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聽先生講過妖族之事了!”


    “之前都是狐妖與人相戀, 上回講述的那狐妖吸人精氣,到了最後關頭,衣裳脫了, 才發現‘郎君’居然是女兒身,驚呆我了!”


    “還有這等事?”


    “先生快講,我們等著呢!上回那個脫衣服的還沒講完!”


    聽了大家議論,說書先生腦門上的汗終於凝成水珠, 順著帶有溝壑的額頭緩緩流下。


    現在時辰尚早, 陽光一寸寸爬過窗棱,在桌麵上投下的雕花陰影暫時還沒爬到杯盞邊。


    蘇苒之也看出來了,這會兒茶館裏的客人,大都是常來聽說書的, 還記得他早幾年沒收尾的故事。


    那位帶刀的少俠今兒個就厚著臉皮坐在秦無旁邊。


    蘇苒之想到一會兒能聽故事, 心情很好,抬手給少俠倒茶。


    少俠臉色都漲紅了,小聲說:“我從未見過像您一樣平易近人的仙長。”


    蘇苒之無奈中帶著稍許錯愕。


    其實她和秦無都算不上好接觸, 一直以來與這位少俠交流的也不多。


    還是因為他自己心思單純,才會有如此想法。


    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台下立刻安靜下來。


    他用袖口擦擦汗, 深吸一口氣, 一句請朗的開場詞就被字正腔圓的念出來。


    “……虎妖幼崽與狐妖幼崽賽馬……”


    饒是蘇苒之,聽到這裏眼睛裏不禁都帶了笑。


    秦無一本正經的坐著,他原本不大懂苒苒為什麽對一位年逾四十的說書先生如此青睞。


    現在聽著聽著,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這位說書先生的用語習慣,跟苒苒提到過的話本用語如出一轍。


    就算故事極為不同,但他斷句的方式,還有轉合的承接語, 都給秦無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說書先生講到一半,台下老爺們已經大眼瞪小眼。


    在中場休息的時候,老爺們才開了口:“這是什麽玩意兒?”


    “妖族?這是給小孩子編的故事吧。”


    “田先生,今日評書水準不高啊。”


    “不是,隻有我聽進去劇情了嗎,為什麽狐妖崽崽讓最差的一匹馬跟別人最強的比,這差距太大了吧?”


    說書的田先生喝了兩杯茶,去了趟茅司,回來繼續講。


    就算大部分人對幼崽的故事漠不關心。


    但狐妖崽崽足智多謀,用三匹不算很強的馬贏了比賽的事情還是挺有趣的。


    再加上田先生用語詳略得當,聲音抑揚頓挫控製巧妙,這會兒大家倒是沒人說‘小孩子的故事’了。


    “狐妖當真有這麽聰明?”


    “妖族也跟咱們一樣賽馬嗎?”


    “這也跟之前的故事一樣,都是先生夢中所見嗎?”


    “那下回能不能夢到那狐妖長大,變成人形後來到江安府的故事啊?”


    一個個問題砸下來,田先生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隻能含糊不清的應聲。


    蘇苒之倒是因為給的賞銀很多,被田先生請到雅間答謝。


    帶刀少俠先回客棧了。


    “先生與夫人實在慷慨大方,在下惶恐,不知今日所講故事,您可還算滿意?”


    蘇苒之笑著說:“滿意,很好。”


    秦無自從意識到苒苒看過的話本可能就是田先生寫的之後,對他態度也愈發客氣。


    田先生沒有絲毫倨傲,就算坐在椅子上也依然不斷哈腰。


    生活已經磨平了他的棱角。


    當年那寫出‘河伯渾身染血,當空化形,引來雷電無數’的少年郎,如今頭發稀疏,不說書時嗓音虛薄,一副精氣不足的樣子。


    蘇苒之親自給先生到了茶,說:“聽聞樓中百姓所言,田先生之前講的故事,都是自己夢中所聞?”


    田先生連忙擺手,他另一隻手緊緊捏著袖口裏那錠銀子,道:“並非如此,在下隻是少年時經常做夢……”


    田先生佝僂著身子講出當年故事。


    他原名叫田殊,乃是十八年前的新科狀元。


    而且還是大安國建國三百餘年來,少有能連中三元的才子。


    田殊本是田舍郎,家底不甚豐厚。


    考取狀元後入職翰林院,但在京都那個高/官遍地的地界,他這點成就著實說不上什麽。


    偏偏父母兄弟都覺得他很厲害,家裏說供出他一個讀書人不容易,需要讓他養家。


    蓋房子要錢、弟弟成親要錢,甚至連哥哥孩子想要讀書,都得他出錢。


    翰林俸祿能有多少?


    田殊自己住著京都的貧民窟,大部分錢就讓同鄉帶回去給爹娘。


    可他們還嫌棄錢少,他們覺得田殊在京都就是當大官、賺大錢的。


    因為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錢,田殊被迫無奈,偷偷幹起了自己考中狀元之前,為了賺錢買筆墨紙硯所做的事情——


    寫檄文。


    檄文,在戰亂年代乃是聲討反賊所用。


    其中包含太多個人情感,力求用最簡單的語言來激起百姓情緒,達到同仇敵愾的效果。


    田先生端著茶杯,指尖上全然都是滾燙的熱度。


    他說:“我當初寫過狀告米價太高、皇商拿百姓血汗錢的檄文,最後因為得罪權貴,他們查到背後主筆人是我,就開始彈劾我……”


    他一個小翰林,鬥不過那麽多大人,很快就被罷官、逐出京城。


    因為他名聲不好,哥哥家的孩子在私塾也會受到歧視。


    哥哥就想讓爹娘把田殊除名,但爹娘那會兒已經開始後悔——


    他們壓根沒想到這樣的後果,他們當真是覺得京都的官員都是賺大錢,想買什麽就能買什麽的。


    哪想到把兒子給榨幹了。


    最後,田殊的兄弟各自分家,要跟他這個‘罪人’劃清界限。


    一年後,田殊父母故去,他離開家鄉,用變賣老房子的錢買下一艘小船和一點點糧食,開始隨江漂泊。


    他那會兒其實是存了死誌,但心裏還是有點活下去的念頭。


    田殊就想著,隨緣吧,能飄到哪兒是哪兒,能撐到什麽時候就是什麽時候。


    可當他吃完所有幹糧,躺在小船上,幾乎要被餓死、曬死、冷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求生的欲望很強烈。


    但他那會兒已經沒有力氣呼救了,偶爾強撐著坐起來,也隻能看到一望無垠的水麵。


    也正是這些水,他才能堅持著活這麽久。


    可那種感覺卻無比絕望,他甚至有種這輩子都見不到岸的錯覺。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醒來,太陽很亮,可我卻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了。我渴,也很餓,我想著,如果這會兒下場雨,就算是要我做什麽,我都認。”


    田殊精神有些恍惚,說:“那天,真的下雨了。”


    已經沒力氣彎腰喝江河水的他終於喝到了水。


    也就是從那時起,田殊開始做夢。


    蘇苒之和秦無對視一眼,那年她剛出生。


    “都是十幾年前的夢了,我現在記得模模糊糊。我感覺在夢中去了好多地方,好多朝代……”


    田殊說,“我後來仔細想過,那應該是夢中的夢。我從夢中夢出來時,有個聲音告訴我,讓我把這些故事總結起來,不帶個人情感,寫成話本。”


    見蘇苒之目光看過來,田殊苦笑:“夢境中的內容我一個都記不清了。甚至我自己寫了什麽都記不起來,隻知道再次靠岸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九個月。”


    他居然在江中漂泊了九個月。


    沒死。


    然後田殊被按照流民收編入江安府,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學識,也不想再對政治事情指手畫腳。


    他想起了自己在船上所做的事情——寫話本。


    雖然他不記得自己夢中故事,但那些神話傳說中的世界構造卻留在了他骨子裏。


    田殊確實寫了幾則話本,可因為其他寫話本的書生跟書肆掌櫃關係更好。


    掌櫃每次給田殊這個外來者的印量都是最少的。


    田殊寫了兩年,還是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最後,拿著銷量不高話本的田殊被茶館老板撿了回去,讓他在茶館說書。


    這一說,就是十五年。


    “我剛去茶館說書的時候,生意火了好幾年,那會兒聽我說書的人,都沿著河邊排隊。可惜近幾年越來越不行了,就連掌櫃去年都走了,把這茶館留給我。”


    掌櫃故去後,田殊就得給夥計們開工錢。


    他檢查了賬本,才發現茶樓已經有五年多沒盈利過了。


    掌櫃的是為了照顧他,才不提這事,還每月都給他六百文月銀。


    田殊沒說的是,掌櫃遺言讓他賣掉茶樓,帶著些錢隨便買個小院,安享晚年。


    但田殊卻不願意掌櫃的心血被糟蹋,他開始順著有錢人的心思,來編他們喜歡的故事。


    上次那個狐妖想要□□氣,最後發現對象是個姑娘的故事,就是因為花錢的老爺不喜歡,他才不再說了。


    秦無和蘇苒之的茶杯不知道什麽時候都放下了。


    蘇苒之心想,原來隻看過的那些話本當真是田先生所寫。


    但田先生已經不記得父親,她自然也不會提起。


    隻是表現的對那種神話故事很感興趣。


    田殊說:“隨著我年歲增長,我對那些神話故事的因果緣由也記不太清,現在每天說書都靠自己編撰。”


    不過,在一眾說書先生中,他還是有自己獨特的個人風格,因此才有了自己的熟客。


    當然,此後的‘夢中所聞’全都是假的。


    真正夢中所見的記錄,田殊全都記不清了。


    不過,田殊也依靠這個噱頭,籠絡了幾位茶客天天來聽他說書便是。


    田殊見蘇苒之和秦無沒有對他流露出惋惜的姿態,這才沒最開始那麽緊張。


    他鬆了口氣,故作輕鬆的說:“說白了,在下現在就是一個賣藝的,因為先生、夫人給的賞錢足夠,我就把自己的經曆當成段子講給您聽。”


    蘇苒之和秦無並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再多給錢。


    這是田先生最後的體麵。


    隻是他們走的時候,田先生覺得身上好像有火滾了一圈,渾身暖洋洋的。


    總是喜歡出虛汗、發勁冷的身體好像恢複了一點活力。


    田殊忍不住看了看手中的茶盞,早已沒了溫度,也不知道這熱浪從哪兒來的。


    而在第二日,田殊驚愕地發現,他家茶館裏居然坐滿了客人——


    “聽你說那狐妖來江安府了?”


    “先生快講,咱們好奇著呢。”


    “那可是會賽馬,懂兵法的狐妖崽崽。”


    “好久沒聽先生說書了,咱們江安府啊,論說書我最佩服先生!”


    而與此同時,城西另一家茶館掌櫃抱恙,據說他渾身散發惡臭,就連媳婦兒和孩子都受不了這味道,要跟他分房睡。


    田殊偶然聽聞此事後,再聯係城內最近盛傳的請‘替’事情,還有那被奪去財運的幾家店鋪。


    不難猜到,十幾年前是別人奪走了自己的‘氣’,這才導致他窮困潦倒。


    他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當初給他銀錢的先生和夫人簡直就是活神仙啊。


    可真要讓他把蘇苒之和秦無寫進話本、評書中,他也不敢。


    隻能偶爾提半句,惹得客人們抓心撓肝想知道後續。


    但這會兒,田殊都會說:“後續啊,後續我也不知道。客官們,咱們聽下一則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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