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殿下的茶,不能太燙,也不能太冷,尤其天氣日漸寒冷,一盞茶不到半個時辰便會有涼意,因而換得要勤些。”</p>


    “殿下每日辰時起床,起床後喜飲一杯白水,我們要提前一個時辰起身,清洗茶具,燒好熱水,至辰時涼至半溫。”</p>


    秋雲每日早晨都要這樣忙碌,這些天來都是如此。</p>


    隻是今天與之前稍有不同,便是劉公公忽然邁步走了進來,他臉上的皺紋較之前更深了,看起來像是老了幾歲,總之氣質有些變化。</p>


    如果說先前意氣風發,這會兒大概是審慎了許多。</p>


    “秋雲,殿下在更衣了。快些。”</p>


    秋雲看到劉瑾,稍微一愣,但很快恢複正常。</p>


    隨後搓了搓手,又哈氣暖了一下。</p>


    眼下已經入冬了,中午還好,早晨會非常的冷。</p>


    這樣一路端過去,手會被凍得有些僵,萬一因此有什麽錯漏那便是大罪過了。</p>


    劉瑾被打了板子後,今日首次當值,在太子麵前也老實了許多,拿著佛塵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p>


    朱厚照也覺得略冷,</p>


    在這個年代,哪怕是皇太子也享受不到暖氣。</p>


    隻能多穿幾件,再批上一件紅色的毛絨厚衣,</p>


    他打眼瞥了一下劉瑾,本來想說點什麽,但又很難有個話頭。反正這個老家夥老實了就好,哪怕暫時老實也行。</p>


    太陽遠離了地平線,站在宮牆之內也已經能看到了。</p>


    天氣寒冷,殿前的樹全都光禿禿的,以前還有小宦官打掃一下落葉,現在是什麽也沒有。</p>


    “殿下,要溫書嗎?”劉瑾這樣問了一句。</p>


    換做以前他是絕對不會想到這種話的。</p>


    “好。對了,讓平安來吧。”</p>


    雖然有點早,但腦子也是清醒的時候。</p>


    平安是個將死之人。</p>


    因為那日定的規矩是誰後說,誰死罪。</p>


    而平安始終沒說。</p>


    朱厚照畢竟還是現代靈魂,那種折磨人的酷刑他也很難開口,盡管果決這個性格他是有。</p>


    張永帶他過來的時候,他也能見到劉瑾。</p>


    說起來,若不是那日他莫名奇妙的向劉瑾求救,</p>


    皇太子也不會因此遷怒劉瑾。</p>


    所以平安在殿裏見到劉瑾,本能的就有點害怕。害怕之中還有希望,大概覺得自己嘴巴緊,什麽都沒說,總算是有點底線,有活著的資格。</p>


    然而今日的劉瑾也不是當時的劉瑾,他現在老實的很,不要說平安在殿下麵前跪下,就是他親爹跪在這兒,他肯定也是一點表情都沒有。</p>


    “殿下,平安帶到了。”</p>


    朱厚照坐在書桉之前,看著跪在前邊兒的人,</p>


    沉默了良久,說道:“平安……”</p>


    “奴婢在。”小宦官哆哆嗦嗦的說。</p>


    “在宮裏,找靠山要找本宮這樣的,才能活命,你知道嗎?”</p>


    張永經上次吳寬的事,對太子已經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所以聽了這話反而覺得對。秋雲是不管這些的,聽了就當沒聽到。</p>


    這話其實劉瑾聽了會覺得刺耳,</p>


    但劉瑾已經被暫時馴服,所以朱厚照說起來也無顧忌。</p>


    “奴婢湖塗!以前不懂這些,隻知道聽命行事。請殿下饒了奴婢,以後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一定樁樁件件都聽殿下的。”平安說起來有哭腔,其實也是可憐。</p>


    從他的角度來說,他能怎麽辦呢?</p>


    在這紫禁城裏,他連上牌桌的資格都沒有,哪天死了也是死於權力相鬥時的波浪。</p>


    正如朱厚照要壓劉瑾一樣,這是東宮權力演變導致了他的下場。</p>


    “按理說,你不交代,本宮應該取你性命,不過你嘴巴緊倒也算個優點。本宮這裏,確實有一件要交代於你,這事兒不容易,完成之後我會讓張永送你出宮,去別的地方……等日後……日後我再調你回來。”</p>


    他想得等到他登基的時候。</p>


    平安這時候也沒有其他的心思了,以頭杵地,向死而生,“請殿下示下!”</p>


    朱厚照把張永召了過來,然後在他耳邊低聲囑咐,</p>


    張永身子一緊,</p>


    若是以前的劉瑾說不定還會露出很好奇的神色,現在……還是一張死魚臉。</p>


    “殿下……這樣的話……”</p>


    “去吧,交代他。”</p>


    張永麵容很緊肅,叫平安看了也是一慌,這到底是個什麽事兒?!</p>


    辦完了我還能活嗎?</p>


    ……</p>


    ……</p>


    午後,朱厚照去陪了一下自己的父皇。</p>


    弘治皇帝每日辛苦的很,本來隻有早朝,後來大臣建議要麽再加個午朝,好嘛,那就再加個午朝。</p>


    </p>


    下午,大約三四點鍾的時候,才能得一會兒空。</p>


    從乾清宮回來的時候,他正好看到王鏊在東宮等自己。</p>


    朱厚照心中一喜,過去行了個禮,“王先生。”</p>


    “臣,見過殿下。”</p>


    上次在乾清宮,王鏊本來也是和吳寬一起,想要奏請皇帝對太子出宮微服之事有個說法。</p>


    隻不過他看得多說的少。</p>


    王鏊這個人,到底還是純粹一些,皇太子當時說了很多為百姓的話,所以他始終無法不認可這樣的太子。</p>


    但說到底,也有幾日沒來了,相互之間好像有些尷尬的氛圍。</p>


    至少王鏊是這麽覺得,</p>


    當然,朱厚照還好。反正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p>


    回到暖閣裏,</p>


    他還把自己練了好多遍的一副字帖拿給王鏊看。</p>


    太子的這幅認真,他王大人是親眼所見。</p>


    每次來東宮,都是請教什麽問題,要麽是字讀不上,要麽是章句不理解,現如今隔了幾天,又把自己練習的字帖拿給他,請他評鑒。</p>


    待他的態度還是和之前一樣熱情有禮,似乎完全不受那日的影響。</p>


    王鏊這心裏一時間酸楚難忍,感動和自責一並湧上心頭。</p>


    “殿下……”</p>


    “怎麽了?我寫的沒有進步?”</p>


    他用的是沒有進步這個詞,因為現在不是說好壞的時候,水平在那兒,寫的就是差。這又不是一兩天下功夫就能做好的。</p>


    “不,殿下自然有進步,況且……”王鏊使勁張目,忍著不落淚,然後說:“況且書法於殿下本就是小節,當年宋徽宗瘦金體也算是書法中的一代名家,可他昏庸無道,誤國誤民,葬送了萬裏江山。”</p>


    說完,他才細看太子的寫的字: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p>


    此句出自韓愈《師說》。</p>


    “王先生的話自然有道理。本宮也不是要成為書法大家,隻不過若以後都歪歪扭扭,皇家的臉麵何在?到時候士人還說,是本宮的老師教得不好呢,那不是給您丟臉?”</p>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認他王鏊為師。</p>


    王鏊心中感慨,自己倒還不如孩子坦然豁達。</p>


    “殿下言重了,能為殿下之師,那也是老臣的福分。”</p>


    “這些客套話咱們師徒之間就不必多說了。今日我是想問這一句:術業有專攻。”</p>


    朱厚照抄著手,臉色變得輕鬆起來,講些故事,也讓王鏊不要那麽苦大仇深,像犯了大罪一樣,“那日我外出微服,和一酒樓的掌櫃簡單聊了聊。他雖然長得不怎麽樣,但挺會娶老婆。家裏多子多福,有三個女兒,四個兒子。”</p>


    “這本是好事一樁,不過嘛……他那四個兒子,全都在讀書,卻隻有大兒子堪堪考中一個童生。你說這可憐不可憐?”</p>


    有故事聽,氛圍總算是輕鬆愜意了起來。</p>


    王鏊也難得輕笑起來,“科舉一途,確實是難於上青天,能得朝廷和皇上看重,著實不易。古來就有十年寒窗苦讀的說法,實際上又何止十年?臣知道有些人是讀了一輩子,考了一輩子,最後也難登皇榜。”</p>


    白發不第,說的就是這種。</p>


    “是啊,書讀得好不好,有天分這一說。像是這掌櫃家的兒子,依本宮看是中不了的,這麽笨的本宮首先就不要。”朱厚照笑著輕鬆,但漸漸的臉上爬上愁緒,“不過,我看這掌櫃是鐵了心,說隻要供得起一日,就讀一日的書。這樣下去,這一個好好的富裕家庭,豈不因此而返貧?”</p>


    王鏊一怔,他忽然明白了太子為何寫那副字。</p>


    而且,吳寬那日還說,太子把微服野遊和為百姓做事劃了等號是一種詭辯。</p>


    本來他也是信的,但現在看來也是胡扯,即便不完全相等,太子殿下出宮去,心中也是記掛百姓的!</p>


    王鏊心中百感莫名,大概也有一種對於自己懷疑殿下的自責。</p>


    這樣的太子,明明就是踐行了儒家一心為民的道德觀的!這樣的太子他不支持擁護,還說自己是什麽聖人學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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