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燃爆竹, 動靜能傳很遠, 山那邊都能聽見。像這會兒,南坡那邊前山村裏陸續有人從屋裏出來, 他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是後山村啊。


    “今日後山村那邊有喜事嗎?娶媳婦還是……?”


    “沒聽說啊。”


    “反正也是閑著,咱看看去?”


    有那麽兩三個坐不住的看熱鬧去了,更多人隻是聽見響聲出來議論幾句, 出來感覺風嗖嗖的, 沒多會兒他們又進屋去了。霜降已經過去,再過十來天就要立冬,這些日子溫度下得很快。身板結實的莊稼漢還穿著單衣,畏寒的已經翻出棉襖來。


    看熱鬧的出去約摸兩刻鍾就跑了回來, 回來直接往薑家新房子那邊竄, 問他咋的也不開口, 一路跑到薑家門前停下,撐著膝蓋猛喘了幾口才仰頭扯著嗓子喊:“有人沒有?薑家的在不在?”


    這陣子水田裏已經沒什麽活了, 隻需要顧著旱地, 莊稼漢們閑著的時間就變多起來。早兩個月,這個點兒過來頂多能找到錢桂花, 今兒薑蜜她爹也在, 就坐在外麵屋裏修農具。聽到有人喊, 他放下手裏的家夥事拍拍褲腿站起來,慢吞吞走出屋去:“瞎嚷嚷啥?朱老三你啥事?”


    朱老三一路跑得飛快,這會兒還沒喘勻, 他也顧不得了腆著臉笑道:“喜事!大喜事!”


    “說啥呢?我家能有什麽喜事?”


    “老哥你還不知道?剛才不是有人在炸爆竹嗎?我循著聲音過去瞅了瞅,就是後山村衛家炸的,聽說剛才有差爺騎馬上衛家報喜,衛三郎他考上舉人了!這會兒衛家熱鬧得很,屋前圍了幾圈人,虧老哥你還是衛三郎他丈人,你真穩得住!”


    穩得住什麽啊,薑父都懵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你說衛家咋的?再說一次!我沒聽清。”


    朱老三特意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告訴他,後山村衛家的衛三郎考上舉人了,聽說今年鬆陽縣隻出了一個舉人老爺,就是他。


    舉人老爺……


    薑父腿都軟了一下,扶著門框才站穩,真不敢相信他那倒黴女婿能有這麽大出息!雖然給蜜娘說親的時候錢氏也說運勢不好講,沒準能改,要真能改蜜娘不就撿了天大的漏?這話薑父也不過隨便聽聽,沒太當真,當時想著哪怕衛成以後不倒黴了,頂多考個秀才,十裏八鄉哪出過舉人老爺?沒想到……沒想到啊!


    起先是一陣恍惚,想到十裏八鄉唯一的舉人老爺是他女婿,薑父猛地就精神了,他給來報喜的朱老三道了個謝就要進屋去換衣裳,也準備上後山村湊個熱鬧。


    錢桂花剛才洗衣裳去了,端著木盆回來就發現不對勁。


    她家門前一貫冷清,今兒個咋這麽多人?


    “咋回事?都湊這兒幹啥?我家出啥事了?”


    就有兩個婆娘堆著笑臉迎上前來,連聲跟她道喜。錢桂花還納悶家裏有什麽喜事?就聽見跟前這婆娘說:“你命好啊!你命是真好!你閨女嫁去衛家兩年多,已經是舉人娘子!衛家三郎中了!”


    隻聽見哐當一聲,錢桂花端著的木盆就掉到地上,還好巧不巧砸到她腳趾。


    本來她整個人都沉浸在不可思議中,因為這下劇痛而驚醒,她抱著腳跳起來,嘴裏是哎喲連天。


    有幸見到這一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恨不得嘖嘖兩聲。


    看出錢桂花不高興了。


    她高興啥?


    她明裏抬舉暗裏磋磨的繼女眼看就要發達了,這後娘還有好日子?


    想是如此,這話也不能挑明了說,幾個婆娘趕緊幫著打圓場來——


    “女婿出息了,看看這丈母娘高興的!”


    “桂花兒你以後可就是舉人老爺的丈母娘,你發達了啊!”


    “這門親事當初還是你一力促成,這麽好的後娘上哪裏找去?”


    “就是嘛!你放心!蜜娘是什麽性子誰不知道?她心裏一定感激你!有機會肯定會幫襯娘家!”


    “早先就聽說舉人老爺可以免賦稅,把你家的田地掛到你女婿名下,往後再不用交地稅了,一年能省不少!”


    “真羨慕你喲!我當初怎麽就沒這樣的遠見,早知道也該去探探衛家口風。”


    “你?你得了吧!誰不知道這門親事要促成多不容易?要不是衛三郎自個兒看中了,這門好親哪能結成?說來說去還是蜜娘福氣厚,她嫁過去的時候衛三郎連秀才都不是,這兩年發生的事誰又能想到呢?”


    “……”


    這時候薑父換好衣裳出來了,看婆娘就在門口,也催她進屋換一身。


    與此同時,薑大伯那一家子也過來了。自從垮山那次之後,薑父跟他大哥一家都有些疏遠,當時鬧得實在很不愉快,今兒個聽說衛成中舉,蜜娘跟著當上舉人娘子,他們也顧不得之前還有什麽不愉快,趕緊來找薑父。


    薑家兩兄弟說著都準備走了錢桂花還沒去換衣裳,薑父還要催她,就讓大哥拽了一把。薑大伯從牙縫裏擠了兩句話:“她又不是舉人娘子的親娘,去不去沒什麽要緊。再說她這麽去,不像是去道喜,反倒像是……”


    薑父聽著這話皺了皺眉,又看了自家婆娘一眼。


    心想他大哥真沒說錯。


    虧她平常提到蜜娘還笑眯眯的,薑父總跟人說這個續弦心腸好,對不是親生的女兒也很關心,給說了這麽一門好親……看來都是裝模作樣,裝到今日平地一聲雷,炸得太厲害,她繃不住了。


    薑父也怕錢桂花到衛家還喪著個臉,就沒帶她,跟大哥走了。


    走在半路上薑大伯還忍不住說他:“你大嫂早說過錢氏不像表麵看著那麽好心腸,都說她給蜜娘找了門好親事,我看兩年之前她要是知道衛成能有今天,決計不會把蜜娘送進衛家門。這些老黃曆再翻出來也沒意思,你記住,這回千萬千萬別讓你婆娘作怪,也別等不及伸手問女婿討好處惹人嫌,老二你要知道,就算衛家沒有任何好處給你,隻要你還是舉人老爺的丈人,你女兒女婿年年還去看你,你就不愁沒好日子過。往前誰把你看在眼裏?往後誰敢得罪你來?咱們跟舉人老爺借個勢,日子保準舒服太平。”


    薑父還在琢磨錢桂花和薑蜜的事情,聽到這話他含糊應了一聲,“我知道,大哥我都這歲數了,能沒點成算?”


    “你要是有成算先前蜜娘懷孕生孩子的時候就不會做得那麽馬虎!你還是想想法子,看怎麽跟她把父女感情修複起來,我隻怕你們這兩年間的做派折了她臉麵寒了她心。”


    “大哥這話就嚴重了,不管咋說我是她爹。”


    薑大伯搖了搖頭:“二弟你別太樂觀,有句話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原先是薑氏女不假,嫁出去了就是婆家在前娘家在後。”


    ……


    兩個大老爺們邊說邊往後山村趕,錢桂花等人被他們遠遠拋在身後。


    對於衛成中舉這個事,後山村人是羨慕嫉妒居多,前山村那邊大多數都等著看熱鬧。


    看什麽熱鬧?


    當然是後娘進門不把前頭的閨女當個人,在外頭裝模作樣,背後拿人當牲口使喚,現在報應來了。


    都說薑蜜她親娘在天上看著,在保佑她。


    錢桂花心裏很慌,她覺得事情正朝著算命先生說的方向發展,情況對她十分不利。她坐在屋裏頭琢磨該怎麽應對,一想就是半天,回過神來天都要黑了,她肚子餓得咕咕叫,飯還沒煮。錢桂花生怕狗子回來沒飯吃,趕緊要去灶屋生火,又想起來不對!村裏秀才放得早,根本拖不到天黑,那狗子呢?咋還沒回來?他上哪兒去了?


    錢桂花這下才是真的慌了,趕緊出去找人,她扯著嗓子喊了好幾聲,才有人告訴她狗子聽說他姐夫中舉,也看熱鬧去了,這會兒沒回來可能是衛家留他們吃飯,讓舉人他丈母娘別急。


    聽說兒子扔下親娘不管自己跑後山村湊熱鬧去了,錢桂花心裏更悶,覺得他還不如餓著肚子,衛家的飯有那麽好吃?


    後來狗子是跟薑父一塊兒回來的,他回來就發現親娘板著個臉站在屋簷下。


    “娘你站這兒扮門神啊?”


    才調侃了一句,錢桂花就拿細木棍子要抽他,邊抽邊罵:“天黑了你也不回來,你上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我到處找你!生怕你在外頭出事!”


    薑狗子邊躲邊說:“聽說姐夫中舉,我看熱鬧去了。”


    “看熱鬧去了?”這下錢桂花打得更狠,說你去看熱鬧之前不知道先回來打聲招呼???“別人中舉關你什麽事?姐夫姐夫,你管他叫姐夫人家沒當你是兄弟!”


    薑狗子讓他娘打得很了,一氣之下摸黑又跑了出去。


    薑父今兒個高興,喝了點酒想回去睡,剛進屋還沒睡下就聽到外頭這些動靜。他擰著眉走出來,問咋回事?“說讓狗子好好讀書的是你,三郎那麽大出息,他跟著過去看看學學不應該?大晚上你發什麽瘋?”


    錢桂花心裏又煩躁又恐懼,她把拿在手上的細木棍子一扔,一屁股坐屋簷下,也不吭聲。


    薑父看了一眼,問兒子呢?


    “我教訓他幾下他氣性還大,跑出去了……愛跑跑,有本事他別回來!”


    薑父走出來喊了狗子兩聲,沒聽見應答,估摸是摸黑躲哪個角落裏賭氣去了,氣消之前恐怕不會出來。這會兒黑燈瞎火的要找人還麻煩,薑父隻得轉身回來:“狗子出去之前沒跟你說一聲是他不對,他讓你擔心你好好說他不行?大晚上還動手,這會兒人使氣跑出去了,上哪兒找去?”


    “找什麽找?慣得他!”


    “我說你是不是不痛快女婿中舉?”


    錢桂花一聽這話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他中不中我們都一樣地裏刨食,有什麽區別?既然沒區別,我高興個什麽?”


    “就算沒有真金白銀進賬,閨女是舉人娘子,咱們日子總要好過些,往後十裏八鄉誰還能小看我?”


    “那是你,你是她親爹,我又不是她親娘,你真以為她會孝順我?她不磋磨我才怪!”


    薑父走到她旁邊,沉聲說:“你看低蜜娘了,蜜娘那性子像她娘周氏,都是寬容大度凡事不計較的。白天我跟大哥過去,女婿親自給我抬了凳子,請我坐下。蜜娘不光給我們泡茶,狗子過來還給抓了兩大把花生糖塊,舍得得很,晚上這頓張羅得也很好,滿桌子好酒好菜。動筷子之前她跟我打聽你怎麽沒到,她說想當麵同你道謝,多謝你當初費心費力促成這門好親事,你雖然是後娘,這份大恩大德她不敢忘記,有機會定要報答你……還說過兩天開流水席讓你一定要去。”


    這番話,讓薑父聽來覺得女兒有情有義,錢桂花心虛啊,一心虛就感覺話裏有話。


    說她費心費力還能不是譏諷?


    讓她過兩天一定要去不就是想當麵奚落她?


    錢桂花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拍了好幾下胸口才沒背過氣。看她聽完還不高興,薑父也不痛快了:“外頭都說當後娘的沒一個好,我原先不這樣想,你雖然總讓蜜娘幫著幹活,吃這口沒太刻薄她,也給她說了好親……你心裏有疙瘩,後娘當到這份上可以了,今兒個是怎麽回事?往常你總說希望蜜娘嫁出去好好跟人過日子,如今她日子過好了,你不高興了?不想看她好?”


    錢桂花張了張嘴,想把算命的說那話告訴男人,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心裏很煩。


    薑父一等二等沒個反應,心也涼了不少,他累了,想回屋去歇,讓婆娘給狗子留門留燈,走了兩步決定還是提醒一聲,說:“蜜娘她不是你親生的,你心裏有點想法我也不說你。但你記得,這種時候別讓其他人看了笑話,出了門裝也裝出笑臉,不要把女婿得罪了。你今兒沒過去,不知道後山村有多熱鬧,附近這一片兒的都趕來送禮了,家裏有什麽拿什麽,全都指望舉人老爺記幾分同鄉情誼。女婿如今身份不同,別人想攀還不一定能攀上,你別上趕著去得罪人。”


    薑父說完就進屋去了,留下錢桂花自己在外頭。


    錢桂花剛才都站起來了,這會兒又坐回屋簷下繼續胡思亂想,順便等狗子賭完氣回來,結果一等二等都沒人回來,錢桂花都坐不住想拿上油燈去找人,這時候有動靜了。


    薑狗子是被同村兩個人架回來的,他一氣之下跑得有點遠,晚上黑漆漆的又看不明白,腳下沒踩穩就栽進水田裏去了。他陷在稀泥裏頭掙紮半天愣是沒爬出來,呼救之後有人聽到動靜才出來看了看,把他從水田裏拽了起來。


    最近白天都冷,別說入夜以後,他還在水田裏泡了那麽久,整個人已經凍僵,嘴皮都發青呢。


    錢桂花看他這樣差點嚇死,趕緊拿帕子來給他擦身上,又說要去燒水。


    幫忙把人弄回來那兩個問說是不是請個大夫?


    “不知道是幾時掉進水田裏去的,我們發現的時候他身上冰冷,還是請大夫看看穩妥些。”


    錢桂花就拜托他們好人做到底,她自個兒邊給狗子燒水邊數落說讓你往外跑,大晚上往外跑,出了事就舒坦了!罵著罵著又想起衛成今日中舉,她猛然一驚,那才是禍根啊!


    要不是衛成中舉,狗子就不會上他家湊熱鬧,他不去湊熱鬧自己也不會賭氣發火,不發那頓火他就不會大晚上跑出去,不跑出去哪裏會掉進冬水田裏……


    這才剛中舉,他剛中舉就這樣了!以後可咋辦呢?


    錢桂花一下爆發出來,哭聲大得把已經睡著的薑父都吵醒了,薑父出來就看見擺在那兒的薑狗子,嚇了一跳。問婆娘這咋回事?


    “你問我?還不是你那好女兒害的!都是她害的!”


    “你這婆娘是不是瘋了?大晚上說什麽胡話?”


    錢桂花心一橫,把藏了快三年的秘密說了出來:“我告訴你,我早先就給薑蜜算過命,人家說她命好,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就是克兄弟,克兄弟懂嗎?她和兄弟之間隻能有一個好的,她好了狗子就得倒黴。你還問我為啥不痛快?你想想看,她現在是舉人娘子,十裏八鄉數她最風光,她日子過得這麽紅火我兒子咋辦?她男人才中舉我們狗子就掉了冬水田,這還有活路嗎?這怎麽辦啊?”


    薑父整個都震驚了,他盯著錢桂花看了半天,說:“狗子出事不是因為你打他嗎?你不打他他能抹黑往外頭跑?”


    “我平白無故打他幹啥???”


    薑父也點了點頭,說對啊:“你平白無故打他幹啥?你不打他能有這出?這不是你搞出來的事情?”


    “都說了薑蜜克他!狗子是被克的!”


    薑父不信,覺得算命的都是滿嘴瞎話騙人掏錢,他要是真能知天曉地還在外頭擺那破爛攤子?早讓達官貴人供起來了!


    “騙子的話你也信?還因為這個同蜜娘過不去?你是不是瘋了?”薑父本來就喝了點酒,酒還沒徹底醒,有這麽吵鬧一通難受得很,眼下也不想多說,“得,回頭你帶我去找那個算命的,看我不砸他攤子。這會兒我懶得跟你掰扯,狗子要緊。”


    ……


    因為怕費燈油,鄉下人歇得都早,往常這時候衛家人已經睡了,今兒還沒有。剛才薑蜜已經哄睡了硯台,出來就聽見三郎在和爹娘交代,說一天時間他中舉的消息應該就要在附近傳遍,明兒一早說不準就會有人過來送禮,讓爹娘看清楚,別什麽都收。


    衛父沒怎麽聽明白,說今兒個送禮的不都來了?明天還來一次?


    “今兒個來的是鄉裏鄉親,送來的也就是雞鴨魚肉這些,這收就收了。跟著會有富商豪紳過來,他們過來就不是提著雞鴨,送布匹綢緞金銀首飾甚至丫鬟奴婢都有可能,這些不能隨便拿,怕燙手。娘記住我說的,家當兒子會掙,千萬別舍不得,顧著這點蠅頭小利往後可能會有大麻煩,您一定給攔下來,就說來討酒吃歡迎,咱家不收重禮。”


    吳氏這人是挺財的,到底分得清輕重,別人說的話她不一定會聽,衛成開口準沒問題。


    這不,想到會有人送重禮來卻不能收,她是有點心痛,還是答應了。


    薑蜜出來也聽到這話,她坐到男人身邊,笑道:“娘您想想,這些富商豪紳比誰都精明,他們無利不起早,沒好處怎麽會給咱家送禮?拿人家的手短,咱隻要收了禮,往後就可能讓相公難做。”


    “三媳婦你是說他們是來提前賄賂……”


    吳氏話說了一半,剩一半咽下去了。


    薑蜜說:“相公不是說過中了舉人就能當官?這麽年輕就中舉,人家看相公前程遠大,很可能會趕著來送禮預先鋪路,等相公發達那天再回過頭來討人情,您說這禮能收嗎?”


    作者有話要說:  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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