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寒夜，淒風。</p>
紛紛揚揚的大雪自早上開始，便下個不停，溫度急劇驟降。世間萬物迅速凝固，所有的生機在刹那之間冰封，冰冷無情的將它們與這世間所有的聯係全然斬斷，決絕冰冷的如同這個世間的人心。</p>
簌簌落雪，北風呼嘯，大雪紛揚。整個龍台一夜之間便如過了一生一般蒼老。</p>
一夜白頭。</p>
白雪皚皚，覆蓋在天地之間，一片冰冷而又無垠的白色，竟顯得淒冷與蕭索。</p>
寂夜聽雪，大雪滿城。</p>
龍台西南，城垣之下。</p>
憾天衛營。</p>
四營皆靜，今夜風雪彌漫，蕭索冷寂。</p>
整個憾天衛營或許是因為雪大天冷，營中連一隊巡營的兵卒都沒有。</p>
黑夜寂靜，憾天衛營也是寂靜的。寂靜到連一盞油燈都不見。</p>
漆黑的營盤，無聲佇立在黑夜和白雪之中。</p>
隻是，暗夜之中，黑與白卻分辨的不那麽清晰了。</p>
若說還有一點燈火，便是從這憾天衛營正中的督領大帳中傳來。</p>
督領大帳，占地寬闊，營帳也比別的營帳看起來更加氣勢鋒芒。</p>
一杆大旗直插而上，直入高蒼。</p>
大旗上書——憾天衛正督：黃！</p>
大旗被風雪吹得獵獵作響，在寂夜之中傳出很遠。</p>
大帳中，溫黃的油燈下，一張桌案，上麵放著一卮茶，茶還冒著微微的熱氣。</p>
一人身著便裝，身形魁偉高大，壯碩如牛。</p>
手中正托著一卷書，聚精會神的看著。</p>
正是憾天衛正督都——黃奎甲。</p>
隻是，讓人頗為意外的是，人言黃奎甲五大三粗，從來都是隻好衝鋒打仗，更是個武癡，不想何時竟喜歡讀起書來了。</p>
帳外一陣寒風，漫卷起愈下愈急鵝毛大雪直直的倒灌進他的大帳。</p>
即便如此，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仍然是巋然不動，專心讀書。</p>
果真是轉了性子不成。</p>
驀地，大雪紛揚的黑夜中，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破風的銳嘯，劃破寂夜的寧靜。</p>
一道利芒，穿過陣陣雪浪，如星似火一般朝著大帳之內的黃奎甲疾射而來。</p>
黃奎甲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利芒頃刻即至，不偏不倚，狠狠的正釘在黃奎甲的前心之上。</p>
黃奎甲無聲無息的撲倒在地。</p>
刹那之間，幽暗的夜色中，東西南北，星火並舉，無數如雪一般的白甲盔士，各舉刀槍，如潮翻湧，朝著憾天衛大營奔湧而去。</p>
“奉帝血詔，蕩平寰宇！”</p>
“奉帝血詔，蕩平寰宇！”</p>
“奉帝血詔，蕩平寰宇！”......</p>
三聲震天呼嘯過後——</p>
“殺——！”四方白甲盔士刀槍冷光閃動，冷叱一聲，直直將營柵欄踏破，如流星墜地一般，撞入憾天衛大營之中。</p>
“轟轟轟——”一陣亂砍亂衝，無數憾天衛營帳東倒西歪，連根拔起，有的甚至飛入半空，嘩啦啦響過，墜入塵埃之中。</p>
這些白甲盔士這樣折騰了半天，幾乎將整個憾天衛營全數踏平，卻令他們奇怪的是，這營帳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卻連一個憾天衛的人影都沒有找到。</p>
所有白甲盔士臉上都出現了一絲驚疑和慌亂。一個金甲金盔的大將，踏馬而來，見此情景，忽的一勒馬韁，那馬唏律律一聲嘶鳴，原地停住。</p>
身後一展旗幡，上書：大晉射聲校尉——秦。</p>
來者非別，正是射聲校尉秦元吉。</p>
早有兵卒疾走來報道：“報！秦校尉，憾天衛營中沒有一人！我們......我們會不會......”</p>
秦元吉心中也覺得定然是出了什麽意外。</p>
可是剛才那黑夜冷箭便是他放的。</p>
他看的一清二楚，那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黃奎甲。</p>
若這憾天衛真有提前布置什麽，為何黃奎甲會中他這一箭？</p>
可是，若無事先布置，為何這大營空無一人。</p>
是進，抑或是退？</p>
秦元吉明白，事已至此，退無可退。</p>
神色一凜，手中長刀一揮，冷喝一聲道：“兒郎們，退一步，死無葬身之地，進一步，建功立業之時，我已經射中了那憾天衛都督黃奎甲，我們殺將進去，捉了他，那憾天衛還能翻天了不成！”</p>
他忽的一夾馬肚子，手中長刀一指黃奎甲的中心大帳道：“兒郎們，隨我殺將進去！”</p>
“殺啊！——”</p>
無數白盔甲士再度如潮翻湧，直直額衝進黃奎甲的營帳之內。</p>
秦元吉翻身下馬，手握長刀，大步而入。</p>
他的眼前，一身便裝的黃奎甲撲倒在地上，後背對著自己。</p>
秦元吉冷笑一聲道：“左右，將他給我翻身拿下！”</p>
左右闖出兩個白甲盔士，衝到黃奎甲身前，剛出手去按他的雙肩。</p>
忽的這兩人同時失聲道：“秦校尉......我們中計了！這不是黃奎甲！”</p>
秦元吉和所有的的白甲盔士皆顏色突變，心神劇震。</p>
秦元吉睜大了雙目，聲音也顫抖了起來道：“什麽......這，這怎麽可能？”</p>
那個白甲盔士已經帶了哭腔道：“秦校尉，這......這是個稻草假人！”</p>
“不！不！不可能！我分明射中了他！”秦元吉渾身顫抖，連連搖頭。</p>
忽的，一聲冰冷的長嘯傳來道：“秦元吉，怎麽不可能？就憑你，也配？還不死來！”</p>
秦元吉和所有白甲盔士皆駭然轉頭，朝帳外看去。</p>
他們的眼中頃刻間寫滿了恐懼和絕望。但見帳外不知何時，早已圍滿了人。</p>
黑甲，黑馬，紅旗。</p>
從頭至尾，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色。</p>
烏金長矛，雪落之下，泛著冷冽的光芒。</p>
雪落無聲，這些黑甲憾天衛亦靜默無聲。</p>
然而卻遮掩不住他們渾身散發的凜冽殺意。</p>
當中一員大將飛馬而至，烏金盔，烏金甲，烈馬踏雪，雪浪翻湧。</p>
烏金折鐵雙戟仿佛帶著滔天的殺意，隨時化為烏龍，狂怒而出。</p>
來者正是憾天衛正都督——黃奎甲！</p>
頃刻之間，他已馬至近前。</p>
“你......”秦元吉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黃奎甲，驚駭的說不出一句話來。</p>
黃奎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射聲校尉，事到如今，你是自己死，還是要我動手？”</p>
秦元吉心中一橫，咬緊牙關，冷哼一聲道：“今日，是我秦元吉思慮不周，落入了的彀中。隻是，我這三百白甲士，也不是好相與的！”</p>
忽的，他歇斯底裏的高喊一聲道：“兒郎們，如今形勢危急，衝出去還能有一線生還的機會，便是殺身成仁，也可報聖上大恩！隨我殺出去！”</p>
“殺——”三百白甲盔士大喝一聲，絕望之中迸濺出最本能的力量。</p>
殊死一搏，便在這時。</p>
黃奎甲倒也有些佩服秦元吉的膽識，點了點頭，冷聲道：“既然想死，那便成全你！”</p>
忽的大吼一聲道：“憾天衛，給我殺！一個不留！”</p>
頃刻之間，一黑一白，。兩道如洪激流直直的撞在一起。</p>
刀槍碰撞聲，呼喝咒罵聲，慘叫哀嚎聲，不絕於耳。</p>
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就此展開。</p>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隻有生死，贏生輸死。</p>
白刃格鬥，以命搏命。</p>
最是慘烈。</p>
那三百白甲盔士雖然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是卻毫無章法。</p>
而人數不過一百多的黑甲憾天衛卻是進退有度，以憾天衛大營中心擺開了陣勢。</p>
先是盾牌兵在前，槍兵在後，長槍皆架在盾牌之上。</p>
端的是風雨不透。</p>
白衣盔士先是潑了命的衝鋒，隻是剛一接觸到盾牌兵，那盾牌兵皆大喝一聲，齊齊舉盾，緊接著身後槍兵手中長槍如龍如入海，朝著這頭一波衝鋒的白甲盔士齊齊的直搠而來。</p>
“嘭——”、“嘭——”、“嘭——”</p>
無數聲音驀然響起。</p>
再看那第一排槍兵手中長槍閃著冷芒，鋒利槍尖皆中衝至的白盔甲士。</p>
槍尖鋒芒，冷冽肅殺。</p>
最先衝鋒的一百白盔甲士，不是被直搠中心口，透破白甲，將心髒戳了個窟窿，慘叫連連栽下馬去，便是被槍兵搠中馬肚，無數馬悲鳴一聲，砸在塵埃之中。</p>
那些白甲盔士剛想從地上爬起，早已被趕來的憾天衛騎兵催馬四蹄踐踏，死於非命。</p>
更多的是被槍兵一槍搠中，連人帶馬搠翻在地，再補一槍，魂歸陰間。</p>
虐殺！</p>
真真是虐殺！</p>
不過一個衝鋒，那三百白衣盔士便死了一百多人，而憾天衛不過傷了區區五人。</p>
這種代價，可以忽略不計了。</p>
白甲盔士的衝鋒頓時凝滯下來。</p>
死亡當頭，誰能不懼怕？</p>
可是便在這時，憾天衛豈能留給他們半點喘息機會？</p>
盾兵、槍兵呼喝一聲，齊齊後退。</p>
後麵數十黑馬騎兵，馬踏雪浪，如黑色的流星火焰，朝著這些白甲盔士狂奔而來。</p>
馬踏而來，手中長矛閃動，血浪滔天，慘叫連連。</p>
“噗噗噗——”無數死亡之音彌散在大營上空。</p>
無數白甲盔士的殷殷鮮血，染紅了他們的白甲白袍，更染紅了他們倒下茫茫雪地。</p>
不到半個時辰，原本喊殺震天的營地，寂寂無聲。</p>
黑甲憾天衛靜默無語，腳下，堆積如山的白甲屍體。</p>
無聲無息，卻宛如修羅場。</p>
隻剩下一個人。</p>
秦元吉。</p>
忽的秦元吉仰天大笑，似瘋似狂道：“想我秦元吉，一片赤膽，隻為大晉，如今落個身死雪夜，卻也是死的其所，快哉！快哉！”</p>
言罷，手中狂舞長刀，朝著黃奎甲衝來。</p>
黃奎甲卻不管他，緩緩轉過身去。</p>
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動容。</p>
聲音低沉道：“給他個痛快，留全屍！</p>
............</p>
龍台城實在過於遼闊，西南城邊更是荒涼，由於城邊接連著龍台起伏的群山，故而方圓周遭沒有一家住戶。</p>
所以，這場拚死搏殺，始於無聲，終於無聲。</p>
長街幽暗，大雪無聲。</p>
這個雪夜分外冰冷。</p>
所有人都在這茫茫雪夜中沉沉入睡。</p>
隻是，有人終將醒來。</p>
有人終將長眠。</p>
雪幕之中，竟無聲無息的行著五百多個黑衣人。</p>
這五百多黑衣人，三人一排，從頭到尾，整個身影拉滿了整條長街。</p>
手中悍刀，遙映白雪。</p>
恁的一片肅殺。</p>
這五百多黑衣人就這樣在這長街之上，無聲無息而又堂而皇之的走著。</p>
仿佛這長街沒有盡頭，亦仿佛他們的心中如這漫天大雪一樣冷。</p>
這五百多黑衣人腳下踩著那已然堆積了很厚的雪，咯吱不斷的聲音，成了這龍台唯一的的聲響。</p>
司空府。</p>
此時院中，大雪盡染，滿地雪白。</p>
冷風寒雪，暗夜幽幽。</p>
而司空府的正廳之中，卻是一片燈火輝煌。</p>
數盞蠟台上的紅燭泣淚，暖光盈盈。</p>
寬大的正廳之內，竟然生著五大盆炭火。</p>
將這正廳熏的暖暖騰騰。</p>
院外寒冬，滿室暖春。</p>
屋中坐榻上，正坐著三個人。</p>
兩人對坐，一人側坐。</p>
三人皆款掉了外衣，還覺得稍有些熱，索性把腳上的靴子也蹬掉了。</p>
皆赤腳半坐在坐榻之上。</p>
對坐兩人正中乃是一張棋盤。</p>
上麵黑棋白棋縱橫交錯，幾乎鋪滿了整個棋盤。</p>
看來兩個執棋人的造詣，旗鼓相當，不分高下。</p>
執黑子者，大晉司空蕭元徹。</p>
執白子者，大晉中書令徐文若。</p>
一旁觀棋者，軍師祭酒郭白衣。</p>
原是蕭元徹安排妥當了今晚的事情，覺得好生無趣，便留了郭白衣和徐文若在府上。他倆亦知今晚必是風雲變幻的一夜，故而也都樂得留下。</p>
三個人閑來無事，蕭元徹便擺了棋盤，與郭白衣各執黑白，殺了起來。</p>
郭白衣雖滿腹謀略，可是在弈棋之上，卻不如蕭元徹甚多。</p>
不過一會兒，便被黑棋殺了個丟盔卸甲，敗下陣來。</p>
說什麽也不弈了。</p>
於是徐文若便替換上場了。</p>
徐文若卻是弈道高手，他這一上來，便和蕭元徹殺了個難解難分。</p>
便在這時，一個身影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正是大伴魏長安。</p>
剛想開口，卻見郭白衣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姿勢。</p>
魏長安朝著蕭元徹看去，見他兩根手指夾著一枚黑子，正托腮專心致誌的思考著這枚黑子將如何落子。</p>
魏長安隻得垂手站立一旁。</p>
他侍奉蕭元徹多年，知道主子的脾氣，最不喜別人在他下棋時打擾，誰都不行。</p>
</p>
少頃，卻見蕭元徹眉頭一舒，將那黑子穩穩落了，方抬頭看著徐文若笑道：“如何，這一子落定，你那兩枚白子豈不成了死子？”</p>
徐文若見狀，眼睛盯著棋盤，也苦苦的思考起來。</p>
蕭元徹這才道：“說罷。”</p>
魏長安忙道：“伯寧大人回話了，人已經到了莊翠坊。”</p>
蕭元徹點了點頭，便在這時徐文若的又落一白子。</p>
蕭元徹不再說話，盯了一會兒棋盤，這才迅速的落了一枚黑子。</p>
魏長安見狀，這才緩緩的退下了。</p>
又過了片刻，那魏長安去而複返。</p>
仍舊等了一會兒，待蕭元徹相問，他便出言又道：“伯寧大人回話說，已然到了文軒閣了。”</p>
說完這些，又緩緩的退下。</p>
如此再三，每次前來，告訴蕭元徹的地方都不一樣。</p>
“已然到了碧箋閣了。”；</p>
“已然到了攏月池了。”；</p>
“已然過了朱雀大街了。”......</p>
也不知道這番來回折返到第幾次，蕭元徹一邊落子一邊道：“西南那邊，如何了？”</p>
他這一問，郭徐二人心中都注意了，聽著魏長安回話。</p>
魏長安這才滿麵是笑道：“黃都督大獲全勝，無死一人，斬敵三百餘，董逆核心，秦元吉已然授首。”</p>
蕭元徹忽的朗聲道：“文若，我這一黑子落下，一封你這白子的出路，你方才拆那幾枚白子可就無用了。”</p>
說罷，不等徐文若回話，這才轉過頭笑盈盈的望著滿臉喜色的魏長安，笑罵道：“大伴伴，你這越老越不經事了呢？這事情比起當年攻滅段白樓如何？”</p>
魏長安滿臉是笑道：“老奴是替主子高興啊！”</p>
蕭元徹點點頭道：“卻是該高興，這白雪一下，待到雲消雪霽之時，這龍台便幹淨了不少啊！”</p>
言罷，繼續與徐文若對弈起來。</p>
魏長安這才再次緩緩退下。</p>
過了很久，這局棋還未分出勝負，那魏長安也未見再來了。</p>
郭白衣看著廝殺正濃的兩個人，有些困倦的打了個哈欠。</p>
便在這時，院外又響起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p>
咯吱咯吱。</p>
魏長安再次走了進來，這次神情竟有了些許的緊張。</p>
蕭元徹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也竟過許多事了，竟還如此，說罷，到那裏了？”</p>
魏長安低聲道：“已經離司空府外牆不過五百步了。”</p>
蕭元徹聽完，卻不見他如何作色，仍舊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眼睛望著棋盤，忽的落下一子，然後哈哈大笑道：“文若，如何啊？”</p>
徐文若本身是注意的聽著魏長安的話，聽蕭元徹這樣一說，方才細細看了棋局，隻得淡淡搖頭，將手中白子一投，道：“終究是差了司空半子啊！”</p>
蕭元徹一捋長髯，心滿意足。</p>
便在這時，院中腳步聲疾響。</p>
蕭元徹、郭白衣和徐文若同時抬頭看去。</p>
卻見伯寧走了進來，仍舊是那身褐黃色官服，深紅色官帽，腰間懸著那柄細劍。</p>
隻是雪勢甚大，他帽簷上已經滿是積雪。</p>
伯寧朝著蕭元徹一躬，又朝郭白衣和徐文若輕輕點了點頭。</p>
蕭元徹這才道：“準備好了？”</p>
伯寧身體一正，沉聲道：“京都暗影司二百三十員，已經集結完畢。”</p>
蕭元徹點點頭道：“去吧，動作輕一點，畢竟是內城，驚擾了滿城百姓，總歸不好！”</p>
伯寧聞言點了點頭，轉過身去。</p>
忽的縱身朝滿是落雪的蒼穹幽暗處，縱身而去。</p>
紛紛揚揚的大雪自早上開始，便下個不停，溫度急劇驟降。世間萬物迅速凝固，所有的生機在刹那之間冰封，冰冷無情的將它們與這世間所有的聯係全然斬斷，決絕冰冷的如同這個世間的人心。</p>
簌簌落雪，北風呼嘯，大雪紛揚。整個龍台一夜之間便如過了一生一般蒼老。</p>
一夜白頭。</p>
白雪皚皚，覆蓋在天地之間，一片冰冷而又無垠的白色，竟顯得淒冷與蕭索。</p>
寂夜聽雪，大雪滿城。</p>
龍台西南，城垣之下。</p>
憾天衛營。</p>
四營皆靜，今夜風雪彌漫，蕭索冷寂。</p>
整個憾天衛營或許是因為雪大天冷，營中連一隊巡營的兵卒都沒有。</p>
黑夜寂靜，憾天衛營也是寂靜的。寂靜到連一盞油燈都不見。</p>
漆黑的營盤，無聲佇立在黑夜和白雪之中。</p>
隻是，暗夜之中，黑與白卻分辨的不那麽清晰了。</p>
若說還有一點燈火，便是從這憾天衛營正中的督領大帳中傳來。</p>
督領大帳，占地寬闊，營帳也比別的營帳看起來更加氣勢鋒芒。</p>
一杆大旗直插而上，直入高蒼。</p>
大旗上書——憾天衛正督：黃！</p>
大旗被風雪吹得獵獵作響，在寂夜之中傳出很遠。</p>
大帳中，溫黃的油燈下，一張桌案，上麵放著一卮茶，茶還冒著微微的熱氣。</p>
一人身著便裝，身形魁偉高大，壯碩如牛。</p>
手中正托著一卷書，聚精會神的看著。</p>
正是憾天衛正督都——黃奎甲。</p>
隻是，讓人頗為意外的是，人言黃奎甲五大三粗，從來都是隻好衝鋒打仗，更是個武癡，不想何時竟喜歡讀起書來了。</p>
帳外一陣寒風，漫卷起愈下愈急鵝毛大雪直直的倒灌進他的大帳。</p>
即便如此，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仍然是巋然不動，專心讀書。</p>
果真是轉了性子不成。</p>
驀地，大雪紛揚的黑夜中，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破風的銳嘯，劃破寂夜的寧靜。</p>
一道利芒，穿過陣陣雪浪，如星似火一般朝著大帳之內的黃奎甲疾射而來。</p>
黃奎甲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利芒頃刻即至，不偏不倚，狠狠的正釘在黃奎甲的前心之上。</p>
黃奎甲無聲無息的撲倒在地。</p>
刹那之間，幽暗的夜色中，東西南北，星火並舉，無數如雪一般的白甲盔士，各舉刀槍，如潮翻湧，朝著憾天衛大營奔湧而去。</p>
“奉帝血詔，蕩平寰宇！”</p>
“奉帝血詔，蕩平寰宇！”</p>
“奉帝血詔，蕩平寰宇！”......</p>
三聲震天呼嘯過後——</p>
“殺——！”四方白甲盔士刀槍冷光閃動，冷叱一聲，直直將營柵欄踏破，如流星墜地一般，撞入憾天衛大營之中。</p>
“轟轟轟——”一陣亂砍亂衝，無數憾天衛營帳東倒西歪，連根拔起，有的甚至飛入半空，嘩啦啦響過，墜入塵埃之中。</p>
這些白甲盔士這樣折騰了半天，幾乎將整個憾天衛營全數踏平，卻令他們奇怪的是，這營帳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卻連一個憾天衛的人影都沒有找到。</p>
所有白甲盔士臉上都出現了一絲驚疑和慌亂。一個金甲金盔的大將，踏馬而來，見此情景，忽的一勒馬韁，那馬唏律律一聲嘶鳴，原地停住。</p>
身後一展旗幡，上書：大晉射聲校尉——秦。</p>
來者非別，正是射聲校尉秦元吉。</p>
早有兵卒疾走來報道：“報！秦校尉，憾天衛營中沒有一人！我們......我們會不會......”</p>
秦元吉心中也覺得定然是出了什麽意外。</p>
可是剛才那黑夜冷箭便是他放的。</p>
他看的一清二楚，那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黃奎甲。</p>
若這憾天衛真有提前布置什麽，為何黃奎甲會中他這一箭？</p>
可是，若無事先布置，為何這大營空無一人。</p>
是進，抑或是退？</p>
秦元吉明白，事已至此，退無可退。</p>
神色一凜，手中長刀一揮，冷喝一聲道：“兒郎們，退一步，死無葬身之地，進一步，建功立業之時，我已經射中了那憾天衛都督黃奎甲，我們殺將進去，捉了他，那憾天衛還能翻天了不成！”</p>
他忽的一夾馬肚子，手中長刀一指黃奎甲的中心大帳道：“兒郎們，隨我殺將進去！”</p>
“殺啊！——”</p>
無數白盔甲士再度如潮翻湧，直直額衝進黃奎甲的營帳之內。</p>
秦元吉翻身下馬，手握長刀，大步而入。</p>
他的眼前，一身便裝的黃奎甲撲倒在地上，後背對著自己。</p>
秦元吉冷笑一聲道：“左右，將他給我翻身拿下！”</p>
左右闖出兩個白甲盔士，衝到黃奎甲身前，剛出手去按他的雙肩。</p>
忽的這兩人同時失聲道：“秦校尉......我們中計了！這不是黃奎甲！”</p>
秦元吉和所有的的白甲盔士皆顏色突變，心神劇震。</p>
秦元吉睜大了雙目，聲音也顫抖了起來道：“什麽......這，這怎麽可能？”</p>
那個白甲盔士已經帶了哭腔道：“秦校尉，這......這是個稻草假人！”</p>
“不！不！不可能！我分明射中了他！”秦元吉渾身顫抖，連連搖頭。</p>
忽的，一聲冰冷的長嘯傳來道：“秦元吉，怎麽不可能？就憑你，也配？還不死來！”</p>
秦元吉和所有白甲盔士皆駭然轉頭，朝帳外看去。</p>
他們的眼中頃刻間寫滿了恐懼和絕望。但見帳外不知何時，早已圍滿了人。</p>
黑甲，黑馬，紅旗。</p>
從頭至尾，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色。</p>
烏金長矛，雪落之下，泛著冷冽的光芒。</p>
雪落無聲，這些黑甲憾天衛亦靜默無聲。</p>
然而卻遮掩不住他們渾身散發的凜冽殺意。</p>
當中一員大將飛馬而至，烏金盔，烏金甲，烈馬踏雪，雪浪翻湧。</p>
烏金折鐵雙戟仿佛帶著滔天的殺意，隨時化為烏龍，狂怒而出。</p>
來者正是憾天衛正都督——黃奎甲！</p>
頃刻之間，他已馬至近前。</p>
“你......”秦元吉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黃奎甲，驚駭的說不出一句話來。</p>
黃奎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射聲校尉，事到如今，你是自己死，還是要我動手？”</p>
秦元吉心中一橫，咬緊牙關，冷哼一聲道：“今日，是我秦元吉思慮不周，落入了的彀中。隻是，我這三百白甲士，也不是好相與的！”</p>
忽的，他歇斯底裏的高喊一聲道：“兒郎們，如今形勢危急，衝出去還能有一線生還的機會，便是殺身成仁，也可報聖上大恩！隨我殺出去！”</p>
“殺——”三百白甲盔士大喝一聲，絕望之中迸濺出最本能的力量。</p>
殊死一搏，便在這時。</p>
黃奎甲倒也有些佩服秦元吉的膽識，點了點頭，冷聲道：“既然想死，那便成全你！”</p>
忽的大吼一聲道：“憾天衛，給我殺！一個不留！”</p>
頃刻之間，一黑一白，。兩道如洪激流直直的撞在一起。</p>
刀槍碰撞聲，呼喝咒罵聲，慘叫哀嚎聲，不絕於耳。</p>
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就此展開。</p>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隻有生死，贏生輸死。</p>
白刃格鬥，以命搏命。</p>
最是慘烈。</p>
那三百白甲盔士雖然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是卻毫無章法。</p>
而人數不過一百多的黑甲憾天衛卻是進退有度，以憾天衛大營中心擺開了陣勢。</p>
先是盾牌兵在前，槍兵在後，長槍皆架在盾牌之上。</p>
端的是風雨不透。</p>
白衣盔士先是潑了命的衝鋒，隻是剛一接觸到盾牌兵，那盾牌兵皆大喝一聲，齊齊舉盾，緊接著身後槍兵手中長槍如龍如入海，朝著這頭一波衝鋒的白甲盔士齊齊的直搠而來。</p>
“嘭——”、“嘭——”、“嘭——”</p>
無數聲音驀然響起。</p>
再看那第一排槍兵手中長槍閃著冷芒，鋒利槍尖皆中衝至的白盔甲士。</p>
槍尖鋒芒，冷冽肅殺。</p>
最先衝鋒的一百白盔甲士，不是被直搠中心口，透破白甲，將心髒戳了個窟窿，慘叫連連栽下馬去，便是被槍兵搠中馬肚，無數馬悲鳴一聲，砸在塵埃之中。</p>
那些白甲盔士剛想從地上爬起，早已被趕來的憾天衛騎兵催馬四蹄踐踏，死於非命。</p>
更多的是被槍兵一槍搠中，連人帶馬搠翻在地，再補一槍，魂歸陰間。</p>
虐殺！</p>
真真是虐殺！</p>
不過一個衝鋒，那三百白衣盔士便死了一百多人，而憾天衛不過傷了區區五人。</p>
這種代價，可以忽略不計了。</p>
白甲盔士的衝鋒頓時凝滯下來。</p>
死亡當頭，誰能不懼怕？</p>
可是便在這時，憾天衛豈能留給他們半點喘息機會？</p>
盾兵、槍兵呼喝一聲，齊齊後退。</p>
後麵數十黑馬騎兵，馬踏雪浪，如黑色的流星火焰，朝著這些白甲盔士狂奔而來。</p>
馬踏而來，手中長矛閃動，血浪滔天，慘叫連連。</p>
“噗噗噗——”無數死亡之音彌散在大營上空。</p>
無數白甲盔士的殷殷鮮血，染紅了他們的白甲白袍，更染紅了他們倒下茫茫雪地。</p>
不到半個時辰，原本喊殺震天的營地，寂寂無聲。</p>
黑甲憾天衛靜默無語，腳下，堆積如山的白甲屍體。</p>
無聲無息，卻宛如修羅場。</p>
隻剩下一個人。</p>
秦元吉。</p>
忽的秦元吉仰天大笑，似瘋似狂道：“想我秦元吉，一片赤膽，隻為大晉，如今落個身死雪夜，卻也是死的其所，快哉！快哉！”</p>
言罷，手中狂舞長刀，朝著黃奎甲衝來。</p>
黃奎甲卻不管他，緩緩轉過身去。</p>
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動容。</p>
聲音低沉道：“給他個痛快，留全屍！</p>
............</p>
龍台城實在過於遼闊，西南城邊更是荒涼，由於城邊接連著龍台起伏的群山，故而方圓周遭沒有一家住戶。</p>
所以，這場拚死搏殺，始於無聲，終於無聲。</p>
長街幽暗，大雪無聲。</p>
這個雪夜分外冰冷。</p>
所有人都在這茫茫雪夜中沉沉入睡。</p>
隻是，有人終將醒來。</p>
有人終將長眠。</p>
雪幕之中，竟無聲無息的行著五百多個黑衣人。</p>
這五百多黑衣人，三人一排，從頭到尾，整個身影拉滿了整條長街。</p>
手中悍刀，遙映白雪。</p>
恁的一片肅殺。</p>
這五百多黑衣人就這樣在這長街之上，無聲無息而又堂而皇之的走著。</p>
仿佛這長街沒有盡頭，亦仿佛他們的心中如這漫天大雪一樣冷。</p>
這五百多黑衣人腳下踩著那已然堆積了很厚的雪，咯吱不斷的聲音，成了這龍台唯一的的聲響。</p>
司空府。</p>
此時院中，大雪盡染，滿地雪白。</p>
冷風寒雪，暗夜幽幽。</p>
而司空府的正廳之中，卻是一片燈火輝煌。</p>
數盞蠟台上的紅燭泣淚，暖光盈盈。</p>
寬大的正廳之內，竟然生著五大盆炭火。</p>
將這正廳熏的暖暖騰騰。</p>
院外寒冬，滿室暖春。</p>
屋中坐榻上，正坐著三個人。</p>
兩人對坐，一人側坐。</p>
三人皆款掉了外衣，還覺得稍有些熱，索性把腳上的靴子也蹬掉了。</p>
皆赤腳半坐在坐榻之上。</p>
對坐兩人正中乃是一張棋盤。</p>
上麵黑棋白棋縱橫交錯，幾乎鋪滿了整個棋盤。</p>
看來兩個執棋人的造詣，旗鼓相當，不分高下。</p>
執黑子者，大晉司空蕭元徹。</p>
執白子者，大晉中書令徐文若。</p>
一旁觀棋者，軍師祭酒郭白衣。</p>
原是蕭元徹安排妥當了今晚的事情，覺得好生無趣，便留了郭白衣和徐文若在府上。他倆亦知今晚必是風雲變幻的一夜，故而也都樂得留下。</p>
三個人閑來無事，蕭元徹便擺了棋盤，與郭白衣各執黑白，殺了起來。</p>
郭白衣雖滿腹謀略，可是在弈棋之上，卻不如蕭元徹甚多。</p>
不過一會兒，便被黑棋殺了個丟盔卸甲，敗下陣來。</p>
說什麽也不弈了。</p>
於是徐文若便替換上場了。</p>
徐文若卻是弈道高手，他這一上來，便和蕭元徹殺了個難解難分。</p>
便在這時，一個身影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正是大伴魏長安。</p>
剛想開口，卻見郭白衣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姿勢。</p>
魏長安朝著蕭元徹看去，見他兩根手指夾著一枚黑子，正托腮專心致誌的思考著這枚黑子將如何落子。</p>
魏長安隻得垂手站立一旁。</p>
他侍奉蕭元徹多年，知道主子的脾氣，最不喜別人在他下棋時打擾，誰都不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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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卻見蕭元徹眉頭一舒，將那黑子穩穩落了，方抬頭看著徐文若笑道：“如何，這一子落定，你那兩枚白子豈不成了死子？”</p>
徐文若見狀，眼睛盯著棋盤，也苦苦的思考起來。</p>
蕭元徹這才道：“說罷。”</p>
魏長安忙道：“伯寧大人回話了，人已經到了莊翠坊。”</p>
蕭元徹點了點頭，便在這時徐文若的又落一白子。</p>
蕭元徹不再說話，盯了一會兒棋盤，這才迅速的落了一枚黑子。</p>
魏長安見狀，這才緩緩的退下了。</p>
又過了片刻，那魏長安去而複返。</p>
仍舊等了一會兒，待蕭元徹相問，他便出言又道：“伯寧大人回話說，已然到了文軒閣了。”</p>
說完這些，又緩緩的退下。</p>
如此再三，每次前來，告訴蕭元徹的地方都不一樣。</p>
“已然到了碧箋閣了。”；</p>
“已然到了攏月池了。”；</p>
“已然過了朱雀大街了。”......</p>
也不知道這番來回折返到第幾次，蕭元徹一邊落子一邊道：“西南那邊，如何了？”</p>
他這一問，郭徐二人心中都注意了，聽著魏長安回話。</p>
魏長安這才滿麵是笑道：“黃都督大獲全勝，無死一人，斬敵三百餘，董逆核心，秦元吉已然授首。”</p>
蕭元徹忽的朗聲道：“文若，我這一黑子落下，一封你這白子的出路，你方才拆那幾枚白子可就無用了。”</p>
說罷，不等徐文若回話，這才轉過頭笑盈盈的望著滿臉喜色的魏長安，笑罵道：“大伴伴，你這越老越不經事了呢？這事情比起當年攻滅段白樓如何？”</p>
魏長安滿臉是笑道：“老奴是替主子高興啊！”</p>
蕭元徹點點頭道：“卻是該高興，這白雪一下，待到雲消雪霽之時，這龍台便幹淨了不少啊！”</p>
言罷，繼續與徐文若對弈起來。</p>
魏長安這才再次緩緩退下。</p>
過了很久，這局棋還未分出勝負，那魏長安也未見再來了。</p>
郭白衣看著廝殺正濃的兩個人，有些困倦的打了個哈欠。</p>
便在這時，院外又響起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p>
咯吱咯吱。</p>
魏長安再次走了進來，這次神情竟有了些許的緊張。</p>
蕭元徹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也竟過許多事了，竟還如此，說罷，到那裏了？”</p>
魏長安低聲道：“已經離司空府外牆不過五百步了。”</p>
蕭元徹聽完，卻不見他如何作色，仍舊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眼睛望著棋盤，忽的落下一子，然後哈哈大笑道：“文若，如何啊？”</p>
徐文若本身是注意的聽著魏長安的話，聽蕭元徹這樣一說，方才細細看了棋局，隻得淡淡搖頭，將手中白子一投，道：“終究是差了司空半子啊！”</p>
蕭元徹一捋長髯，心滿意足。</p>
便在這時，院中腳步聲疾響。</p>
蕭元徹、郭白衣和徐文若同時抬頭看去。</p>
卻見伯寧走了進來，仍舊是那身褐黃色官服，深紅色官帽，腰間懸著那柄細劍。</p>
隻是雪勢甚大，他帽簷上已經滿是積雪。</p>
伯寧朝著蕭元徹一躬，又朝郭白衣和徐文若輕輕點了點頭。</p>
蕭元徹這才道：“準備好了？”</p>
伯寧身體一正，沉聲道：“京都暗影司二百三十員，已經集結完畢。”</p>
蕭元徹點點頭道：“去吧，動作輕一點，畢竟是內城，驚擾了滿城百姓，總歸不好！”</p>
伯寧聞言點了點頭，轉過身去。</p>
忽的縱身朝滿是落雪的蒼穹幽暗處，縱身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