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斷山明竹隱牆,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


    天香樓一別之後,令宮綺筳沒有料到的是,翦橫波竟真的會親身前來景德山莊。


    ——貴客從天而降,做主人的自當殷勤相待。


    景德山莊中的回廊精巧曲折,環繞著滿園勝景。柳蔭深處,水榭精巧,庭院亦是錯落有致。


    清風甚柔,二人行於山莊小徑之上,直如一對璧人。


    翦橫波道:“景德山莊果然名不虛傳,橫波今日可算是大開眼界。”


    宮綺筳笑道:“此處不比金陵,地遠人荒,閣主若覺有何不便之處,盡可向宮某言講。”


    翦橫波向他看了一眼,卻自行走到一株綠柳之前,淡淡道:“可惜……”


    宮綺筳心中一動,“可惜什麽?”


    翦橫波道:“橫波此次前來贛北,除了采買瓷器,卻也另有一件心事……”


    宮綺筳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不知為何,他竟無端地感到有些煩躁。


    “宮某知道翦閣主心心念念之物,乃是‘美人瓷’……隻是宮某自幼在山莊之中長大,雖然聽說過不少關於此物的傳言,但卻從未見過。”說到“美人瓷”三個字的時候,宮綺筳隻覺得自己右邊的太陽穴跳了一跳。


    翦橫波向他掃了一眼,卻將話題一轉,“橫波聽說令尊身染重病,卻不知現下病況如何?”


    宮綺筳見她發問,隻得道:“有勞閣主掛念……家父於月前偶染風寒,以致中風癲狂,雖然遍請名醫,卻終未痊愈。”


    翦橫波聞言,沉思半晌道:“偶染風寒?卻又怎會引起癲狂之證?”


    宮綺筳歎了一口氣,“說起此事……倒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向翦橫波看了一眼,接著道:“家父之癲狂卻與旁人不同……他老人家時常會出現驚恐之狀,仿佛是被什麽極其恐怖之物所嚇……據我山莊下人所言……家父的書房之中竟有鬧鬼之說……”


    翦橫波聞言,不由奇道:“竟有此事?那麽宮少爺可曾見過那鬼麽?”


    宮綺筳苦笑道:“這等神鬼之說,終究是虛無飄渺……宮某聞知此事之後,也曾到家父的書房之中探查,一連數日,也未見有何異常。”


    翦橫波見宮綺筳提起父親之病,卻是麵帶憂慮之色,便道:“橫波粗通醫術,宮少爺不妨引我前去莊主之處,或可有所助益。”


    宮綺筳聞聽此言,麵上頗帶疑慮之色,當下向翦橫波道:“哦?想不到翦閣主竟然還懂得醫藥之術……隻是家父此時舉止失常,行為狂誕,隻怕會有所不便……”


    翦橫波微微一笑道:“醫者為病除患,不過是盡一己之心力而已,又談何不便?宮少爺切莫心存顧慮。”


    宮綺筳聞言,向她麵上凝視片刻,這才笑道:“既然翦閣主如此說,宮某便先行謝過閣主了。”


    …………………………


    宮未明經過這些時日的湯藥調理,卻似是好了很多。


    ——至少他已不再躲在桌子和床榻下麵,神智也稍微清醒了一些。隻是偶爾仍會指著窗外書房的方向,大叫著有鬼。山莊眾人見慣了,也就不以為意。


    宮綺筳和翦橫波來到宮未明房門外的時候,卻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在窗外靜靜看了一會兒。


    ——隻見宮未明坐在室內椅中,雙目圓睜,環顧周遭,眨也不眨一下,眼角的肌肉卻在不住跳動,冷汗亦是潸潸而下。


    宮綺筳見狀,叫住了一個正在端湯送藥的丫鬟,輕聲道:“老爺今日又發病了麽?”


    那丫鬟點了點頭道:“今早不知怎麽的,老爺原本好好地,可是吃了早飯之後卻又突然神情緊張起來……我們也不知道什麽緣故?”


    宮綺筳將她打發開去,正待轉身對翦橫波說話,卻見翦橫波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父親的身上,美麗的臉上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麽樣的表情,原本幽深如秋水的雙眸之中此時竟隱含著一絲詭異的光芒。


    她見宮綺筳看向自己,卻於瞬間將目光收回,朝著宮綺筳道:“看來宮莊主的病情仍是未有好轉……”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稍微放開了一些,不料,卻已被房內的宮未明聽到。


    隻見宮未明全身一震,登時從椅中站起,大聲向窗外喝道:“什麽人!什麽人在那裏?”


    宮綺筳見自己二人的行藏已經被父親發現,隻得自門口走了進去,向父親安撫道:“爹!是我。”


    好在宮未明還是認識自己兒子的,他見宮綺筳入內,當下便緊緊抓住了兒子的衣襟,顫聲道:“筳兒!鬼!有鬼!”


    宮綺筳見父親的瘋病又開始發作,隻得溫言勸慰,“爹,這裏沒有鬼。”


    宮未明卻大聲道:“有鬼!有鬼!有鬼!”他一麵亂喊,一麵在房中亂跳,不肯停下。宮綺筳見狀隻得將他拉住,道:“爹爹說的鬼在哪裏?”


    宮未明果然向窗外書房的方向指去,“書房裏!書房裏有鬼!”


    宮綺筳的麵上不禁又露出了苦笑,“爹!孩兒已經將書房裏裏外外搜查了十幾遍,真的沒有鬼!”


    不料,宮未明聞言,臉色忽然變了,隻見他緊緊地盯著宮綺筳,沉聲道:“你真的沒有看見?”


    宮綺筳凝視著他,緩緩點了點頭。


    誰知,宮未明卻忽然好似彷徨了起來。隻見他在房中走來走去,一麵走著,一麵低著頭喃喃道:“有鬼!有鬼!書房裏麵分明就有……”


    他驀地抬起頭來,恰好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翦橫波,卻登時目瞪口呆,臉色大變。


    宮綺筳發現了宮未明的異常之處,剛要說話,卻聽宮未明一聲怪叫,接著便連退了數步!隻見他右手抬起,指著翦橫波,嘴唇不住地顫動,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仿佛是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噎住了他的咽喉。這份恐懼似乎已經在刹那間充斥了他的整個身子,以至於宮未明的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


    “鬼!鬼!鬼在門口!”宮未明瞬間退到了兒子的身後,指著翦橫波大叫著。


    翦橫波卻仍立在門口一動未動,隻是她的麵上此刻卻帶了一絲憐憫之色,看來她已經將宮未明完全看作是一個瘋子。


    宮綺筳見父親竟會如此瘋癲,以至於將活生生的人也看作是鬼,又見翦橫波向自己看了過來,心中不由得極是歉疚,隻得一麵安撫自己的父親,一麵向翦橫波致歉道:“翦閣主,家父癲症發作之時,往往會認人不清……時常將我也會認錯……你卻不要見怪。”


    翦橫波卻仍是淡淡道:“不妨事。橫波本就是前來給令尊診病的。宮少爺,可否讓我為令尊診一診脈,也好研究一下令尊究竟病源為何?”


    宮綺筳見宮未明已然嚇成了一團,心想診脈之事不如就此算了,卻見翦橫波一臉誠懇之色,卻又不好推卻,隻得道:“如此也好。”


    他轉過身子,向宮未明輕聲安慰道:“爹爹!這位是金陵太虛閣的翦橫波翦閣主,此番乃是為你診病而來。”


    宮未明聽到了“太虛閣”三個字,竟似是清醒了一些,小聲對宮綺筳道:“太虛閣?太虛閣的主人是翦娥眉啊……”他偷偷向門口的翦橫波看去,又是一聲怪叫,指著翦橫波道:“她不是翦娥眉!她不是太虛閣主!她是鬼!是鬼!”


    宮綺筳見狀實在是無可奈何,隻得道:“爹!翦娥眉閣主是這位橫波閣主的師父!她是人,不是鬼!”


    此時,翦橫波卻也已自門口緩緩步入房中,她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宮未明父子是身上,輕聲道:“宮莊主,小女子乃是太虛閣翦橫波……”


    不料,她距離二人尚有三尺之遙,宮未明卻驀地將兒子推開,目中充滿了恐懼之意,盯著翦橫波顫聲道:“你…你是鬼!”他看上去已經心驚膽戰。


    隻聽宮未明嘶聲驚呼:“你不要過來!”語聲之中充滿了恐懼,已完全不像是他平日裏的聲音。


    宮綺筳驚呼道,“爹!”宮未明卻恍若不聞,隻見他的目光自翦橫波身上緩緩移開,落到了宮綺筳的身上,“你們……你們都是鬼……你們都是來害我的……鬼……”


    他一把推開了正要上前攙扶自己的宮綺筳,力氣竟然大得出奇,宮綺筳猝不及防,居然真的被他退了開去。


    ——卻見宮未明以手掩麵,自翦橫波身邊狂奔而去。


    宮綺筳一時間也顧不得翦橫波尚在室內,當下展開輕功,朝著父親離去的方向追了出去。山莊眾人從來不見自家少爺如此驚慌,都不知發生了何事,隻見宮綺筳一麵追逐,一麵喝道:“宮迅!快將山莊中的高手糾集起來,將我爹攔住!”


    翦橫波自宮未明的房間中走出,望著這父子二人追逐的背影,目中卻流露出一股怨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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