笑起來道：“蘭兒，蘇哥哥聽蘭兒的話，不哭，再也不哭了。”</p>
小蘭渾身顫抖，氣若遊絲，喃喃道：“蘇哥哥......蘭兒好冷......”</p>
蘇淩將小蘭抱得更緊，似萬般憐愛的輕聲道：“蘇哥哥抱緊點......抱緊點蘭兒就不冷了。”</p>
小蘭輕輕的點點頭，喘了幾口氣，又喃喃道：“蘇哥哥......你答應蘭兒的......講故事......”</p>
蘇淩的眼淚再一次止不住的下落，低低的道：“好......蘇哥哥給蘭兒講故事......”</p>
“從前......有一個向蘭兒一樣漂亮的美人魚......她生活在海裏.....是大海的女兒......是一個善良的小公主......”</p>
隻是那個懷中的女童再也聽不到這世間隻有蘇淩會講的童話故事了......</p>
她眼睛微微的閉著，還掛著點點淚痕和笑容.....永遠的睡去了.......</p>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烏雲之間，恍恍惚惚的透出一輪圓月。月色清亮，照在世上。</p>
如紗如霜。</p>
當時明月在，曾照故人歸。</p>
典惡來不忍再看，緩緩走到院中，朝著仍舊滿地翻滾，狗嚎著的敗兵兵官冷聲道：“典惡來饒不得你.......”</p>
說著便要揮拳結果了他的性命。</p>
忽的聽到身後有緩緩的腳步之聲。典惡來轉頭看去。正是蘇淩。</p>
清冷的月光照在蘇淩單薄的身上，他的表情無喜無悲，卻冷的讓人心底泛起無邊的寒意。</p>
他倒提著方才刺中小蘭的樸刀，那刀芒流轉，殺意茫茫。</p>
蘇淩緩緩的走到近前，慢慢的蹲在那兵官近前。</p>
緩緩開口，帶著無邊的死氣與冰冷，一字一頓。</p>
“這個人，我來殺！”</p>
與典惡來擦肩而過之時，那典惡來神情恍惚，對這個人似乎恍若未聞，仍是流著眼淚，緩步的朝前走著，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的重擔壓在身上。</p>
那人來到蘇淩和杜恒近前，吃驚而又疑惑的問道：“蘇淩、杜恒，你們怎麽會在這裏？還有前麵那個人可是曹孟武手下第一員猛將典惡來麽？”</p>
蘇淩自是認得他，來人正是李歸。</p>
蘇淩點了點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思幾乎全放在了前麵自顧自走著的典惡來身上。</p>
李歸大驚失色，眼前這般景象想來對他是衝擊非小，他忙問道：“蘇淩到底怎麽回事，你們不是離開了麽，怎麽會出現在鎮東將軍府中？還有你們怎麽會跟典惡來這樣的凶神惡煞在一處？”</p>
蘇淩略帶歉意的朝李歸道：“李大哥，實在對不住，我這次來宛陽，其實就是來找他的......”</p>
“你......”李歸一時氣結，看著蘇淩和杜恒說不出話來。他猛然拍了下腦袋，失聲道：“怪不得方才張將軍傳下命令來，要全城搜捕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典惡來，我方才還在想那兩個人是誰，可做夢也沒想到是你們倆！”</p>
蘇淩聞言，冷笑著看著李歸道：“既然如此，李大哥可是要綁我們去見張將軍了？”</p>
豈料李歸一搖頭，正色道：“你們把我李歸看做何許人也，這打仗的時候，你們好歹也是我同村之人，我不管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我李歸卻不是那種綁了朋友去邀功的小人！”</p>
蘇淩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一拱手道：“李大哥恩情，蘇淩來日再報！”說著，朝著杜恒一使眼色，就要追著前麵的典惡來一起離開。</p>
李歸忽的伸手將二人攔下，道：“你們就打算這樣離開麽？現在曹孟武兵敗如山倒，方才探子傳來消息，在宛陽城南郊，他又遭到了揚州劉靖升麾下大將蔡玳的伏擊！”</p>
典惡來原本如傻如呆的走著，忽的聽到李歸這句話，驀地停下了腳步，原本無神的雙目透出一股攝人的冷芒。</p>
蘇淩緊皺眉頭道：“什麽？那......”</p>
李歸忙道：“你們不要著急，幸虧曹孟武主力殺來，他手下大將張遙津和曹子洪拚死保駕，這才逃出生天，要不然張將軍也不會回來，搜捕你們三人。”</p>
典惡來雖未轉身，但李歸的話他聽得半字不漏。聽到曹孟武已然逃出生天，那眼中的冷芒才緩緩的消散，低頭看了看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屍體的曹昂舒，喃喃道：“大公子，你聽到了麽？司空無事啊！......”</p>
那眼神隨著漸漸低沉的聲音，重新變得恍惚而無神起來。</p>
蘇淩心中這才有所安定，突然似想到了什麽，忙問道：“李大哥可知一個叫做曹安鍾的人消息。”</p>
李歸不假思索的點點頭，似乎頗有幾分讚賞道：“那個人，頗有幾分壯烈豪膽，他帶了司空帽紗，引著張將軍和主力離開，隻是他一個人，怎麽也逃不了的，遺憾啊，萬箭穿心......”</p>
蘇淩心中一疼，忽的想起那晚在蘇家村大河之岸，那個青衫身影，一掌救他性命的瞬間，輕輕的閉上了雙眼。</p>
原本背對著他們的典惡來渾身忽的顫抖起來，呼吸也隨之變得粗重起伏，他驀地猛然轉身，將曹昂舒的屍體牢牢背在身後，一步之間便撞到李歸近前，兩隻蒲扇似的大手死死的抓住李歸的兩隻胳膊，一邊死命的搖晃著一邊大吼道：“你......你方才說什麽......安鍾怎麽會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李歸本就清瘦，被典惡來這般搖晃之下，隻覺得骨頭節都要被晃掉了，呲牙咧嘴道：“你......你輕點蘇淩晃......輕點啊......”</p>
蘇淩和杜恒一左一右使勁的將典惡來拉住，蘇淩神情也有些淒然道：“老典，曹安鍾......已經死了！”</p>
典惡來忽的仰天長嘯，殺意布滿充血的眼睛，他忽的揮動早已滿是傷痕的拳頭，狠聲道：“誰！誰幹的！”</p>
李歸顯然對典惡來十分害怕，生怕他發起狂來連自己也不放過，忙躲到蘇淩身後，顫聲道：“張......張將軍親自下令......放箭的......”</p>
典惡來血目欲噴出火來，轉頭大吼著朝將軍府外衝去：“張驍鳥人！典某與你不死不休！”</p>
慌得蘇淩一陣疾跑，氣喘籲籲的擋在典惡來近前，將手一攔。</p>
典惡來先是一怔，隨後低吼道：“你......讓開！”</p>
蘇淩眼神堅毅，一字一頓道：“你想給曹昂舒和曹安鍾報仇麽？現在？你怎麽報？司空十幾萬大軍已然敗了，就憑你一個人，你要去送死麽？”</p>
典惡來先是一怔，隨後聲音嘶啞道：“他們都死了，來的時候三個說好的一起回去，如今剩我一人，我如何獨活？”</p>
“你....讓開！”</p>
蘇淩不說話，隻堅定的看著典惡來，半步不退。</p>
典惡來牛勁發作，低吼道：“你不讓開，莫怪我不客氣了！”</p>
他穩了穩背後的曹昂舒，似乎在哄小孩一般，低低道：“昂舒.....你好好睡，莫要驚了你......”</p>
言罷，他竟朝著蘇淩將壯碩如牛的身子，使勁的撞了過去。</p>
蘇淩把眼一閉，狠狠的撞擊之下，他的身體向後飛出一丈多遠，直直的飛了出去，嘴角一絲殷紅的鮮血流淌下來。</p>
“蘇淩！”杜恒大吼一聲，飛跑過來要扶他起來。</p>
蘇淩卻猛然將杜恒的手一甩，手按著地，掙紮著，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了起來。</p>
然後他依舊擋在典惡來的麵前，眼神堅定，低低的聲音帶著萬分的堅決道：“典惡來，你想要送死，可以！先從我身上踏過去！”</p>
典惡來顯然是被他的這番動作震驚了，他忽的蹲在地上，將曹昂舒的屍體再次抱在懷裏，嚎啕大哭道：“公子......他們都不讓俺給你報仇啊！”</p>
蘇淩緩緩走到典惡來的身邊，輕輕的蹲下去，輕輕的握住曹昂舒的手，輕聲說道：“大公子，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能讓司空和典惡來離開，你還記掛著那個叫倉舒的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可讓你以命交托的人，必定是你最重要的人，是吧！你肯定不想你以命搏來的典惡來的生機，就這樣白白的斷送是不是？你還要他好好照顧那個叫倉舒的人是不是？”</p>
典惡來靜靜的聽著蘇淩的低語，眼神逐漸散去了方才的暴戾，滿是傷痕的雙手卻握得更緊了。</p>
蘇淩這才看著典惡來，聲音輕柔而堅定道：“典惡來，你若信我，就好好的活著，我答應你，總有一天，那張驍必定會為今日之事，血債血償！現在，好好活著，虎豹衛還等著你重振，那個倉舒還等著你......”</p>
典惡來驀地點了點頭，忽的一頭紮進蘇淩的懷中，哭得像個孩子。</p>
那樣的壯漢，此時此刻，就像萬丈高山突然傾塌，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悲傷。</p>
誰說英雄無淚，隻是未到傷心之時。</p>
蘇淩緩緩的將典惡來扶起。典惡來又將曹昂舒的屍體背在身後，那眼神又變的恍惚而無神。</p>
蘇淩衝杜恒招招手道：“杜恒，我們走！”</p>
三人剛想離開，李歸又將他們攔住道：“你們這樣是走不了的，現在滿大街都是抓你們的人！”</p>
蘇淩聞言，頓時犯了難，合該他們三人死在宛陽不成麽。</p>
李歸忽的正色道：“你們若是信得過我，便換了這裏死去的張將軍兵士的衣衫，隨我來！”</p>
三人聞言，對視了一眼，立即行動。</p>
換好了衣衫，典惡來仍舊背著曹昂舒的屍體。</p>
李歸急忙搖搖頭道：“這樣不行，背著他，出去了怎麽解釋。”</p>
可是典惡來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舍了曹昂舒。</p>
隻喃喃的一遍一遍的說著：“俺說過的，俺要帶大公子回家......”</p>
沒有辦法，李歸</p>
又找來一件死去的張驍兵士衣服，四人給曹昂舒的屍體換上，李歸道：“如果有人問，就說是個受傷太重的兄弟，昏迷了！”</p>
四個人，李歸在前，蘇淩、杜恒，最後是背著曹昂舒的典惡來，快步的離開了將軍府。</p>
走到街上，卻見原本繁華的宛陽城，如今已然變得殘破無比，街旁原本林立店鋪，如今很多皆成了片片廢墟，有的還冒著微弱的還未熄滅的火光。</p>
四人的心情皆是一片沉重。</p>
戰爭，是最慘烈的失去。</p>
沿路之上，的確有些兵官模樣的人上來盤查，四人皆推說背著的是受傷昏迷的兄弟，加上李歸大小是胡赤身邊的人，這些兵官也就不疑有他了。</p>
李歸引著他們，不敢走大路，抄小路左拐右拐，來到背街出一棟破舊的矮房前，李歸道：“這是我家，你們快進來！”</p>
說著當先開了門，招呼三人進來。</p>
來到屋中，典惡來將曹昂舒的屍體放在床上，又拿起床上的被子輕輕的給他蓋上，那動作似乎真的是怕驚醒了熟睡的曹昂舒一般。然後就坐在床邊，眼神無光的看著他。</p>
蘇淩和杜恒的心中皆是驀地一酸。</p>
李歸找來了水和吃的，讓他們用些，蘇淩和杜恒都胡亂的吃了一點，喊典惡來吃，典惡來動也不動，仍舊是坐在床邊，那般望著曹昂舒。</p>
李歸安頓好三人，又道：“你們千萬不要出去，好在軍中多少知道我在這裏住，估計無甚盤查之人，我現在便要趕回軍營，等晚上回來，我們再計較如何出去。”言罷，這才神色匆匆的走出門去。</p>
屋中一片寂靜，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竟響起了輕輕的鼾聲，蘇淩回頭望去，卻見杜恒已然昏昏沉沉的睡去，臉上掛著濃重的疲累。</p>
蘇淩站起來，走到典惡來身邊，輕聲道：“老典，你也休息會兒吧，大公子我替你守著。”</p>
典惡來卻一眼也不看他，更不答話，仍舊眼神恍惚的看著曹昂舒，似乎癡傻了一般。</p>
蘇淩歎了口氣，壓抑的氣氛讓他一刻也待不下，推門來到院中。</p>
天色早已大亮，一夜過去。</p>
蘇淩望著陰暗的天空，忽的想起，此時此刻，自己的爹娘應該已經躲到深山中了吧，也不知道蘇家村是否受到了波及，還有守在那裏的白書生和小蘭。</p>
時間啊，快些過去吧，天快黑下來吧。</p>
時間仿佛死了一般，蘇淩從未覺得這白天竟然從未有過的漫長。</p>
...... ......</p>
日落無聲，黑夜終於無聲無息的彌漫開來。</p>
約莫三更不到，門吱呀一聲開了，李歸疲憊的走了進來。</p>
蘇淩和杜恒同時起身道：“李大哥你回來了？”</p>
李歸點點頭，看了看典惡來，他仍舊如自己離開時那樣，守在曹昂舒屍體旁邊，仿佛世間的事情皆與他無關。</p>
蘇淩忙問道：“李大哥，外麵風聲如何？”</p>
李歸搖搖頭道：“沒有一點放鬆的跡象啊......不過，如果你們真的想走，倒也可以一試。”</p>
說著掏出一塊令牌來，朝著兩人眼前晃了晃。</p>
蘇淩不解的問道：“這是什麽？”</p>
李歸低聲道：“死鬼胡赤胡將軍的令牌，我趁無人注意偷過來的，如今張驍軍士傷亡不小，具體名單還未統計出來，我想守城的兵士不一定知曉，這卻是可以利用的一個空子。”</p>
蘇淩眼神一亮道：“如此最好不過了！”</p>
李歸將令牌交給蘇淩道：“如果城門士兵盤問，你就說你們是胡將軍麾下，出城向揚州蔡玳將軍送緊急情報，想來看到胡赤的令牌，他們會開城放你們離開的，隻是切記不得從東門或者南門走，要走便走北門。”</p>
蘇淩和杜恒點頭，典惡來似乎也聽見了，起身將曹昂舒的屍體背在身後，徑自朝門口走去。</p>
蘇淩問道：“李大哥不跟我們一起走麽？”</p>
李歸搖搖頭道：“我就不走了，在哪裏都一樣，這裏雖然打仗不止，總能混口飯吃。三匹馬已然準備好了，就在門外。”</p>
蘇淩無語，隻得與李歸道了珍重，與杜恒和典惡來翻身上馬，朝著北城門疾馳而去。</p>
街道寂靜無聲，四周黑暗的沒有一絲光，偶爾有巡查的小隊走過，但因蘇淩三人馬快，皆倏忽而過。</p>
快要靠近北城門時，蘇淩忽的勒住馬韁，低聲衝兩人道：“老典、杜恒等一下。”</p>
典惡來沒有說話，杜恒勒馬問道：“蘇淩怎麽了。”</p>
蘇淩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忽的開口道：“返回去，走南門！”</p>
“什麽？現在張驍的部隊都知道司空的人馬是從南門逃走的，如今南門絕對是重兵把守啊！再說，李大哥也交代我們走北門啊！”</p>
蘇淩看著杜恒，一字一頓道：“你若信我，便跟著我來！”</p>
說罷，策馬掉頭，朝著南門的方向疾馳而去。</p>
三人三馬，疾馳到南門，遠遠的已然望見了火把的晃動。</p>
隻是奇怪的是，南門雖然有兵把守，但卻寥寥無幾。杜恒更是有些不知為何，隻佩服的看了蘇淩一眼。</p>
守城門的隻是些普通兵卒，問了蘇淩三人深夜為何要出城，蘇淩按照李歸交待的說辭，又拿出胡赤的令牌，士兵不疑有他，開門放行。</p>
待過了吊橋，三人縱馬疾馳，消失在黑夜之中。</p>
逃出生天，蘇淩頓時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蝕骨的噩夢。</p>
待策馬狂奔50餘裏，遠遠的望見橫在萬洋河蘇家村之間，在黑色夜幕下無聲高聳的大山之後，三人才緩緩的舒了口氣，放慢了速度。</p>
杜恒這才問道：“蘇淩，你怎麽會料到南門把守的鬆懈。”</p>
蘇淩淡淡道：“這個簡單，所謂兵行險著，今日白天南門激鬥，又走了曹孟武，如今曹孟武大軍已然撤走，如果此時真有曹孟武的人想要出城，以常理都會覺得南門發生那麽多事情，必有重兵把守，所以不會選擇這裏離開。張驍是大將，手下賈文栩更是計謀了得，豈會猜不到，加上李歸說過，曹安鍾是向西門逃走了，所以張驍他們必然會將重兵放在無事發生的北門，這樣尋常人會以為北門沒有惡戰，必定鬆懈，倘若走了北門，他們便可圍而抓捕，我們走北門必然遭遇不測啊！還有，李歸曾說，曹孟武在南門受到了揚州蔡玳的阻擊，我們又借口去找蔡玳傳遞軍情，為何不走南門而走北門，如果細加盤問必定露出馬腳來，所以我才讓大家轉頭走北門的。”</p>
杜恒讚歎不已道：“原來如此！”看向蘇淩的眼神更是愈加的不同了。</p>
三人騎馬又行了一段，已然鑽進大山之中，馬不能行，三人隻得舍了馬去，艱難的翻山而行。</p>
這速度便慢上了許多。</p>
三人在深山之中東一頭西一頭的走著，好在杜恒曾隨父親杜旌走深山去過幾次宛陽，倒也稍微識路。</p>
三人終於在第二天擦黑時，遠遠的看到了山下的一排排房子，那裏正是蘇家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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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這麽長時間的路，蘇淩和杜恒早已筋疲力盡，癱軟在地上，呼哧呼哧的穿了好一陣。隻那典惡來，似乎不知疲倦，站在前麵，背對著二人，背上仍舊背著曹昂舒的屍體。蘇淩和杜恒這才驀地想到，這一路走來如此艱辛，那典惡來卻未曾一次將曹昂舒的屍體放下過，心中皆是一凜。</p>
蘇淩和杜恒有休息了一會兒，這才重新跟典惡來上路。</p>
甫一進村，便聞到空氣中滿是焦炭的味道，杜恒家是蘇家村口的第一間房子，杜恒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家早已化為灰燼廢墟，自己家的草房隻剩下幾根木頭梁子尚未完全燒毀，黑乎乎的木頭仍然冒著黑煙。</p>
杜恒快步走到近前，用手狠狠的錘在木頭之上，恨聲道：“蘇家村果然還是沒能逃得過去啊！隻是不知道這是哪方麵的凶兵，莫讓我抓住他們！”</p>
蘇淩歎了口氣，剛想說些什麽，驀地似乎想到什麽，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失聲道：“杜恒，老典，快！快跟我去白書生家！”說罷當先朝白書生家的方向跑去。</p>
典惡來先是一愣，見蘇淩沒命的朝前跑著，便輕輕的扶了扶背後的曹昂舒的屍體，這才在後麵木然的跟上。</p>
沿路之上，蘇家村沒有一間完好的房屋，幾乎都是</p>
被大火付之一炬，更加慘烈的是，有一些村民的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那裏，有的屍身上還有些綠頭蒼蠅嗡嗡亂飛。</p>
慘狀有些可怖，甚至令人作嘔。</p>
蘇淩強忍著想吐的衝動，潑了命的跑進白書生的家中。</p>
燒毀的殘垣，映在蘇淩眼中，可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便看到原本門前處，一個人斜躺在那裏，雪白的衣衫早已被血染紅，身下也是一灘殷紅。</p>
“白大哥！”蘇淩大喊一聲，來到近前，將白書生抱起，看去時，那白書生早已斷氣多時，隻是那雙眼睛仍未閉上，似乎死死的盯著裏屋的方向。</p>
“啊——哥哥！——你們不要過來！”一聲稚嫩的女童聲音從裏屋傳來。</p>
“小蘭！——”蘇淩和杜恒同時大吼一聲，朝裏屋撲去。</p>
蘇淩當先，撲倒屋中，正見幾個敗兵模樣的士兵正將小蘭按在地上，領頭的那個兵官一臉的獰笑，左手提刀，右手扒著小蘭的衣服。</p>
小蘭一邊驚恐的大哭，一邊使勁的扭動著身體，拚了命的掙紮。</p>
蘇淩認得這些敗兵的衣服，那些都是曹孟武軍隊特有的裝扮，看來是一群在宛陽敗退的士兵，流竄到了這裏。</p>
“混蛋！連八歲的女童你們都不放過！滾開！”蘇淩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大吼一聲，朝著領頭的兵官直撲而去。</p>
那四五個士兵先是一愣，以為是宛陽的部隊來了，皆是神色一慌，領頭的兵官也愣在當場。</p>
他們一愣的功夫，蘇淩一個猛撲，將那兵官撲倒在地，那兵官手中的樸刀應聲落地，兩人扭打起來。</p>
待那些敗兵反應過來，這才發覺原來隻是手無寸鐵的兩個少年，皆咒罵著朝蘇淩撲去。</p>
未等他們近前，杜恒大吼一聲，揮拳擋住，和那四五士兵打在一起。</p>
隻是無奈，杜恒雖有些把式底子，但無奈對方人多，皆是些窮凶極惡的敗兵，根本不是對手，幾個照麵，便被他們打倒在地，踩在腳下，蘇淩更是慘，被反應過來的兵官翻身打倒在地，隨後又被他狠狠的踢了一腳，身體彷如敗葉一般被踢出數丈之遠，撞在一根大木梁上。</p>
蘇淩被重擊之下，隻覺的身體好似寸筋寸骨皆斷，眼前發黑，一口血噴了出來。想要掙紮著起來已然不能。</p>
慌亂中，小蘭無人再管，這八歲的女童再也不管不顧，淒慘的哭著，撲到蘇淩近前，將小小的身軀擋在蘇淩近前，眼中雖然害怕驚恐，身子不斷抖動，卻死也不退，聲音雖稚嫩卻堅定的喊著：“你們這群壞人，害了我白哥哥，還要害我蘇哥哥，你們不要過來！”</p>
蘇淩心中一疼，想要將小蘭拉在身後，可惜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隻得低低的喚了聲：“蘭兒......”</p>
那兵官惡狠狠的站起身，撿起掉落的樸刀，朝著兩人一步一步的逼近，嘴裏罵罵咧咧道：“娘的，老子在宛陽被人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還要受這幫小民的鳥氣！......尋個女娃開心，都有人壞了老子的興致！”</p>
說罷，張手將小蘭一把推在一邊，狠狠的看著蘇淩道：“老子今天殺的人多了，也不差你一個，先送你上西天，再來取樂！”</p>
說罷，將樸刀高高舉起，對著蘇淩便是一刀。</p>
刀瞬間落下，蘇淩都感覺到那明晃晃的刀光似乎晃得自己的眼睛都睜不開了。</p>
就在蘇淩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那個小小的身影，再也不管不顧，用盡最後力氣，大叫一聲，一個翻滾，再次擋在了蘇淩身前。</p>
“不要害我蘇哥哥......”</p>
“噗——”的一聲清響，蘇淩隻覺的空氣和時光刹那之間凝結，然後倒轉。</p>
那個天真爛漫的女童，那個愛笑的小蘭，似乎在纏著自己講著她愛聽的故事；</p>
那個風雨之夜，那個小小的身影和他手拉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滿是泥濘的山路之上，手拉著手，緊緊的；</p>
那個離別之時，用白皙的小手托著白麵餅子，稚嫩的聲音說著：要大口吃哦；</p>
那個馬車已然遠去，仍然無限眷戀的呼喚著，蘇哥哥，早些回來，小蘭想你......</p>
就是這樣的蘇淩生命中唯一的一抹色彩，就那樣無怨無悔，無恐無懼的人，那個還未長大打的小蘭，挺著瘦小的身軀，直直的擋在他的身前。</p>
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替他擋下了那致命的一刀。</p>
鋒利的刀尖，穿過小蘭小小的身體，從後麵透出。</p>
殷殷鮮血，滴滴如泣。</p>
“蘭兒！——”蘇淩想要高聲喊，可是發出的聲音低沉而嘶啞。</p>
小蘭轉過頭，朝著蘇淩一笑。</p>
那笑容依然是如此的爛漫，卻帶著三分淒然，三分不舍，三分決絕。</p>
那兵官一刀刺中了小蘭，將她踢到一邊，轉頭惡狠狠的再次向蘇淩舉起了刀。</p>
蘇淩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朝著院中似傻似呆典惡來吼道：“典惡來，老典，你還要這樣到什麽時候！”</p>
院中神情恍惚的典惡來，忽的身軀劇震，驀然間那眼神之中似乎有了嗜血的光芒，大吼一聲，已然懸起身體，在院中一拳揮去。</p>
殘影閃過，似有虎嘯之聲。</p>
那兵官本已舉起樸刀，身體卻忽的感覺一股挫骨揚灰的重擊，正是典惡來那一拳打在他的後背之上，哢嚓嚓的後脊骨盡斷，身體斜著飛出到院中，滿地翻滾，如狗一般滿地嚎叫翻滾。</p>
四五個敗兵頓時驚慌失措，各拿刀槍朝典惡來撲去。典惡來大吼一聲道：“你們這群混蛋，俺典惡來在戰場拚殺，你們卻在這裏為禍山民，老子一個也不留！”</p>
四五個敗兵那是典惡來的對手，被典惡來如虎般的暴風驟雨的重拳擊中，皆倒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p>
典惡來解決了這些人，回首看向蘇淩。</p>
但見蘇淩顫顫巍巍的爬向小蘭，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小蘭抱在懷裏。</p>
淚如斷線的雨，滂沱而下。</p>
切膚之痛，大抵如此。</p>
小蘭的手上已是滿是鮮血，小小的身體止不住的顫動，卻顫巍巍的抬起小手，抹著蘇淩的淚水，聲音斷斷續續道：“蘇哥哥......蘇哥哥不哭......你沒事就好了.......”</p>
蘇淩一把將小蘭抱在懷裏，顫聲淒然的笑起來道：“蘭兒，蘇哥哥聽蘭兒的話，不哭，再也不哭了。”</p>
小蘭渾身顫抖，氣若遊絲，喃喃道：“蘇哥哥......蘭兒好冷......”</p>
蘇淩將小蘭抱得更緊，似萬般憐愛的輕聲道：“蘇哥哥抱緊點......抱緊點蘭兒就不冷了。”</p>
小蘭輕輕的點點頭，喘了幾口氣，又喃喃道：“蘇哥哥......你答應蘭兒的......講故事......”</p>
蘇淩的眼淚再一次止不住的下落，低低的道：“好......蘇哥哥給蘭兒講故事......”</p>
“從前......有一個向蘭兒一樣漂亮的美人魚......她生活在海裏.....是大海的女兒......是一個善良的小公主......”</p>
隻是那個懷中的女童再也聽不到這世間隻有蘇淩會講的童話故事了......</p>
她眼睛微微的閉著，還掛著點點淚痕和笑容.....永遠的睡去了.......</p>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烏雲之間，恍恍惚惚的透出一輪圓月。月色清亮，照在世上。</p>
如紗如霜。</p>
當時明月在，曾照故人歸。</p>
典惡來不忍再看，緩緩走到院中，朝著仍舊滿地翻滾，狗嚎著的敗兵兵官冷聲道：“典惡來饒不得你.......”</p>
說著便要揮拳結果了他的性命。</p>
忽的聽到身後有緩緩的腳步之聲。典惡來轉頭看去。正是蘇淩。</p>
清冷的月光照在蘇淩單薄的身上，他的表情無喜無悲，卻冷的讓人心底泛起無邊的寒意。</p>
他倒提著方才刺中小蘭的樸刀，那刀芒流轉，殺意茫茫。</p>
蘇淩緩緩的走到近前，慢慢的蹲在那兵官近前。</p>
緩緩開口，帶著無邊的死氣與冰冷，一字一頓。</p>
“這個人，我來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