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宮城金闋大殿內,張鎮周緩緩地行走在殿內朝班的右邊,他手中拿著的細長木杆,正輕輕地往兩列朝班中央的地板虛點。


    “陛下請看,”已受皇帝禦命,統籌洛陽軍務的張鎮周的興致頗高,他那古板的臉龐露出昂揚之色,右手連揮,那細長木杆的根端輕輕地敲擊大殿中央地板上壘起的兩堆細沙,“這是羅石,這是羅口,而這兩城向北三裏,便是中分洛陽而流東的滔滔洛水。”


    此時金闋大殿的地板上,正用堆堆的細沙壘出山川原陵,瞧見它們上麵插著的旗子上書寫著的地名,明眼人便可知曉,這灘灘沙堆鋪出來的,正是河南郡與周邊四郡的簡略立體地形圖。


    此番有份給楊廣召集進宮,列坐朝班席位的,計有張鎮周、皇甫無逸、郎奉、元文都、盧楚、宋蒙秋、獨孤峰、寇仲等人,跋鋒寒這好戰份子這次總算出席朝會,但可惜的是,被楊廣列為第二金牌打手的徐子陵,卻依然拒絕楊廣的邀請,沒有現身朝堂,而王世充的舊部陳長林,則因為江南的親族協助左孝友與卜天誌兩部,殲滅了沈法興的叛兵,蔭功洗掉汙點,經楊廣特批,亦列位在寇仲的上席。


    這些人到底或多或少地聽說過楊廣大力提倡的沙盤論戰,所以甫進朝堂,乍見這方皇帝命人堆就的巨大沙盤,心中也隻是微微地驚奇一下而已,到得皇帝在宇文傷與獨孤鳳的護衛下,步將出來,受過眾臣之禮後,他便立即叫出張鎮周,為眾人講解周邊的地形和態勢。


    “根據斥候傳回的截止今晨的探報。李密所部署在羅石的兵馬,已經渡過洛水,迂回抄到偃師東北方的燕尾山,而羅口地駐軍,則乘戰船逆水而上,在洛水水域上建立起了水寨,狼視偃師的南麵。”


    “張將軍。可知這兩支叛軍的具體兵力?”楊廣沉聲說道,自從看了獨孤峰呈上的字幅後,便猜想柴紹斃命定與李密脫不了幹係,他雖然也預測李密的下步動作應很快現出,但卻沒料到竟是來自前線。


    張鎮周說道:“回稟陛下。燕尾山腳下,由徐世績率領的叛軍,估計有四萬,而建寨洛水之上,由祖君彥統率的賊軍。也約有四萬,總和起來,恰是我偃師前線總兵力地三倍。”


    “那金墉城方麵又如何?”楊廣望了望跪坐在大殿的兩旁。或是凝神靜聽,或是若有所思的眾臣子,沉吟著說道。


    張鎮周聞言,手中細杆點了點沙堆中那麵寫有“金墉”小字的旗子,沉聲道:“金墉現在由邴元真把守,駐軍也近四萬人馬。”


    “再加上陛下剛才所說的,已趕到樊城地陳智超的五萬人馬,”張鎮周再點了點“洛陽”東北向的一支小旗子。繼續說道,“李密這次派出的人馬,果如寇校尉昨日所報的那般,達到了十七萬。”


    殿內諸人地目光都往寇仲的那邊望了望,神色各異。


    “寇卿家。你消息靈通,對此可有什麽要補充的嗎?”楊廣自知因為自己橫插一腳地關係。寇仲已喪失了很多鍛煉的機會,這旬月來總隻是和徐子陵東奔西逃,所以,為了賺回當日傳他魯氏兵書的總投資,便竭力地將他推到了台麵上。


    寇仲從容說道:“張將軍,帳下隻想問一句,李密現在何處?”


    寇仲此語甫出,殿內沉默的諸人這才忽然驚覺,張鎮周適才說到了李密的數位大將,但卻沒有哪怕隻言片語,道及賊酋李密。


    張鎮周深深望了寇仲一眼,道:“根據各路斥候的探報,自五天前,李密突從軍中神秘消失,但現在他究在何處,卻無從探察。”


    楊廣聽到這裏,心中似乎隱隱地感覺到什麽,但一時間,卻難以捕捉到那點靈光,他徐徐問道:“李密這番讓部下大張旗鼓地緊迫而來,張將軍,你可知他攻擊的側重點究竟是洛陽,還是偃師?”


    張鎮周聽到皇帝下問,他剛要張嘴把這日來所想到的道將出來,忽然間,他不經意地瞅到寇仲地眼中似有躍躍欲試之色,心中微動,他便含笑說道:“陛下,寇校尉心中似有所思,不若先讓他說說?”


    楊廣順著諸臣齊唰唰地望去的目光,瞧見寇仲的眼中沒有絲毫慌亂,而臉上亦充滿了自信的光彩,他心下歡喜,便朝著寇仲那邊微笑著說道:“是嗎?寇校尉,你對張將軍的提請,可有異議?”


    “微臣確有些許陋見,欲達上聽。”寇仲肅容說道。


    “很好,你且說來。”楊廣聽見他真地有貨,更顯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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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臣觀察李密這數年對敵征戰,無論兵力或優或劣,所用的策略,盡皆采奇卻正,雖然多數取勝,成就他兵法大家地名望,但微臣卻認為,攻伐戰場,用奇過多,乃為兵家大忌,此其敗亡之由也。”


    諸臣看著侃侃而談的寇仲,心中均自奇怪:用奇過多,怎麽就成了招致敗亡的原因了?而張鎮周、皇甫無逸與郎奉等人卻熟知兵法,聽到寇仲的話,心中深以為然,便都是暗自點頭。


    兵家爭勝,蓋需詭奇,但若被敵手看破虛實,擇弱而擊,便成潰敗之局,下場往往慘酷,所以曆代的兵家,向來都是提倡富國強兵,修造甲器,裹挾著方正之師,以獅子搏兔之勢,堂堂而勝。隻有當棋逢對手、久戰難下的時候,才采用奇計詭謀輔之,擇險而勝。


    話雖如此,但李密耍奇弄計,實在到了他們難以企及的境界,所以這數年來,隋軍圍剿瓦崗軍的時候,雖然甲胄精銳,兵力倍之,但卻因為沒有看破李密的“狡猾”,往往潰敗在他的奇襲之下。


    獨孤峰顯然也看出此點,他問道:“寇校尉,可是誰能識破李密的詭計呢?況且今次李密提兵十七萬,數倍於洛陽、偃師兩地兵力,他隻需緩緩壓來,我們卻哪裏還能喘得過氣來?”


    “洛陽乃是天下雄城,而偃師防線亦是堅固之極,李密心知若是選擇強攻,雖然也有獲勝的希望,但是損失也必然教他肉痛,而且他自詡奇計無雙,如能有選擇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自損己力,白白地便宜周圍的其他勢力的。”說話間,寇仲自信滿滿地掃視了眾人一眼。


    “李密雖狡詐如狐,但亦非無跡可尋,”張鎮周突然說道,“如果我們派出得力探子,準確地掌握他的動向,也有擊敗他的可能。”


    眾人聽到他的話,卻沒有認為他說得狂妄,他們均知前些時候,李密已經對偃師發動了多次蠻大規模的攻擊,但在張鎮周與楊公卿的調度下,李密也拿自顧閉門緊守、無與之交戰的偃師無可奈何。


    楊廣感覺到殿內的氣氛有些沉悶,便望著寇仲笑道:“寇校尉,你好象還沒有將李密的側重攻擊處說出來。”


    寇仲和然自若地說道:“其實,微臣剛才已經說出了大概了。”


    “若是李密選擇奇襲的假設成立的話,那麽他側要攻擊的地方,應該便是偃師,”寇仲說著說著,便站起身軀,跨到立體地形圖的旁邊,右手連連指點,說道,“眾所周知,偃師的糧草向來屯集在東麵子城的東山倉,李密隻要以強兵佯攻偃師,接著陰令精銳騎兵,繞北速取防線最為薄弱的偃師子城,下東山倉,斷絕偃師糧草,不出七日,偃師人饑馬餓,自然是不戰而潰,李密因是唾手可得也。”


    兩位文官中的盧楚疑惑地問道:“按照寇校尉此般說來,偃師豈非危險之極?可是為什麽上次李密卻沒有看到這一點呢?”


    寇仲微笑地看向張鎮周,後者會意,接過話頭,說道:“上次李密便使了這一招,可是因為我洛陽水軍順水而下,飛速來援,李密兩麵受敵,不得已,才灰溜溜地鳴金收兵,撤回羅口的。”


    “但是現在的情形可就非同往日了。”寇仲愈說就愈有大將的風範,眾人心內隱含的輕視之意,不自覺地完全消失殆盡,受他的越來越自信的語氣的感染,心神為之所動,目光亦緊隨著他的身影,慢慢地移動著。


    而寇仲,亦漸漸地進入了“皇家第一打手”的狀態,隻見他自然而然地接過張鎮周手中的細杆,輕擊沙堆上的“洛陽”、“偃師”、“金墉”等三麵旗子,娓娓地說道:“這金墉與我們的兩城成鼎足之勢,往來的距離幾乎相等。”


    “但李密卻安排瓦崗眾將之中,守成尚足、進取無能的邴元真駐守,那麽用意就絕非是攻城陷池,而是要他,在適當的時候,派出兵馬,盡量地虛張聲勢,牽製洛陽、偃師西北麵,教我們都無法出兵,援助偃師的子城,從而達到他以精兵切斷偃師糧道的戰略目的。”


    寇仲抬眼望了望周圍聽得入神的眾人,由不得地昂然說道:“而且,根據李密以往身先士卒、好與部下爭功的性格,我還可大膽地預測,這攻占偃師子城的計劃,將由他親自執行!”


    “如此一來,那麽李密就死定了!”寇仲最後總結道。


    楊廣端坐在禦榻上,看著禦階下神采飛揚的寇仲,從肚子裏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心裏惟有一句話:賺大了!


    大業十四年秋,名列神武閣第一天帥,號稱神威天帥的寇仲,在金闋殿朝會上初露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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