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象倚靠著崖壁,空空蕩蕩無所聊賴之際,便開始回顧起過往的經曆,卻絲毫不知,


    張影歸來,帶來的,卻是近乎噩耗一般的壞消息。


    翼蛇邪魔,逃走了。


    “怎會如此?”


    張百歲與薑塵異口同聲,眸光一齊落在張影疲憊的麵龐,皆帶著幾分不解驚訝之意。


    張影長歎一聲:


    “那翼蛇邪魔,飛行軌跡複雜難測,我追擊了數十裏,終究還是跟丟了……”


    言語之間,透著深深愧疚。


    事實上。


    在具體行動之前,薑塵負責支援張龍象,張百歲追擊鯉龍邪魔。


    他們二人,皆順利完成了屬於自己的部分。


    但誰能料想到,


    最偏愛自家莽撞弟弟的張影,居然沒能完成任務呢?


    薑塵開口安慰道:


    “校尉大人,那翼蛇邪魔占據天空之利,本就難以捉殺,你不必自責。”


    張百歲皺起眉頭,總覺得此事沒那麽簡單,但張影跟隨張龍象近乎二十年光景,忠誠自然不必懷疑,便也開口安慰:


    “依老夫看,那羅教長老巫長生,必定是逃回了國都大本營。”


    “等到青州軍攻破樓蘭之際,再將那翼蛇邪魔連同巫長生,一並殺了,你家張公子,便可恢複如初。”


    張影點了點頭,抬眼望向自家莽撞弟弟,沉聲言道:


    “龍象之事,不可傳於尋常士卒之口,否則必定外泄。”


    “也請二位守口如瓶。”


    薑塵細細想了一下,建議道:


    “不如將張龍象安置在此處,再秘密派遣一些信得過的親兵,在此處秘密照料他,如何?”


    “若是帶回軍營中,必定有諸多不便。”


    張影應允,點頭道:


    “此策甚好,就依薑五百主所言。”


    說完。


    張影快速爬回崖底。


    一盞茶過後。


    數十青州老卒,皆是跟隨張龍象南征北戰的老班底,他們領命下潛至墜龍崖底。


    當他們親眼見到了宛如僵屍一般的張龍象,心中淤積的怨氣,轉眼散了大半。


    隻不過,在他們心裏頭,仍忍不住喟然歎息,忍不住回想起那白白死去的上千青州兄弟……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多做事,把這些日子的苦悶,忙忘了,也就不苦了。”


    青州士卒們一邊搬運著物資,準備在崖底安營紮寨,一邊在心裏安慰自己,反倒平靜了心。


    或許,在這些老班底眼中,似張龍象這般的天之驕子,受到“五感封禁”這等酷刑,已是最合適的結局。


    眾人交談著,絲毫不曾注意到,張龍象此刻的麵部表情,微微發生了變化。


    隻因——


    薑塵沒忍住,將那些士卒的誠摯想法,一五一十地傳給了張龍象本人。


    張龍象沉默了。


    而後。


    待到崖底營地建成之際。


    張影將一切安排妥當,然後通過“神通:千裏傳音”,把自己的安排與計劃,盡數告知於張龍象,讓他在此處好好歇息。


    卻不曾想,


    張龍象沉默了一會兒,提出了疑惑。


    他的語氣很誠懇,問得也格外認真:


    “這公平嗎?”


    “就這樣,就可以了嗎?”


    眾人愣了半晌,未曾理解這句話所要表達的含義。


    薑塵眼神複雜,低聲言語:


    “這不公平。”


    “憑什麽,讓上千青州士卒,數千民夫的性命,成為你,青州張氏嫡子,張龍象,成長的代價呢?”


    張影亦眉眼低垂: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張龍象五感早已封禁,若無“神通:千裏傳音”,則信息全無,所以,他並未聽見二人的回答。


    他隻是頓了頓,平靜說著:


    “我不該留在這裏。”


    “薑五百主,能否麻煩您,送某家上去,某家想跟那一千還活著的弟兄,說幾句話。”


    聞聽此言。


    張影神色微變:


    “若是你擅離職守的事,泄露的話……”


    “這不重要!”


    張龍象語氣仍然不急不緩,但言語之間,卻透著堅決之意,沉聲說道:


    “我必須上去。”


    最終。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夜幕深深,不知何時,落下了片片雪花。


    …………


    半個時辰後。


    薑塵、張百歲、張影,以及數十青州士卒,終於將張龍象,順利帶回墜龍崖頂。


    兩千青州兵,早已在崖頂平坦處,紮下了一處簡陋營地。


    夜深人靜,大部分士卒皆已歇息入睡,僅有二百士卒負責巡邏警戒。


    張影瞥了張龍象一眼,身為相處二十年的兄弟,他已然猜到了自家弟弟的真正意圖。


    有心勸阻……


    但最終,張影還是搖了搖頭,命令親兵吹響集結軍號。


    很快。


    一道嘹亮號角聲,穿透片片雪花,響徹全營。


    “嗚——”


    號聲中。


    隱隱帶著一絲悲切。


    不過十餘息時間。


    原屬於張龍象的一千青州老卒,便已穿好了甲胃,在百將們的率領下,快速抵達營地中央,神情嚴肅,持刀禦敵。


    而屬於薑塵的一千新卒,動作則遲緩了許多,大約過了二十息時間,方才穿戴好甲胃,匆忙奔出窩棚,聚成隊列。


    甚至,還有一些經驗尚淺的新卒,有些起床氣,小聲抱怨:


    “下雪大冷天,又是夜裏,把我們叫出來作甚?”


    由此可見。


    張龍象麾下士卒,幾乎人均精銳。


    縱使由弱一些的張影來率領,亦艱難完成了“運糧”、“攻東犁城”兩項重要軍事任務。


    更何況!


    這是一支戰損高達百分之五十,仍能保持士氣的勁旅!


    “都是好兵啊……”


    “若是放在其他營,恐怕至多一二年,便可晉升百將。”


    薑塵心中感歎,抬眼望向那一千青州老卒,不由心生豔羨,若自己也能擁有一批如此精銳的士卒,該有多好?


    而此時。


    兩千青州士卒,亦紛紛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他們齊齊望向剛剛登頂的幾人,準確來說,是張影與張龍象。


    張影仍穿戴著人皮麵具,與張龍象一般無二。


    乍一看去。


    就像是同時出現了二名張校尉。


    也難怪兩千士卒,會感到迷茫無措。


    就在此時。


    “罷了……”


    張影歎息一聲,伸手揭下了自己臉上的人皮麵具,顯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麵容。


    這一動作,就猶如一塊石子丟入池塘,驟然在眾多青州士卒心中,掀起了千層巨浪!


    沸反盈天!


    這幾個月以來,


    上千青州士卒心中積累的困惑,迷茫,與古怪,都在張影揭下人皮麵具的那一刻,得到了部分解答!


    有人驚訝問道:


    “難不成,從押運糧車起,率領我們的校尉,不是張龍象,而是張影?”


    “張影是誰?這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


    “我也姓張,聽說過一些主家的情況,張影乃是張家的庶長子,但自從校尉大人入伍以來,便不曾出現在青州了。”


    “他在扮演校尉大人?”


    而此刻。


    仍然很多老卒,心中無比信任著張龍象。


    一名青州什長挺身向前,勃然大怒道:


    “張影,你做了甚麽?”


    “莫非,是你貪圖校尉之職,暗害了張龍象大人?”


    聞聽此言。


    眾多士卒循聲望去,發覺張龍象猶如僵屍一般,四肢百骸皆僵硬無比,也不禁暗暗生疑。


    薑塵心底略微一顫,多好的士卒啊,哪怕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維護著自家主將。


    一念及此。


    薑塵依舊沒忍住,在心中主動喚起“神通:千裏傳音”,將所見所聞,幾乎全須全尾地告知於張龍象。


    每一個字,


    每一句話,


    都像是插在張龍象心中的鋼刀,血流不止。


    這一刻。


    張龍象終於低下了頭顱,滿懷愧疚。


    哪怕看不見,聽無聲,他亦不敢抬起頭,麵對這些忠誠於自己,跟了自己多年的士卒。


    “我……”


    張龍象張了張口,卻啞口無言。


    在場士卒,亦保持著安靜,想聽一聽自家主將的解釋。


    然而。


    接下來。


    眾多十八營士卒,卻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真相。


    張龍象麵無表情,將自己這幾個月來的經曆,盡數告知於在場二千餘人,說得一清二楚。


    是背叛!


    是擅離職守!


    是為了追求晉升武侯的機緣,將信任著他的二千青州士卒,拋之腦後!


    這一刻。


    全場皆靜。


    唯有夜風吹拂,雪花飄落。


    張影低著頭,眉宇間都是苦澀,他很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猜到了自家弟弟要做什麽。


    但他阻止不了。


    那一千青州老卒,皆雙眼通紅,想要發怒,卻又畏懼著青州張氏的威嚴,誰敢對張氏嫡子不敬?


    怒,不敢言。


    於是。


    道路以目。


    一千青州老卒,眼神對視,目光中,皆充斥著衝霄怒火,幾乎將頭頂的雪花融化。


    而此時。


    張龍象仍然封禁著五感,不知外界反應,隻是憑著自己心中所想,繼續開口道:


    “請問,這些天來,一共死傷了多少兄弟?”


    軍法官答道:


    “死亡一千零二十四人,重傷者五百,都在張影校尉不計代價的醫藥支持下,大多痊愈,餘者幾乎人人帶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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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塵閉口無言,低聲將軍法官的話,一字不落地傳達了過去。


    張龍象喉頭發癢,聲音艱澀:


    “青州軍十八營校尉,張龍象,擅離職守近九十日,該當何罪?”


    無人敢回答此問。


    最後。


    張龍象自答道:


    “應以死罪論,但以我父,以及青州張氏的手段,不過是罰酒三杯,待一年半載,戴罪立功,我就可官複原職。”


    “之前二次,也是如此,白白犧牲了很多人,走了很多彎路。”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似我這般大起大落之輩,反倒令百姓視我為傳奇。”


    眾人不語。


    張龍象盤膝坐下,絲絲氣血逆流轉入經脈,一股近乎毀滅萬物的痛楚席卷四肢百骸,但他卻猶不在意,兀自說著:


    “張影大哥,明日,能否替我向洪武將軍請罪?”


    “以及,那一千士卒的撫恤,從我私庫中出,可否?”


    “可。”


    張影隱隱心頭大痛。


    隨後。


    張龍象周身染血,將身上的積雪也染紅了,但他絲毫不在意,繼續道:


    “家中長輩,對某家寄予厚望。”


    “但很可惜,這些年,某家過於幼稚莽撞,耽誤了很多人,做錯了很多事。”


    “若不是今夜崖底之行,五感封禁,讓我百無聊賴,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的過往,我,也不一定能意識到這件事。”


    張影眉眼染上了一絲傷感:


    “我倒是希望,你還像小時候那般,闖了禍,最後把黑鍋丟到我身上,當替身這事,我熟!”


    “哈……哈哈!”


    張龍象咳著血,幾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笑了出來。


    最後。


    也是最關鍵的。


    這一千精銳青州老卒,該托付給誰?


    張龍象周身鮮血落下,已染紅地麵泥土,他先是望向張影,但很快便搖了搖頭。


    事實上。


    張影也犯下了包庇之罪,也許有機會戴罪立功,但絕無可能繼續擔任十八營校尉之職。


    接著。


    他望向了薑塵。


    明明兩眼無神,卻仿佛蘊含著深深的意味:


    “十八營的名號不能丟,這是某家辛辛苦苦打出來,喊出‘十八營’三字,便足以令草原懸心喪膽!”


    聽得這話。


    上千青州士卒,也忍不住驕傲地挺胸抬頭。


    “匈奴克星!”


    十餘年來,張龍象帶領著他們二千士卒,幾乎殺得草原蠻子魂飛膽喪,望風而逃。


    何等威風榮耀?


    薑塵抬眼回望張龍象,卻看見,張龍象雙眼赤紅滴血,鮮血已然染紅了風雪,不由驚疑道:


    “張校尉,你這是……”


    “不過是些許風霜罷了。”


    張龍象嘴角扯起一絲笑容,以“神通:千裏傳音”,向薑塵提了最後一個請求:


    “巫長生那廝,以墜龍崖,作害我的陷阱,但世間因果交匯,我冥冥之中,也偶得心血來潮,若要徹底殺死巫長生,也須得落在此處!”


    “那座村莊,藏著他的秘密!”


    “這個秘密,或許就是巫長生的命門所在!”


    聞言。


    薑塵略有詫異,但還是依言,移動了張龍象的身體,繼而開口道:


    “石化村落約在四百丈開外,此崖約有三百丈高。”


    “嗯,好。”


    張龍象持起青鋼長刃,刀鋒泛起煌煌青光如巨瀑。


    此時。


    已是深夜,月黑風高,四野暗澹,但刀鋒處青光乍起,四周似夜幕褪去,亮如青天白日。


    轟隆隆!


    “黃天已死,青天當立!”


    “我青州張氏,以黃天為刃,使得大漢消亡,但真正救治萬民的力量——從來都是青天!”


    張龍象寥寥二言,引得四野轟鳴,群山震動,不知多少鳥雀野獸受驚逃散奔走。


    繼而,他聲威更烈:


    “所以。”


    “今日,張氏不肖子孫,張龍象,懇請青天助我,以我之血氣,複蘇此村千餘百姓!”


    在似悲似怒的長嘯聲中,張龍象將一身血氣,化作無垠青光,遍及四野。


    “複蘇?”


    薑塵心髒驟然收縮了一下,但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張龍象整個人,已然大笑著氣絕而去。


    而他十倍於青州鬥將的恐怖氣血,則盡數化作青翠之光,衝天而起,狀如遠古神象,又似青木王蛟,


    最終,


    真正化作,青天一片!


    就連數十裏外的樓蘭百姓,也不免膽戰心驚,跪伏於地,直呼:“青天大老爺!”


    張影長歎一聲:


    “若是懷著惡意之輩,絕無可能獲得青天認可。”


    薑塵沉默半息,伸出手,合上了張龍象不肯閉上的眼眸:


    “張校尉,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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