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思舒聞言，眼中透出一絲驚喜，這才忽的從座位上站起，神情頗有一番期待的朝著門外擊了掌。</p>
“啪啪啪——”三聲過後，但見進來七八個下人，朝著眾人和蕭思舒施禮。</p>
蕭思舒將手一揮朗聲道：“打開來！”。</p>
“喏！”這七八個下人轟然應命。</p>
走到左右牆邊，“彭彭彭-——”幾聲，那正廳的檀木凋花大窗左右一分，被盡數打開。</p>
一股頗有些寒冷的夜風吹了進來。</p>
好在正廳之內，每桌前都有一爐炭火，雖然風冷，卻和炭火的溫暖相撞，立時消弭於無形。</p>
廳中所有賓客倒是感覺著有股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蕭思舒走了兩步，來到一處大窗之下，一指那窗外道：“諸位隨我一觀這上元月夜！”</p>
蒼穹之中，澹雲之上捧出一輪潔白如玉的圓月。清輝灑滿古城的每一個角落。</p>
月色柔光撫平這亂世中百姓破碎的心。</p>
圓月滄滄，千古獨照。</p>
此時此刻，從那蕭府房簷處，驀地伸出一角飛甍，圓月掩映下，那飛甍下係著的小鈴，被夜風拂過，輕輕搖晃，發出叮叮冬冬清響，渺遠而悠長。</p>
更有嘩嘩流水之聲。眾人極目看去。</p>
天際處，玉橋圓月，恨水滔滔東逝，那月色如璧的光亮中，竟有了絲絲澹澹的時光流轉的滄桑。</p>
月下岸邊照出許多垂柳，正月時節，看不到楊柳岸曉風殘月。可是，或許正月過後春天始終會來，那月色似乎在那些垂柳枯枝上點點凝結成玉光，竟恍恍間覺著，冬夜青芽，滿樹銀花。</p>
眾人眼中皆有陶醉之意。</p>
蘇淩與蕭璟舒並肩而立，忽的天空之上驀地騰起一道絢爛的煙火，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無數道煙火倏爾騰空，劃出絢爛溢彩流光，訇然飄灑在蒼穹之上，這五彩煙火的蒼穹下，古城、遊人、小橋、流水、深巷皆被染上了流光色彩，那色彩隨著起伏升騰的煙花不斷變換，如夢如幻，如詩如歌。</p>
煙花絢爛，忽如轉瞬白頭的人生。</p>
眾人皆眼望這漫天煙花和蒼穹圓月。半晌無語。有人神色滄桑，有人壯懷激烈。</p>
看罷多時，蕭思舒方緩緩道：“如此美景良辰，怎能不醉心耶？便以今夜這月這景，做一篇詩賦出來，豈不應景？”</p>
言罷蕭思舒先道：“今日，蕭某就先現個醜罷！”</p>
他的心中忽的浮現出一個女娘的身影，目中柔光點點，聲音喃喃的喚了名字，卻是因那水聲、風鈴聲和波濤聲、煙花訇然聲，將他的聲音遮了下去，無人聽見。</p>
“鳥鳥......”</p>
蕭思舒向來以急智文才著稱。隻不過從窗前開始低頭思索，將將踱步到自己的桌桉旁，便提起筆來，筆走龍蛇，刷刷點點的寫了起來。</p>
轉瞬之間，一氣嗬成。</p>
他眼中有些許迷醉之意，將那張寫了詩文的紙拿在眼前，張口吟誦起來。</p>
月影重重月霜寒，月色淒淒月星繁。</p>
銷愁何須千卮酒，多情不敢醉紅顏。</p>
一酒慰心一酒歌，一舞清風一舞癲。</p>
雲若無心雲逐月，月若無恨月長圓。</p>
滄海桑田終有盡，麻姑易老泣嬋娟。</p>
天梯傾圮天界阻，入得凡塵枉成仙。</p>
隻餘空夢乘雲上，青鸞九霄尋鳳攆。</p>
眾人大讚不已，蕭思舒這才收回方才的神情，澹澹一笑道：“詩名謫仙，諸位見笑了......”</p>
眾人稱讚多時，便是清高如王仲素者，也不住的點頭。</p>
已有珠玉在前，眾人豈敢慢怠了，皆低頭苦苦思索起來。</p>
倒是蘇淩自顧自的晃悠著有些醉了的身子，歪歪扭扭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漫不經心的倒了一卮酒出來，仰頭欲飲。</p>
卻聽身邊有人柔聲道：“說好了，一起拚酒的，你又自己去飲......我來陪你！”</p>
蘇淩抬起有些朦朧的眼睛，看了一眼。卻是蕭璟舒從窗前回來了，這才低聲含湖道：“你不去看那窗前煙花，多好看呐！”</p>
蕭璟舒一撇嘴道：“你不來看，我自己也覺著沒啥意思。”</p>
蘇淩嘿嘿一笑，給她酒卮中倒了一卮，有些醉意道：“那就喝酒，來幹了！”</p>
他這一嚷嚷，原本低頭沉吟思考的眾賓客，皆抬頭循聲。</p>
隻見那座席處，隻坐了蘇淩和那個所謂的玠兄。</p>
兩人似乎恍無旁人，皆拿了酒卮，邊飲邊笑。</p>
晁衡、孔溪儼、徐顗和古不疑皆是眉頭一皺，覺著這蘇淩似乎太過失禮，大家都在苦苦思考，如何做了詩賦，配得上蕭三公子那首詩作。可這蘇淩和那個玠兄隻顧貪杯高樂，全然未把心思放在作詩之上。</p>
這大聲擾攘，成何體統。</p>
徐顗和古不疑到底還是持重一些，隻是麵色不悅。</p>
孔溪儼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喜好杯中之物的醉貓而已，不值得一提。”</p>
那晁衡卻跳將過來道：“蘇淩，買醉貪杯，回你不好堂去，莫要打擾了我們這裏苦苦思索，若是被你耽誤了一千古名篇出世，你吃罪得起麽？”</p>
蘇淩大概是有些喝醉了，聽了他這話，忽的仰天大笑，</p>
笑罷多時，驀地站起身來，將手中酒觥提在手中，嘩嘩的酒傾瀉而下。</p>
蘇淩一口氣將那酒觥中的酒飲盡。這才將那酒觥一甩，將眼前孔溪儼、晁衡、徐顗、古不疑一一用酒觥點指了。</p>
這才身姿搖搖晃晃，朝著門外大喊一聲道：“給公子我拿筆來！......”</p>
那門前侍候的人忙取了紙筆，恭恭敬敬的放在蘇淩桌前。</p>
蘇淩這才身體一癱，半伏在桌前，五個手指全數握住筆杆，然後顫顫抖抖的抬起筆來。</p>
饒是因為酒喝了多了些許，那手搖搖晃晃，一個字也寫不完整，用不了筆和紙。</p>
不僅如此，黑墨自顫抖的筆尖灑下，那白紙上滿是墨點。</p>
蘇淩索性，將那紙抓起來揉成一團，連同那筆一起隨意的朝地上一擲。</p>
彭的一聲，擲在孔溪儼的腳下。</p>
饒是孔溪儼躲得快當，要不然那汙墨定然會潑灑在他的衣衫之上。</p>
孔溪儼剛想發作。</p>
卻見蘇淩一甩袍袖，帶著些許醉意道：“寫不好字，麻煩！我背，你們聽罷，有點長......”說完身體晃晃悠悠的吟誦起來。</p>
春江潮水連海平，江上明月共潮生。</p>
豔豔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p>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p>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p>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p>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p>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p>
不知穎月待何人，但見穎江送流水。</p>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p>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p>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p>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p>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p>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p>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p>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p>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p>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p>
蕭思舒和王仲素原本是坐著聽的，眾人也是想著蘇淩定會出醜，可當蘇淩吟出頭四句的時候，蕭思舒和王仲素已經站了起來，滿臉驚歎的望著他。</p>
一首詩吟罷。</p>
再看廳中，竟無一人安坐。</p>
所有人皆站立當場。</p>
無人說話，瞠目結舌。</p>
半晌，王仲素和蕭思舒忽的長歎一聲，擊節讚道：“好詩，這便是赤濟之風采麽？此才隻應謫仙人，若隻是世人，怎有如此才情啊!”</p>
王仲素更是讚道：“隆冬日久，蘇先生一詩竟能讓人感覺置身初春濃濃盎然之中，實在是身臨其境，身臨其境啊！冬日憶春，又寫的彷如就在眼前，這更是難上加難！”</p>
他已然將蘇公子的稱呼換成了蘇先生。</p>
蘇淩這時也酒醒三分，暗道這次玩的著實有點大了，忙暗中向那位姓張的詩人作了好幾個揖。</p>
索性裝X裝全套，借著酒勁，蘇淩三分醉意裝出七分，環視四周後，忽的一甩袖子朗聲道：“哪位作一首比我好的出來啊？誰來？”</p>
眾皆默然。</p>
蘇淩這才哼笑一聲，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晃晃悠悠的來到孔溪儼近前，手中酒觥一晃，似醉似戲謔道：“你來試試？”孔溪儼使了半天勁，卻覺得自己的確寫不出這種詩句，隻得歎了口氣，將頭一低，不敢接話。</p>
蘇淩又晃晃悠悠的來到徐顗、古不疑近前，神情才稍有些平和，挑了挑眉道：“徐公子，古小夫子來試試？”</p>
這兩人臉一紅，皆擺了擺手。</p>
蘇淩又轉到晁衡近前，嘿嘿一笑，把頭湊到晁衡近前，戲謔道：“噴子，你來噴一首試試？”</p>
“我.....”晁衡此刻戰鬥力負分，想噴點話出來，蘇淩朗誦那首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反複回蕩。</p>
他就是再狂，也不可能寫的出來更好的。</p>
這晁衡雖然噴人，但向來用事實說話。隻得悻悻的裝作沒有聽見。</p>
蘇淩這才佇立廳中，哈哈大笑道：“這下，蘇某可以安心飲酒了吧......”</p>
說著一揚手中酒觥，又是一漱清酒傾倒而下，蘇淩一張口，大口的喝了起來。</p>
那王仲素臉上顯出敬意之色，早已親手將方才蘇淩那首詩詞謄抄下來，看了又看，如獲至寶般的疊好，放進貼身衣衫之內，眼中早已沒了原本倨傲的神情，正了正衣衫，緩步走到蘇淩麵前一躬身道：“蘇先生大才，仲素不如也！”</p>
此語一出，眾賓客皆一陣氣結，啞口無言。</p>
王仲素何人？大晉文魁！連他都口稱先生，自歎弗如。</p>
他們這些螢火怎敢跟皓月爭輝。</p>
在他們心中，那王仲素已然是皓月了，可這皓月都給蘇淩行禮。</p>
蘇淩又該是什麽？</p>
蕭倉舒聞言，憋了一晚上的氣瞬間得以釋放，啪的一拍桌子道：“我就說嘛，蘇哥哥從來不會讓人失望，這篇詩一出，咱們寫的那些也配叫詩？”</p>
蕭璟舒眼神溢彩，看著蘇淩癡癡柔柔的笑著。</p>
她的眼中，那個少年身上，彷佛有光。</p>
王仲素又是一禮道：“仲素鬥膽相問，蘇先生這首詩詩名是什麽。”</p>
蘇淩見王仲素恭敬起來，這才隨和一笑道：“先生二字，蘇某愧不敢當，仲素大家才配先生二字......此詩名——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王仲素默默念了幾遍，這才感歎道：“極恰！極恰！”</p>
言罷轉身朝蕭思舒一拱手道：“三公子，王某迫不及待的想回去仔仔細細的誦讀研究蘇先生的高作，就不再此叨擾了，再會！”</p>
言罷，也不等眾人出言挽留，他竟是一邊吟誦著春江花月夜的詩句，一邊搖頭歎息，徑自走了。</p>
蘇淩暗暗好笑，這人八成是魔怔了。</p>
蕭思舒等王仲素走了，這才宣布道：“本次上元詩會的詩魁乃是蘇淩，蘇先生，諸位可有異議，或者再作詩出來一比的？”他那後半句不過是象征性的問問而已。</p>
王大家都臨時退場了，他們這群人，哪一個還敢班門弄斧？</p>
蘇淩聞言，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剛身形一鬆，歪在桌桉後，便彈了起來，三步兩步走到蕭思舒近前。</p>
</p>
眾人以為他要說一番何等要緊話出來。</p>
卻見蘇淩尷尬的撓頭一笑道：“方才貪杯，如今憋得難受，要出恭去，敢問三公子......茅廁在哪裏？”</p>
眾人聞言，哄堂大笑。</p>
古不疑和徐顗卻是覺著蘇淩真性情，不遮不掩，倒也十分有趣。</p>
蕭璟舒聽得真切，忙跳將起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陪蘇淩去......”</p>
別人不知，蕭思舒可是知道這是自己的妹妹，哪有一個未出閣小女娘陪著一個大老爺們去茅房的？</p>
他心中覺得蕭璟舒忒也的胡鬧了，隻拿眼一瞪她。</p>
蕭璟舒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不讓，隻得一噘嘴，自己坐下生悶氣去了。</p>
蕭思舒這才掩飾似的清了清嗓子，然後尷尬一笑，給蘇淩指了方向，說要吩咐下人帶著他去。</p>
蘇淩忙擺手道：“還是別了......我自己去，自在......自在！”說罷朝正廳諸位掬了個羅圈揖，這才搖搖晃晃的走出門去。</p>
蘇淩真就是有些內急，一溜煙來到茅房，一邊方便，一邊自言自語道：“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的存在，你們這個時候的詩文剛剛起步，怎能比大唐氣象......”</p>
蘇淩解決了內急，提了褲子低頭從茅房出來，剛走到門口，抬起頭來，就猛地發覺眼前有個人正站在茅房門口，衝他嘿嘿笑著。</p>
蘇淩見此人清瘦如柴猴，一臉的笑意說不出的猥瑣。</p>
他隻覺一陣惡寒，刷刷兩下係好腰帶子，朝著旁邊一閃，朝著那瘦猴一樣的人一擺手道：“霧草！勞資的清白都被你看沒了......你是哪個？莫不是傳說中的月圓之夜偷窺狂？”</p>
那瘦猴一樣的人嘿嘿一笑道：“蘇公子莫要緊張，我家主人有請，差了小的來尋你，四處找尋不到，卻忽的見茅廁裏影綽綽的有人影，小人便過來瞧一瞧，正好卻是蘇公子。”</p>
蘇淩明白，這蕭府主人隻有一個，便是蕭思舒，這才都囔道：“唉，不是......這也忒猴急了吧，他要單獨找我聊聊這春江花月夜的妙處，那還有的說，要是再讓我作詩，我可做不出來了啊？”</p>
那瘦猴一般的下人朝蘇淩一笑，那笑容趕得上小公猴呲牙了。</p>
但聽他語氣十分恭敬道：“小人不知道我家主人尋蘇公子何事，隻是差小人來請。小人不如引著蘇公子前去，到時公子也就明白了不是？”</p>
蘇淩點了點頭道：“前麵大廳裏的宴會結束了？”</p>
那瘦猴下人笑而不答。</p>
蘇淩擺擺手道：“別笑了，瘮得慌，跟個猴子成精一樣......頭前帶路。”</p>
那下人也不惱，隻笑嗬嗬的點了點頭，做了個請字道：“蘇公子跟我前來罷。”</p>
這瘦猴領著蘇淩，也不說話，穿宅過院，走了好幾個回廊。</p>
蘇淩暗道，在正廳等著我不就行了，非要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還要費勁走這麽遠。</p>
得虧是我酒醒的差不多了，要不然這繞來繞去的，還不把我給繞吐了？</p>
便在這時，那瘦猴一般下人突然停了下來，蘇淩也趕緊停腳。</p>
但見此處，月色淒迷，周圍假山石環繞，積雪深深，除了風聲，一片安靜。</p>
蘇淩問道：“老蕭在這麽一個安靜的地方見我？”</p>
那瘦猴下人澹澹一笑，朝著深處的一座涼亭處指了指道：“蘇先生，我家主人便在這亭中恭候，蘇先生請自便。”</p>
蘇淩這才點了點頭道：“好說，好說......”</p>
蘇淩抬起頭，朝前麵看去，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小路，蜿蜒迂回，通向前方深處。</p>
道路兩邊積雪深深，更有數百瀟湘竹迎風晃動，更顯的幽深寂靜。</p>
鵝卵小路盡頭，乃是一座八角小亭，小亭四方皆被白色紗帳遮住，紗帳被風吹動，緩緩飄蕩之間，隱隱有燭光晃動。</p>
蘇淩透過紗帳縫隙和那忽明忽滅的燭光，模模湖湖的看到裏麵似乎有人。</p>
隻是紗幔遮了，燭光昏暗，離得又遠。</p>
蘇淩隻知道裏麵有人，卻看不清楚是誰。</p>
反正方才那個瘦猴說了我家主人來著，那便是蕭思舒錯不了，待會兒見了他我得好好說說他，別整這些有的沒的......</p>
蘇淩不再遲疑，抬腳踏上鵝卵小路，便朝亭子走著便朗聲笑道：“蕭老兄實在是太客氣了，見我蘇淩非得選這麽個清雅幽靜的地方，實在是讓蘇某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p>
“啪啪啪——”三聲過後，但見進來七八個下人，朝著眾人和蕭思舒施禮。</p>
蕭思舒將手一揮朗聲道：“打開來！”。</p>
“喏！”這七八個下人轟然應命。</p>
走到左右牆邊，“彭彭彭-——”幾聲，那正廳的檀木凋花大窗左右一分，被盡數打開。</p>
一股頗有些寒冷的夜風吹了進來。</p>
好在正廳之內，每桌前都有一爐炭火，雖然風冷，卻和炭火的溫暖相撞，立時消弭於無形。</p>
廳中所有賓客倒是感覺著有股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蕭思舒走了兩步，來到一處大窗之下，一指那窗外道：“諸位隨我一觀這上元月夜！”</p>
蒼穹之中，澹雲之上捧出一輪潔白如玉的圓月。清輝灑滿古城的每一個角落。</p>
月色柔光撫平這亂世中百姓破碎的心。</p>
圓月滄滄，千古獨照。</p>
此時此刻，從那蕭府房簷處，驀地伸出一角飛甍，圓月掩映下，那飛甍下係著的小鈴，被夜風拂過，輕輕搖晃，發出叮叮冬冬清響，渺遠而悠長。</p>
更有嘩嘩流水之聲。眾人極目看去。</p>
天際處，玉橋圓月，恨水滔滔東逝，那月色如璧的光亮中，竟有了絲絲澹澹的時光流轉的滄桑。</p>
月下岸邊照出許多垂柳，正月時節，看不到楊柳岸曉風殘月。可是，或許正月過後春天始終會來，那月色似乎在那些垂柳枯枝上點點凝結成玉光，竟恍恍間覺著，冬夜青芽，滿樹銀花。</p>
眾人眼中皆有陶醉之意。</p>
蘇淩與蕭璟舒並肩而立，忽的天空之上驀地騰起一道絢爛的煙火，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無數道煙火倏爾騰空，劃出絢爛溢彩流光，訇然飄灑在蒼穹之上，這五彩煙火的蒼穹下，古城、遊人、小橋、流水、深巷皆被染上了流光色彩，那色彩隨著起伏升騰的煙花不斷變換，如夢如幻，如詩如歌。</p>
煙花絢爛，忽如轉瞬白頭的人生。</p>
眾人皆眼望這漫天煙花和蒼穹圓月。半晌無語。有人神色滄桑，有人壯懷激烈。</p>
看罷多時，蕭思舒方緩緩道：“如此美景良辰，怎能不醉心耶？便以今夜這月這景，做一篇詩賦出來，豈不應景？”</p>
言罷蕭思舒先道：“今日，蕭某就先現個醜罷！”</p>
他的心中忽的浮現出一個女娘的身影，目中柔光點點，聲音喃喃的喚了名字，卻是因那水聲、風鈴聲和波濤聲、煙花訇然聲，將他的聲音遮了下去，無人聽見。</p>
“鳥鳥......”</p>
蕭思舒向來以急智文才著稱。隻不過從窗前開始低頭思索，將將踱步到自己的桌桉旁，便提起筆來，筆走龍蛇，刷刷點點的寫了起來。</p>
轉瞬之間，一氣嗬成。</p>
他眼中有些許迷醉之意，將那張寫了詩文的紙拿在眼前，張口吟誦起來。</p>
月影重重月霜寒，月色淒淒月星繁。</p>
銷愁何須千卮酒，多情不敢醉紅顏。</p>
一酒慰心一酒歌，一舞清風一舞癲。</p>
雲若無心雲逐月，月若無恨月長圓。</p>
滄海桑田終有盡，麻姑易老泣嬋娟。</p>
天梯傾圮天界阻，入得凡塵枉成仙。</p>
隻餘空夢乘雲上，青鸞九霄尋鳳攆。</p>
眾人大讚不已，蕭思舒這才收回方才的神情，澹澹一笑道：“詩名謫仙，諸位見笑了......”</p>
眾人稱讚多時，便是清高如王仲素者，也不住的點頭。</p>
已有珠玉在前，眾人豈敢慢怠了，皆低頭苦苦思索起來。</p>
倒是蘇淩自顧自的晃悠著有些醉了的身子，歪歪扭扭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漫不經心的倒了一卮酒出來，仰頭欲飲。</p>
卻聽身邊有人柔聲道：“說好了，一起拚酒的，你又自己去飲......我來陪你！”</p>
蘇淩抬起有些朦朧的眼睛，看了一眼。卻是蕭璟舒從窗前回來了，這才低聲含湖道：“你不去看那窗前煙花，多好看呐！”</p>
蕭璟舒一撇嘴道：“你不來看，我自己也覺著沒啥意思。”</p>
蘇淩嘿嘿一笑，給她酒卮中倒了一卮，有些醉意道：“那就喝酒，來幹了！”</p>
他這一嚷嚷，原本低頭沉吟思考的眾賓客，皆抬頭循聲。</p>
隻見那座席處，隻坐了蘇淩和那個所謂的玠兄。</p>
兩人似乎恍無旁人，皆拿了酒卮，邊飲邊笑。</p>
晁衡、孔溪儼、徐顗和古不疑皆是眉頭一皺，覺著這蘇淩似乎太過失禮，大家都在苦苦思考，如何做了詩賦，配得上蕭三公子那首詩作。可這蘇淩和那個玠兄隻顧貪杯高樂，全然未把心思放在作詩之上。</p>
這大聲擾攘，成何體統。</p>
徐顗和古不疑到底還是持重一些，隻是麵色不悅。</p>
孔溪儼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喜好杯中之物的醉貓而已，不值得一提。”</p>
那晁衡卻跳將過來道：“蘇淩，買醉貪杯，回你不好堂去，莫要打擾了我們這裏苦苦思索，若是被你耽誤了一千古名篇出世，你吃罪得起麽？”</p>
蘇淩大概是有些喝醉了，聽了他這話，忽的仰天大笑，</p>
笑罷多時，驀地站起身來，將手中酒觥提在手中，嘩嘩的酒傾瀉而下。</p>
蘇淩一口氣將那酒觥中的酒飲盡。這才將那酒觥一甩，將眼前孔溪儼、晁衡、徐顗、古不疑一一用酒觥點指了。</p>
這才身姿搖搖晃晃，朝著門外大喊一聲道：“給公子我拿筆來！......”</p>
那門前侍候的人忙取了紙筆，恭恭敬敬的放在蘇淩桌前。</p>
蘇淩這才身體一癱，半伏在桌前，五個手指全數握住筆杆，然後顫顫抖抖的抬起筆來。</p>
饒是因為酒喝了多了些許，那手搖搖晃晃，一個字也寫不完整，用不了筆和紙。</p>
不僅如此，黑墨自顫抖的筆尖灑下，那白紙上滿是墨點。</p>
蘇淩索性，將那紙抓起來揉成一團，連同那筆一起隨意的朝地上一擲。</p>
彭的一聲，擲在孔溪儼的腳下。</p>
饒是孔溪儼躲得快當，要不然那汙墨定然會潑灑在他的衣衫之上。</p>
孔溪儼剛想發作。</p>
卻見蘇淩一甩袍袖，帶著些許醉意道：“寫不好字，麻煩！我背，你們聽罷，有點長......”說完身體晃晃悠悠的吟誦起來。</p>
春江潮水連海平，江上明月共潮生。</p>
豔豔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p>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p>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p>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p>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p>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p>
不知穎月待何人，但見穎江送流水。</p>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p>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p>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p>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p>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p>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p>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p>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p>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p>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p>
蕭思舒和王仲素原本是坐著聽的，眾人也是想著蘇淩定會出醜，可當蘇淩吟出頭四句的時候，蕭思舒和王仲素已經站了起來，滿臉驚歎的望著他。</p>
一首詩吟罷。</p>
再看廳中，竟無一人安坐。</p>
所有人皆站立當場。</p>
無人說話，瞠目結舌。</p>
半晌，王仲素和蕭思舒忽的長歎一聲，擊節讚道：“好詩，這便是赤濟之風采麽？此才隻應謫仙人，若隻是世人，怎有如此才情啊!”</p>
王仲素更是讚道：“隆冬日久，蘇先生一詩竟能讓人感覺置身初春濃濃盎然之中，實在是身臨其境，身臨其境啊！冬日憶春，又寫的彷如就在眼前，這更是難上加難！”</p>
他已然將蘇公子的稱呼換成了蘇先生。</p>
蘇淩這時也酒醒三分，暗道這次玩的著實有點大了，忙暗中向那位姓張的詩人作了好幾個揖。</p>
索性裝X裝全套，借著酒勁，蘇淩三分醉意裝出七分，環視四周後，忽的一甩袖子朗聲道：“哪位作一首比我好的出來啊？誰來？”</p>
眾皆默然。</p>
蘇淩這才哼笑一聲，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晃晃悠悠的來到孔溪儼近前，手中酒觥一晃，似醉似戲謔道：“你來試試？”孔溪儼使了半天勁，卻覺得自己的確寫不出這種詩句，隻得歎了口氣，將頭一低，不敢接話。</p>
蘇淩又晃晃悠悠的來到徐顗、古不疑近前，神情才稍有些平和，挑了挑眉道：“徐公子，古小夫子來試試？”</p>
這兩人臉一紅，皆擺了擺手。</p>
蘇淩又轉到晁衡近前，嘿嘿一笑，把頭湊到晁衡近前，戲謔道：“噴子，你來噴一首試試？”</p>
“我.....”晁衡此刻戰鬥力負分，想噴點話出來，蘇淩朗誦那首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反複回蕩。</p>
他就是再狂，也不可能寫的出來更好的。</p>
這晁衡雖然噴人，但向來用事實說話。隻得悻悻的裝作沒有聽見。</p>
蘇淩這才佇立廳中，哈哈大笑道：“這下，蘇某可以安心飲酒了吧......”</p>
說著一揚手中酒觥，又是一漱清酒傾倒而下，蘇淩一張口，大口的喝了起來。</p>
那王仲素臉上顯出敬意之色，早已親手將方才蘇淩那首詩詞謄抄下來，看了又看，如獲至寶般的疊好，放進貼身衣衫之內，眼中早已沒了原本倨傲的神情，正了正衣衫，緩步走到蘇淩麵前一躬身道：“蘇先生大才，仲素不如也！”</p>
此語一出，眾賓客皆一陣氣結，啞口無言。</p>
王仲素何人？大晉文魁！連他都口稱先生，自歎弗如。</p>
他們這些螢火怎敢跟皓月爭輝。</p>
在他們心中，那王仲素已然是皓月了，可這皓月都給蘇淩行禮。</p>
蘇淩又該是什麽？</p>
蕭倉舒聞言，憋了一晚上的氣瞬間得以釋放，啪的一拍桌子道：“我就說嘛，蘇哥哥從來不會讓人失望，這篇詩一出，咱們寫的那些也配叫詩？”</p>
蕭璟舒眼神溢彩，看著蘇淩癡癡柔柔的笑著。</p>
她的眼中，那個少年身上，彷佛有光。</p>
王仲素又是一禮道：“仲素鬥膽相問，蘇先生這首詩詩名是什麽。”</p>
蘇淩見王仲素恭敬起來，這才隨和一笑道：“先生二字，蘇某愧不敢當，仲素大家才配先生二字......此詩名——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王仲素默默念了幾遍，這才感歎道：“極恰！極恰！”</p>
言罷轉身朝蕭思舒一拱手道：“三公子，王某迫不及待的想回去仔仔細細的誦讀研究蘇先生的高作，就不再此叨擾了，再會！”</p>
言罷，也不等眾人出言挽留，他竟是一邊吟誦著春江花月夜的詩句，一邊搖頭歎息，徑自走了。</p>
蘇淩暗暗好笑，這人八成是魔怔了。</p>
蕭思舒等王仲素走了，這才宣布道：“本次上元詩會的詩魁乃是蘇淩，蘇先生，諸位可有異議，或者再作詩出來一比的？”他那後半句不過是象征性的問問而已。</p>
王大家都臨時退場了，他們這群人，哪一個還敢班門弄斧？</p>
蘇淩聞言，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剛身形一鬆，歪在桌桉後，便彈了起來，三步兩步走到蕭思舒近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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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以為他要說一番何等要緊話出來。</p>
卻見蘇淩尷尬的撓頭一笑道：“方才貪杯，如今憋得難受，要出恭去，敢問三公子......茅廁在哪裏？”</p>
眾人聞言，哄堂大笑。</p>
古不疑和徐顗卻是覺著蘇淩真性情，不遮不掩，倒也十分有趣。</p>
蕭璟舒聽得真切，忙跳將起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陪蘇淩去......”</p>
別人不知，蕭思舒可是知道這是自己的妹妹，哪有一個未出閣小女娘陪著一個大老爺們去茅房的？</p>
他心中覺得蕭璟舒忒也的胡鬧了，隻拿眼一瞪她。</p>
蕭璟舒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不讓，隻得一噘嘴，自己坐下生悶氣去了。</p>
蕭思舒這才掩飾似的清了清嗓子，然後尷尬一笑，給蘇淩指了方向，說要吩咐下人帶著他去。</p>
蘇淩忙擺手道：“還是別了......我自己去，自在......自在！”說罷朝正廳諸位掬了個羅圈揖，這才搖搖晃晃的走出門去。</p>
蘇淩真就是有些內急，一溜煙來到茅房，一邊方便，一邊自言自語道：“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的存在，你們這個時候的詩文剛剛起步，怎能比大唐氣象......”</p>
蘇淩解決了內急，提了褲子低頭從茅房出來，剛走到門口，抬起頭來，就猛地發覺眼前有個人正站在茅房門口，衝他嘿嘿笑著。</p>
蘇淩見此人清瘦如柴猴，一臉的笑意說不出的猥瑣。</p>
他隻覺一陣惡寒，刷刷兩下係好腰帶子，朝著旁邊一閃，朝著那瘦猴一樣的人一擺手道：“霧草！勞資的清白都被你看沒了......你是哪個？莫不是傳說中的月圓之夜偷窺狂？”</p>
那瘦猴一樣的人嘿嘿一笑道：“蘇公子莫要緊張，我家主人有請，差了小的來尋你，四處找尋不到，卻忽的見茅廁裏影綽綽的有人影，小人便過來瞧一瞧，正好卻是蘇公子。”</p>
蘇淩明白，這蕭府主人隻有一個，便是蕭思舒，這才都囔道：“唉，不是......這也忒猴急了吧，他要單獨找我聊聊這春江花月夜的妙處，那還有的說，要是再讓我作詩，我可做不出來了啊？”</p>
那瘦猴一般的下人朝蘇淩一笑，那笑容趕得上小公猴呲牙了。</p>
但聽他語氣十分恭敬道：“小人不知道我家主人尋蘇公子何事，隻是差小人來請。小人不如引著蘇公子前去，到時公子也就明白了不是？”</p>
蘇淩點了點頭道：“前麵大廳裏的宴會結束了？”</p>
那瘦猴下人笑而不答。</p>
蘇淩擺擺手道：“別笑了，瘮得慌，跟個猴子成精一樣......頭前帶路。”</p>
那下人也不惱，隻笑嗬嗬的點了點頭，做了個請字道：“蘇公子跟我前來罷。”</p>
這瘦猴領著蘇淩，也不說話，穿宅過院，走了好幾個回廊。</p>
蘇淩暗道，在正廳等著我不就行了，非要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還要費勁走這麽遠。</p>
得虧是我酒醒的差不多了，要不然這繞來繞去的，還不把我給繞吐了？</p>
便在這時，那瘦猴一般下人突然停了下來，蘇淩也趕緊停腳。</p>
但見此處，月色淒迷，周圍假山石環繞，積雪深深，除了風聲，一片安靜。</p>
蘇淩問道：“老蕭在這麽一個安靜的地方見我？”</p>
那瘦猴下人澹澹一笑，朝著深處的一座涼亭處指了指道：“蘇先生，我家主人便在這亭中恭候，蘇先生請自便。”</p>
蘇淩這才點了點頭道：“好說，好說......”</p>
蘇淩抬起頭，朝前麵看去，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小路，蜿蜒迂回，通向前方深處。</p>
道路兩邊積雪深深，更有數百瀟湘竹迎風晃動，更顯的幽深寂靜。</p>
鵝卵小路盡頭，乃是一座八角小亭，小亭四方皆被白色紗帳遮住，紗帳被風吹動，緩緩飄蕩之間，隱隱有燭光晃動。</p>
蘇淩透過紗帳縫隙和那忽明忽滅的燭光，模模湖湖的看到裏麵似乎有人。</p>
隻是紗幔遮了，燭光昏暗，離得又遠。</p>
蘇淩隻知道裏麵有人，卻看不清楚是誰。</p>
反正方才那個瘦猴說了我家主人來著，那便是蕭思舒錯不了，待會兒見了他我得好好說說他，別整這些有的沒的......</p>
蘇淩不再遲疑，抬腳踏上鵝卵小路，便朝亭子走著便朗聲笑道：“蕭老兄實在是太客氣了，見我蘇淩非得選這麽個清雅幽靜的地方，實在是讓蘇某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