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在河流上閃爍,像星星眨眼睛,在黑夜裏,歎息似的縹緲,莊夢離望著江楓漁火,紫色的眼睛直視貨船,決絕的說道:“看來要上船了。”她潛身沒入長夜,薑行月叫住她,叮嚀道:“萬事小心。”她回眸一笑,醉了煙雨:“如果出什麽意外,薑先生會為我掉幾滴眼淚嗎?”這問題看似莫名其妙,其實承載著她內心的所有期望,薑行月眼睛閃閃的,外表卻正容亢色:“別瞎說。”臉上露出關切之色,莊夢離笑中帶著感動:“我隻是給你開個玩笑。”心裏卻暖的像人間四月天,因為她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個人在乎她,生不寂寞,死不孤單。


    一聲鳴笛巨響,貨輪在水上疾馳,生起縠紋,莊夢離一襲墨黑風衣,在風的吹拂下,暗的有些沉鬱,眼裏透著冷峻的殺氣,她取出抓鉤,用力甩去,拉著鉤繩向上攀爬,到了甲板前,縱身一躍,疾飛像鵲鳥夜驚,飄入船艙,鉤繩追魂索命,套住貨檢員的脖子,扔入澎湃的大海,繩子落地縮緊,將其活活勒死,落地聲驚動了敵人,一聲槍響像喪鍾敲響,一下子穿透了她身體。


    莊夢離翻身前躍,亮出飛鏢,這鏢薄如蟬翼,卻鋒利無比,刺中了士兵的脖子,霎時鮮血橫流,像一朵盛開的血蓮,大量士兵聞聲趕來,莊夢離隱入貨艙的陰影中,撕開絲襪包紮傷口,熟練的燃起一支香煙,用火星戳向傷口,止住流血,這子彈是銀製的,能夠抑製她的愈合,腳步聲慢慢靠近,莊夢離快如慧孛的從他們身前飄過,似輕雲,若回雪,全無聲息,哪些士兵捂著喉嚨倒地,脖子上都多了道血口。


    她裝好隨身攜帶的炸藥,卻見後麵有個黑影籠罩,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原來是這艘船的指揮官田中信野,他沉聲說道:“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殺了這麽多人,有兩下子嘛,不過,我會送你上路的,怕不怕?”舉起槍口,對準她,她冷笑著,眼中有冰棱花顫動:“你更怕我捷足先登吧。”


    她迅速甩出飛鏢,在田中信野扣動扳機前,瞬間,鮮血四濺,萬籟俱寂,並帶著鮮紅的斷指,她飛躍近前,登到田中信野的後背,用那修長白皙的玉腿夾住他的腦袋,像風中飛舞的落英,在空中旋轉數圈,卻沒有撂倒他,這家夥力大無窮,竟抓住她纖柔的身子,重重的摔在桌子上,濺起一地碎屑。


    莊夢離在地上翻滾,躲過他的踩踏,地上留下了低窪的坑,她投過桌布,蓋住田中信野,拿起項鏈緊緊的勒住他脖子,田中信野背後陡然生出犄角,刺穿了莊夢離的腹部,然後一個背摔將她扔到地上,她取出高跟鞋底的刀,刺向田中信野,他抓住她的手向後狠扳,隻聽“哢嚓”一聲,骨頭斷裂,像棉絮一樣耷拉下來,然而他還不停手,五指成抓,攫住她的下頜,藍色的瞳孔裝滿了怒火:“賤人,我掐死你!”


    莊夢離雖血染衣襟,但沒有屈服,手上生出紫色的光刃,寒光閃過,田中信野捂住喉嚨,血不時從指間滲出,她檀唇勾起,冷豔的足可切玉:“煙火晚會快樂。”給他嘴裏塞進閃光彈,向炸藥猛地推去,霎時火光衝天,將貨輪徹底吞沒,她用最後一絲氣力滾下甲板,落入江中。


    臥榻之上,薑行月正在給她處理傷口,他做過法醫,懂些醫療知識:“看看你,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莊夢離靠在床邊,嘴角還淌著血:“我沒事,都是些皮外傷。”薑行月捂著胸口,樣子痛心疾首:“傷在你身,痛在我心。”她欣慰的笑了笑,心裏春波漣漣:“就算為你傷的遍體鱗傷,我也開心。”


    薑行月見莊夢離雙眼微瞌,微弱的呼吸卷著蘭香暗盈,以為她已入睡,正要離開,卻被莊夢離細聲叫住:“僵屍不會睡覺,可以陪陪我嗎?好久沒和人說夜話了。”雖說他們的感情,還沒到共剪西窗燭,但足夠卻話夜雨時,薑行月欣然應允,和她暢聊了一夜,窗外,天光乍現,暖陽照耀進來,帶走所有的不愉快。


    由於斷絕了糧食補給,武田毅雄在山上彈盡糧絕,十分困乏,士兵們受不了饑餓,紛紛下山投降,鬼怪們隻需等待時機,攻上山頭便可,天公似乎也與他們作對,連日大雨磅礴,這孤山本就土質疏鬆,加上雨水的滋潤就像幹柴遇到烈火,發生多處滑坡,鬼怪們看準時機,對孤峰展開最後的圍攻。


    能飛的鬼怪先到山頂,再扔下繩索,餘眾都攀援而上,由於熟悉地形,他們一路上勢如破竹,速度如飛星過渡,眨眼便到了山頂,守禦的士兵連忙調轉炮口,巨大的炮彈劃過天空,撞爆無數參天大樹,硝煙滾滾,但還沒等第二發裝填,他們便被義憤填膺的鬼怪們撕成碎片,機槍塔閃著金光,連珠發響,火力網像沒有底腳的澒洞,進攻的人浪散開來,暫避鋒芒。


    莊夢離靠在壕溝裏,投出一個手榴彈,伴隨硝煙和沙塵,機槍塔化為廢墟,幾名日軍端起刺刀衝來,莊夢離連軒帶紫電,翩影過處死屍一片,沒有再手下留情,戰爭必將流血,縱使這些士兵隻是傀儡,也會跟提線的人一起丟入火堆,燒的隻剩下灰塵,攻下了防禦據點,再進攻主城,就像兩山間連了彩虹橋,勢如破竹。


    見武田毅雄大勢已去,守備的士兵樹倒猢猻散,卷鋪蓋各自跑路去了,絲毫沒有“帝國勇士”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精神,眾人推開層層重閡,來到大殿的核心,華美的藻井天花板掛著流蘇,隨風飄動,華蓋之下,武田毅雄端坐案幾上,淡定的喝著茶水,眾鬼怪罵道:“狗賊,你的大限到了,還不速速受死。”


    風信子撲到武田毅雄身邊,帶著哭腔說道:“父親,別再做錯事了,我們離開這裏。”便要攙扶他離開,武田毅雄拂袖一揮,把她推開,嗬斥道:“我沒你這個叛徒女兒。”


    “她不是你的女兒,是我酒吞童子的女兒,沒有人能動她!”三鬲次郎卸下偽裝,頭上長出六根犄角,臉上的圖騰像樹枝散開,和風信子幾乎一模一樣,金燦燦的盔甲像朝陽初升,眾鬼怪見到他的真身,都跪倒在地,俯首稱臣:“原來是鬼王陛下,我等有眼無珠,實在該死。”想到之前調侃他是源賴光的後代,既愚蠢又荒唐,見到生父,本以為風信子會被感動的梨花帶雨,沒想到她開始劇烈顫抖,眼眶通紅,緊緊的握著拳頭:“我母親是不是你殺的?”


    “不,我沒有殺你母親。”酒吞童子挺直胸膛,擺出無愧於天地的樣子:“你母親的麵龐,像極了我前世的妻子,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算起來,自我跟內人陰陽相隔正好五百年,這不是巧合,是天道循環,於是我化身浪人三鬲次郎,到處懲惡揚善,來懺悔自己過去的罪行。”風信子厲聲質問道:“那我母親是怎麽死的?”


    酒吞童子麵目呆滯,神情沮喪,像是隻剩下倥侗的軀殼:“是武田毅雄殺了她,為的是更好的控製鬼族,也是我的錯,沒有保護好她。”他越說越氣,用緋紅的瞳孔恨恨的瞪著武田毅雄,好像要把他生吞了,事到如今,武田毅雄左右都沒好下場,就算說得動養女,也會被鬼怪們亂刀分屍。


    想到這一層,他也不抓救命稻草了,淡然的用細帛擦拭好茶具,取出茶末置於碗中,倒入滾燙的泉水,這一套沏茶動作,如揮墨般行雲流水,他輕呷了一口茶水:“終於到了與世訣別之日,可惜沒在櫻花燦爛盛開的日子離去啊。”好像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莊夢離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想到自己逝去的愛人,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武田毅雄,你罪惡滔天,別想死的便宜。”


    “是莊小姐嗎?我們可是舊識了,難道殺我連一盞茶都耽擱不起嗎?嚐嚐吧,這是玉露,最上等的茶。”他端起杯茶,遞給莊夢離,她躊躇的接過茶杯:“你要耍花招,我隨時奉陪。”武田毅雄眯著眼睛觀察著她,灼若桃花的麵龐沒有一點風霜侵蝕的痕跡:“看看你,還是那麽青春靚麗,不像我,早已半身不遂了。”他有些佝僂的身子雖有衣服遮蓋,但還是顯露無疑,莊夢離冷眼相看:“比起哪些英年早逝的烈士,你這殺人魔頭似乎還活得久了一些。”


    麵對她的惡語相向,武田毅雄並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我從不相信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你看我,沒有任何的信仰,卻比哪些自詡的大善人活的更好,是不是很諷刺呢,他們有信仰,隻能在審判台前被命運所鞭撻,而我,永不向命運低頭!”


    把歪理說的如此大言不慚,莊夢離隻覺他無恥到一種境界,反唇相譏:“多麽自欺欺人有蒼白無力的辯詞,像你這種人,每晚都在罪惡的深淵中徘徊,活得越久,便越是煎熬,我看的出你追求安寧,但哪隻是徒勞。”話說到這份上,是個人都覺得慚愧,武田毅雄還恬不知恥的說道:“中國有句老話:心無外物,既是秋空霽海,我早已沒有雜念,何來痛苦之由?倒是你,還沒從過去解脫,也許對你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歸宿。”


    薑行月在旁邊起哄道:“我們中國還有句老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武田毅雄霍然起身,麵目猙獰,失了剛才裝的體麵,莊夢離也站起身來,拔刃在手:“且看看我們誰死誰生。”武田毅雄緩緩從刀鞘抽出一把鋥亮的武士刀,其光澤如水之溢塘,看得出這刀雖有些年頭,但鋒芒不減當年:“請允許我和你用武士的方式決鬥。”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因為出於禮儀,這種比武方式隻能單打獨鬥,倘若贏了戰鬥,便可提出條件,倘若輸了,也好過亂刀分屍的下場,因為這是種榮譽的死法,不失武士的尊嚴。


    酒吞童子扔給她鬼切,這刀底下亡魂無數,是名副其實的神器,莊夢離毫不客氣的接過刀,波浪型的紋路曆曆如繪的記錄著它的光輝戰績,她舉起刀,多年的仇恨凝聚成力量:“今日,這把刀不為切鬼,隻為殺人。”在她的驅使下,鬼切也像有了靈魂,帶著積怨百年的魔氣,如匹練瀑布一樣殺向武田毅雄。


    他反手阻擋,尚未出鞘,擋住莊夢離強勁的攻勢,而刀鞘也碎成木渣,像落蕊一樣掉了一地,卻見他的手已盤根錯節的於刀融為一體,黏稠的觸須竟從手腕中長了出來,原來當年武田毅雄由於研究數據不足,拿動物的基因去和僵屍血混合,才造就了這種怪物,死掉的田中信野也是如此,他向後踉蹌幾步,卸去鬼切的勁力,不屑的笑道:“我已做到人刀合一,人在刀在,刀毀人亡。”順手投出半截刀鞘,如疾風般脫離鯉口,直逼而來。


    莊夢離輕輕一揮,刀起處,已碎成兩截,沒想到剛化解這招,他的刀尖已然刺來,來勢極快,仿佛連西風都能刺破,莊夢離翻轉魔刀,在空中勾勒了一道銀虹,堪堪接過了第二刀,沒等她回擊,第三刀已至,他的打法一波接著一波,長江後浪推前浪,沒有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刀影蛇形,婉轉百折,摸不清套路。


    她極難招架,刀法漸漸散亂,忽想起巫夜教她的話:“快招奪命者,猶如登臨絕頂,極目遠眺,四海盡於腳下,自視勝券在握,殊不知放眼壯闊,而身後有萬仞高山,歎乎可傲蒼生,而天地無邊,其勢雖猛,卻困於招式,力不亂而人自亂,到時便可犁庭掃穴。”


    意念已動,頃刻回擊,武田毅雄正砍的盡興,卻見莊夢離回裾拂雲雨,像巨大的氍毹,遮住他的視線,然後紅光斜刺於旁,直攻他的手肘,光影流連,本來昏黑的房間倒映的如同白晝,將他手上的觸須盡數砍斷,那觸須落在地上還在蠕動,煞是惡心,武田毅雄大叫一聲,刀幾欲脫手,莊夢離冷笑道:“拿好你的刀,可別讓人笑話。”那笑容如寒露凝結。


    武田毅雄怒不可遏,伸出無數的觸須,像毒蛇般向她咬去,莊夢離揮出月輪的弧度,閃著迢迢清輝,煌煌銀河,刀鋒過處,觸須紛至而下,她信步而來,提著鬼切,那斬碎一切虛空的利器:“好好感受死亡的寒冷吧,著你曾加誅給別人的東西。”風信子想去幫他,但被酒吞童子按住,動彈不得,她心裏十分矛盾,一個是摯友,一個是義父,都下不去手。


    武田毅雄玉石俱焚,猙獰的笑著:“我就算死了,也不讓你好過。”伸出最後一根觸須,刺透了薑行月的胸膛,莊夢離衝上去,抱起倒在血泊之中的他,肝腸寸斷,酒吞童子看他毫不守道義,控製鬼切,刺進他身體,流淌下來的血,匯成一道溪流,將地麵染成碧藍,恰如百川歸海,歸於平寂。


    風信子哭成了淚人,像珍珠一樣滾落:“可惜你一生都獻給遙不可及的事業,沒有一點真正快樂的時光,義父,你為什麽非要如此呢,你殺死了我母親,我本該恨你,可是為什麽,我恨不起來。”她越說越傷心,捂著臉不住痛哭,酒吞童子把她抱在懷裏,安慰道:“愛恨匆匆過,習慣就好。”如繈褓的嬰兒一樣嗬護,彌補曾經的缺憾。


    幾家歡喜幾家憂,酒吞童子風信子雖骨肉相認,莊夢離卻感覺徹骨的寒冷,她的鴉睫顫動著,泛起昏黃的剪影,悲傷了一陣,似乎想起了什麽,又浮現出笑容,眾人以為她想開了,沒想到她疼惜的撫摸著薑行月的臉,像懷念一春綺夢:“薑先生,這是夢離最後幫你了,往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但有它陪著,你不會孤單,永別了。”她輕吻他的額間,讓紅朱砂留在他臉上,也印在他心頭,從體內取出屍丹,含入薑行月的口中,伴隨著撕破心扉的痛。


    她的青絲一瞬間皤為白發,踉踉蹌蹌的向門外走去,麵對那漫天的風雪,朔風呼嘯,暮雪千山,百年的修為就此毀於一旦,風信子心疼不已,問道:“值得嗎?”莊夢離含淚輕銜,洗去那場褪色涼煙:“值得。”佳期本來短暫,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過年華,也會在渡口離散,綠蘿拂過衣襟,煙雨沾濕諾言,那時候,隻一個人的浮世清歡,一個人的細水長流,這個道理,她懂。


    鉛華洗盡之後,隻剩下煙花熄滅後的無悔,行在雪地上,過去的記憶走馬觀花的浮現,在風月場的璀璨,和葉炳炎舞會的相遇並墜入愛河,因戰爭而失去的一切,以及逃亡的顛沛流離,被武田毅雄困於牢獄的屈辱,和薑行月的快樂時光,這些曾經的記憶,像是夢裏霧花,一個美麗而悲傷的夢,回首蕭瑟,思之甘甜,她不舍的回眸望去,笑了,像是重見舊顏,低吟道:“人生如夢亦如幻,朝如晨露暮成霞。”拖著佝僂的軀體,消失在皚皚白雪中,再不回頭。


    在屍丹的作用下,薑行月漸漸蘇醒,第一件事就是找莊夢離,可是尋遍周圍,都尋不到,風信子為了不讓他難過,隻說莊夢離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並且不想讓他找到,並勸他已經完成使命了,早日回到警局複命,薑行月不信,可是遙望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又到哪裏去尋?隻能徒增傷感。


    雪還在下,像鵝毛一樣落在地上,彈奏著樂譜的憂傷,瞧著屧廊人去苔空綠,薑行月終於認命了,他說他要回去,活成像她希望的哪個人,一個正義敢於同黑暗作鬥爭的人,臨行前,他在火車上,再次遙望這片純潔的雪國:“雪下的那麽安靜,我不能打擾它,我該走了。”見風信子和酒吞童子在向他擺手道別,他將對這裏的喜愛和記憶統統塵封:“再見了,花與水的國度,再見了,我的愛。”


    黑水,還是那麽深不見底,但在陽光的照射下,竟隱隱有粼粼金光,微風吹過湖麵,蕩起一點綠波,如蜻蜓點水一樣微小,卻足夠說明它並非一成不變,萬事萬物都會變化,他在想,和她的這段邂逅,是水麵下永恒的暗流,還是稍縱即逝的漣漪,他不知道。


    回到了故土,他因為破獲了國際大案,榮升為警察局長,並被聚光燈和攝像頭包圍,萬眾矚目他的精彩演講,誰知他隻說了一句:“在這裏我要感謝一個人,沒有她,我得不到今天的成就,在下無能,不敢居功。”發表完這簡單的感言,他也不理會媒體的追問,消失在人山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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