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苒之將醒未醒, 纖長的睫羽不住輕促的震顫。


    秦無魔氣貫身,原本就沒什麽睡意。妻子有一點點動靜,他就發現了。


    剛開始秦無並未覺得事情嚴重, 他以為苒苒隻是快醒來了——他們修行之人練的就是五行之力,修為高深之輩體內的金木水火土無論哪一種都比凡人要強不少。因此體內火氣也較凡人更旺,不怎麽喜歡被拘束在床榻與被子的方寸空間內。睡覺時間會遠少於普通人。


    三天睡一覺都是常有的事。


    雖說現在距離苒苒閉眼才過了兩個多時辰,但這會兒醒來也挺正常。


    可秦無很快發現了不對勁, 苒苒呼吸聲較往常也有些急促, 並且她枕著自己的後頸上出了一層白毛汗!


    秦無當時渾身就緊繃起來。


    這還是成親以來,苒苒第一次被夢魘住。


    這同時也是蘇苒之修行這麽久以來,第一回感覺胸口憋悶得慌,一口氣吊不上去也呼不出來, 把滿腔熱血的發源地——心髒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水泄不通。


    以至於‘我這麽修行可還有意義’‘反正都是宿命’這種問題都在她頭腦中簇生,還來不及打個轉,就將她氣得手腳冰涼。


    心髒的熱血噴湧不出, 蘇苒之的四肢百骸冰涼一片。


    在這種情況下,信念不定的人會不斷自我懷疑,時間一長, 不用別人說什麽, 他自己就開始給自己澆冷水,以至於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到、做不好。


    但蘇苒之不一樣,她天生就不知道‘放棄’兩個字怎麽寫。


    當年她才十歲,驟然經曆人生變故,一到雨天什麽都看不見。


    偏生興陽府那邊地勢低,周圍又有險山環繞,穀雨一過, 每天都得下個兩三場雨,一場雨三四個時辰。


    她整日整夜的什麽都看不到……


    她躲在房裏,抱著膝蓋背靠牆,肩膀細瘦,隻有小小的一團,窩在那兒無聲掉眼淚。


    蘇苒之的‘瞎’還不是那種眼睛正常之人閉上眼睛時候的瞎,這種時候人是對光有感覺的,偶爾甚至能感覺光線透過薄薄一層眼皮都要往眼睛裏鑽。


    她的‘瞎’是類似於天生眼盲之人對光的感觸——看不見,感知不到,整個世界裏隻有一片虛無。


    雖然這種情況是她自己作出來的,她自己跌入寒潭,刺壞了眼睛。


    但這個代價對一個尚且十歲的小姑娘來說,未免太殘忍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親爹不由分說的闖進來,將掉眼淚快要掉斷氣兒的她拉出去。


    院子裏還在下雨,小蘇苒之全身不一會兒全都濕透了,臉上水痕道道,看不出哪條是哭的,哪條是雨水。


    鑒於小蘇苒之從小太調皮搗蛋,沒少挨揍。


    驟然被爹爹從房內拉到院子裏,她下意識的以為親爹要打自己。


    她脾氣也上來了,梗著脖子站定,不像以往那樣胡亂逃竄,心想——你打啊,打死我,我還不用再遭這罪了!


    哪知親爹往她腳底下扔了一把劍,‘咣當’一聲砸在石板地麵上。


    這聲音不算太大,至少在現在的蘇苒之回想起來,覺得恐怕還沒有那場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大。


    但不知怎麽的,就好像能穿透那嘈雜的雨聲,清晰的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雖然睜開了眼睛,但還沒從夢魘中完全擺脫的蘇苒之‘看’著眼前一片虛無,好像又聽到了劍與石碰撞的聲音。


    “咣當——”


    但這回不是親爹將劍扔在她腳下,而是她坐在一張案牘之後,隨手將劍扔在那群喋喋不休的仙人腳下。


    “吵夠了嗎?”案牘之後的女子手裏還拿著筆,並沒有看那群吵吵嚷嚷的人,她垂著眼眸,好像是在思考下一句寫什麽。


    周圍登時鴉雀無聲。


    那七個剛才還口若懸河的仙人這會兒看著地上的鈍劍,眼中驚駭之色一閃而過。


    王母指尖顫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她蹲下來,繁複精致的宮裝裙擺拖在地麵上。她想要雙手捧起鈍劍,還給蘇苒之。


    但卻怎麽都拾不起來這把劍。


    蘇苒之聽到自己說:“宿命又如何?畏縮不前的話,永遠都無法迎接新生。”


    那七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鈍劍還躺在地上。


    而案牘前的女子卻遲遲沒有落筆。她不愁不喜,不怒不悲,好像剛剛扔劍的人不是她一樣。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數萬年前的蘇苒之也不知去向。


    此地隻餘下一支筆,一把劍。


    一直充當觀察者的蘇苒之發現自己能動了,她走過去,看到案牘上攤開著一張紙,上麵寫了四個大字——河清海晏。


    力透紙背。


    蘇苒之瞬息驚醒。


    她眼前依然是一片虛無,耳邊有秦無小聲喚她:“苒苒。”


    窗外雨不知何時下得很大,打在樹葉、屋簷,甚至是糊著窗戶的油紙上,嘈雜中透著幾分聒噪來。


    但卻並不讓人心煩。


    蘇苒之坐起身,涼意順著她頸後的薄汗往裏灌,但她渾然未覺,隻是揉了揉自己額角,啞然失笑。


    秦無能看出苒苒已經從夢魘中走出來了,但他依然對苒苒的舉動不解。


    蘇苒之眉眼彎彎,看不出這人現在其實是個瞎了的。


    她抬手精準的落在秦無肩頭,微微按低他的腦袋,抬頭便吻上去。


    秦無的手落在妻子後頸,那裏的汗已經幹了。薄薄一層皮肉下的骨頭稍微有些硌手,但卻讓秦無平白想到四個字——脫胎換骨。


    一吻結束,蘇苒之又親了親秦無稍待胡茬的下巴。


    她說:“一直以來,都是我想岔了。”


    秦無知道她看不見,但還是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同時不忘布上幾層隔音結界。


    蘇苒之將原著《大道仙途》的事情和盤托出。果然不出她所料,以往怎麽都說不出來的,這次沒有絲毫阻隔,一字不漏的全都進了那少年仙君耳中。


    “當初我知道這一切時——發現很多即將發生的事情都是能與其對上號的,我便將此書作為‘預言、先知’之類的東西,盡量規避危險。一方麵是為了保全自己,另一方麵,也想偷偷找隱藏魔氣的方法。”


    秦無在聽到原著劇情後,眼眸中翻湧的黑氣,因為苒苒最後一句話,偃旗息鼓,老老實實的不再鬧騰。


    “爹爹托付王大仙留給我的那本無字天書上講的全都是魔氣的起源與危害。裏麵雖然沒有將白仙君所述的‘三界崩塌’事情盡數寫到,但也列舉了一些三屆與魔氣的對抗。當年,‘對抗’二字我覺得用起來有點不恰當,因為大部分都是仙人們發現魔氣並清除的一個過程。”


    從那時,蘇苒之便隱隱能感知到,魔氣沒法子隱藏。修為高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蘇苒之眨眨眼睛:“我當時就在想,我夫君不作惡不為害人間,《大道仙途》裏麵仙人們不分青紅皂白的將你綁起來鎮壓,簡直不講道理。”


    對付不講道理的人隻有兩個辦法,要麽忍,要麽比他們還不講道理。


    “然後,我想著等自己實力強大,不用仰人鼻息的時候,咱們就能讓仙人們認栽,名正言順的位列仙班。”


    對於修行之人來說,飛升成仙、位列仙班,確實是畢生所求了。


    秦無一直安靜的聽著,麵上端著八風不動,其實心已經跳到嗓子眼兒。


    不同於此前等待妻子態度的戰戰兢兢,這回他完全是激動的。


    ——不管結果如何,隻要苒苒一個態度,他秦無萬死不辭。


    蘇苒之佯裝聽不真切,弓身側耳,想要貼近秦無胸膛,聽他那擂鼓一般的心跳。


    耳邊微弱的動靜將秦無渾身肌肉陡然繃緊的狀態傳過來。


    可蘇苒之似乎覺得這樣很有趣,不僅沒停下,還嚴嚴實實湊了上去。隔著薄薄一層裏衣,將耳朵貼在秦無胸膛上。


    秦無麵上努力端著,可燒紅的臉皮卻完全不顧主人想法,那熱意都傳到了蘇苒之發頂。


    蘇苒之直起身子,不逗他了。


    緊接著她正色道:“一路走來,在紅塵接觸了不少人和事,其實就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的心態正在逐漸轉變。知善知惡為良知,為善去惡為格物[1]。我畢生所追求的,其實不是什麽掩蓋魔氣、比仙人們更不講理,我想的是——河清海晏,時和歲豐。你的存在,其實是在告訴世人,魔氣並不全是壞處。有朝一日,定能找到合理處理魔氣的方法,讓所有人和妖發自內心的接受魔氣。”


    魔氣、靈氣都是天地誕生伊始便存在的。


    它們都沒有思維、沒有生命,沒道理靈氣備受世人追捧,而魔氣卻宛若過街老鼠。


    秦無原本落在妻子後頸出的手微微上移,他的大拇指摩挲著苒苒的臉頰。


    他很想吻上去,但卻又擔心自己控製不住的想要更多。


    於是他定住了,隻是在一派漆黑中看著自己的妻子。


    其實秦無早就發現了——從在天問長的時候就發現了,苒苒從沒有單純的隻想顧全自己。


    一直以來她都在追求‘達則兼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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