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陳平所料,呂後前日的病情好轉不過隻是猛進了大補之物的原因,還不到半個月,呂後便再一次病倒了。聞聽太皇太後再次臥病不起,審食其,呂祿二人忙一起前來問安,剛一進椒房殿中,一股濃烈的中藥氣息立刻撲麵而來,隻見呂後拄著拐杖在內侍的攙扶下走了出來,臉色卻比之前要憔悴了許多,滿頭花白,臉上的皺紋已深深的陷入了鬆垮的皮膚中。


    審食其,呂祿二人一起跪下拜道:“臣等特來向太皇太後問安。”


    呂雉坐下之後,向他們二人擺了擺手道:“請起來吧。”


    審食其和呂祿兩人起來後,呂祿看到呂後一臉的病容,臉上頓顯悲傷之色,他開口說道:“大哥前日送上的丹藥,姑媽吃了還不見好麽?”


    呂雉笑了笑說道:“你大哥前日送來的丹藥,老身吃了,已是見好了。”呂雉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人之生死皆由天定,老身的性命亦不是幾顆丹藥就能救治的來的。”


    “姑媽休要說這樣的話。”呂祿臉龐上竟劃過了一行淚痕:“當今的漢國,人心浮動,唯有姑媽可震懾朝野,獨掌乾坤。姑媽若去,我等呂氏子孫如何能擔得起這漢國的天下啊。”說罷,呂祿竟低聲抽泣起來。


    一旁站立,一直沉默不語的審食其聽的分明,這呂祿方才的言辭之中便有問題,漢國本就是劉氏的天下,自你們呂氏外戚當政以來,劉氏宗族倍受打壓,漢國的天下何時需要壓在你們這些外戚人的手中了?你呂祿口口聲聲說的這些話,將劉姓子孫置於何地?分明是在提醒太皇太後,外戚們的勢力還未到堅如磐石的地步,若你一旦撒手辭世,他們這些呂氏子弟還真的未必能鬥得過劉氏宗族。


    呂雉雖然老了,也病了,盡管思維已不如年輕時那般迅敏,但她的頭腦卻並不糊塗。呂祿的話音剛落,呂雉便已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細想之下,呂雉不由對她麵前跪著的這個侄兒感到萬分的驚訝,驚訝之後竟是隱隱的恐慌。


    呂雉一直認為,這麽多年來,一旦有什麽事,唯有將這些事交給已經逝去的大哥呂澤或者審食其去辦,才能辦的幹淨利落,又符合自己的心意。而對於其他的這些如呂祿,呂產等呂氏子弟們,呂雉對他們卻一向並不是很滿意。當年高皇帝還在時,這些呂氏晚輩們便依仗自己在朝中的權勢,在鄉野民間橫行霸道,每每都使得自己在高皇帝麵前尷尬萬分,不敢發一言以對。自自己臨朝稱製以來,這些晚輩們更是無法無天,以致於天下百姓誰人不對呂氏一族咬牙切齒?就拿麵前這個呂祿來說,當年還不是因為偷挪國庫存銀被老王陵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揭發了出來,使得自己背上了用人不當的惡名,在朝臣麵前抬不起頭來,最後隻能將其發至函穀充軍,才總算給了朝臣們一個交代。


    可就是這個呂祿,呂雉此時突然覺得,自從王陵離朝,自己將呂祿從函穀關調回京師之後,呂祿就像變了個人一般,不光行事風格變得幹淨利落,鴆殺劉恭,暗殺王愷綿兒,囚禁劉友,將一個諸侯王活活餓死,這一連串的事情做出來,讓人絲毫抓不到把柄,倒像極了當年的呂澤,行事處事根本不用自己多吩咐,便能將事情辦的極好,現在更是就連說話用詞也不像曾經那樣幼稚和單純,竟顯得滴水不漏。


    麵對著麵前用長袖捂著口鼻,暗暗抽泣的呂祿,呂雉心下一動,果斷,鐵腕,心狠,思慮頗深,她從呂祿的眼中竟看到了一抹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可她又隱隱的感到不安起來,她的心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想到這,呂雉開口說道:“不必哭了,老身近日身體越發不如從前,朝政之事已交於左右丞相協同皇上一起處理。你已閉門在家思過了這麽久,日後可按時上朝聽政,對於朝事,你該多多留意些才好。”


    讓自己日後多多留意朝事?呂祿聞聽此言,立刻明白了過來,他也不再抽泣了,忙拱手向麵前的呂雉深深一拜道:“侄兒謝姑媽賞識。”


    呂雉看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審食其道:“燕王年紀輕輕,驟然病逝,老身很是心痛啊。這些年來,肥兒,盈兒,友兒,恢兒高皇帝的這些子嗣們,相繼而去,如今建兒也先去了,老身白發人送黑發人,老身這心中十分悲痛啊。”


    此時的審食其也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英俊的青年了,如今的他,也亦是垂垂老矣,滿頭的白發之中隻依稀夾雜著幾根黑絲,花白的胡子也已長至咽喉了。他這一生,見慣了呂後的謀事手段,高祖的這些子嗣們,一向被呂後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這些藩王的相繼死去,除了劉肥,劉建之外哪個不是直接或間接的死於呂後的手中?今見呂後又在假意哭泣,忙像以前一樣拱手說道:“人之生死皆由天定,太皇太後請節哀。”


    呂雉這才擦了擦眼角,看向審食其道:“燕王的喪事辦的怎麽樣了?”


    審食其拱手說道:“太廟令前日已將燕王劉建牌位列於宗廟之中,諡號為靈。劉建之子劉角已率燕國衛隊護送燕靈王的靈柩來京。臣等計議,靈柩到京之日後,臣與右相率百官出郊遠迎,則良辰吉日下葬於長陵。”


    審食其處置政務的手斷越發的老練了,呂雉緩緩點了點頭,端起桌案上的茶杯輕抿了一口,抬起頭隨口問道:“燕靈王的兒子多大了?”


    審食其想了想,拱手答道:“今年也該五六歲了。”


    呂雉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燕靈王英年早逝,可惜隻有這一個兒子,燕國若大之國,要交到一個小娃娃的手中了......”


    審食其眉頭緊緊鎖了起來,一陣冷汗已從他的後背滲出,聯想起剛剛呂祿所進之言的言外之意,呂氏外戚們的勢力還未到堅如磐石的地步,再想起方才呂雉那看似自言自語的話,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此時的呂祿也早已明白了麵前這個老太太的心思,不由暗暗感歎怪不得太皇太後能把持朝政十多年之久,手段果然狠毒啊。


    “呂祿。”


    聽到呂雉在叫自己,呂祿忙抬起頭拱手說道:“侄兒在。”


    呂雉看向他說道:“燕靈王之子護送其父的靈柩來京,一切吃穿用度就交給你來負責了。”


    這句話聽起來很是耳熟,當年趙王劉友受召入京,呂後當時不也是說自己臥病在塌,讓呂祿來安排趙王的一切行程麽?


    呂祿忙拱手說道:“侄兒領命。”


    呂雉向他揮了揮手道:“你先退下去吧。”


    呂祿拱手應諾之後,慢慢退了出去。


    呂雉又向殿中的內侍侍女們擺了擺手,內侍侍女們也紛紛退了出去。


    此時的殿中隻剩下了呂雉和審食其兩個人,呂雉拄著拐杖慢慢站起身,看向審食其說道:“你也老了。”


    審食其聞聽此言,笑了笑說道:“時光飛逝,白駒過隙,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老臣又怎能不老?”


    呂雉拄著拐杖走到審食其的麵前,笑著說道:“當年被困項羽軍中的時候,都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後來你又一直幫我做事,除了劉如意,除了戚夫人,你雖不是我呂家的人,但我賞賜給你的榮華富貴卻絲毫不亞於我呂家的那些子弟們,我還拜你為左丞相。又是辟陽侯,又是相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審食其笑了笑說道:“太皇太後,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想讓我像當年協助呂澤那樣,協助今日的呂祿呂產等人。”


    “老狐狸。”呂雉笑道:“這麽多年了,老身的心思還是被你猜的一清二楚。”


    “我老了......”審食其長歎了一口氣,擺了擺手說道:“蒙太皇太後的錯愛,愧居於相國之位,享盡了這人世間的榮華富貴,我隻想安度晚年,不願再插手這些政務了。”


    呂雉望著審食其的雙眼說道:“你......不願再幫我了麽?”


    “並非老臣不願再助太皇太後。”審食其再次拱手說道:“實在是老了,心神已老,不複從前了。”審食其歎了口氣說道:“有些話我本是不想說的,權且隻當作你我今日不是君臣,隻單論這半生的情義,我還是該多這一句嘴。”


    呂雉看著審食其的眼神道:“你說。”


    “呂祿之心......”審食其想要繼續往下說下去,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說出來,隻好長長的歎了口氣。


    呂雉已明白了審食其的意思,她一邊拄著拐杖背過身去一邊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呂祿之心,絕非隻是眼前這些官位,錢財。”呂雉停頓了片刻,默默地說道:“他想當皇帝。”呂雉轉過身來看向審食其道:“他的這個心思我何嚐不知?這天下是高皇帝與那一班公卿元老浴血奮戰而得來的天下,我等外戚如此把持朝政十多年之久,已屬不易。那些老臣和藩王們之所以步步忍讓隻是因為老身還一直奉行著高祖的遺詔,他呂祿若是生了這覬覦皇位的心思,那我呂氏一族的災禍也便要來臨了。”


    審食其緩緩點頭說道:“太皇太後既然心中如同明鏡一般,自然不需要老臣再多一句嘴了,太皇太後當盡快防範,盡快打消了呂祿的這個念頭才好啊。”說罷,審食其從懷中取出相印,跪下來,雙手將相印捧過頭頂道:“老臣願辭去左相一職。”


    呂雉鼻頭一酸,眼眶已經濕潤,她沒有回複審食其方才的話,而是拄著拐杖一步步向後麵而去。


    大殿之中隻剩下審食其一個人跪在那裏,早年戰亂的漂泊生涯讓他嚐盡了人情的冷暖,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看盡了明爭暗鬥,血雨腥風,他深知呂氏和劉氏的矛盾伴隨著劉友劉恢的死,如今已經到了不可和解,一觸即發的程度。他也深知現在不管是呂祿,呂產,還是陳平,周勃,或是在外的代王劉恒,齊王劉襄,他們都在等一個信號,那就是呂雉的死亡。


    一旦呂雉崩逝,那這已經積壓了十幾年之久的國仇家恨就會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而放眼呂家的那些子弟們,呂祿,呂產等人雖然手段強硬,且把持著中央,但卻目光短淺,終不足以成大事。審食其自己已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國家老臣了,現在自己已到了晚年,若是最後被扣上了呂氏同黨的帽子,那可就是滅族之災。


    大殿中隻剩審食其一人,他將相印高高的舉過頭頂,靜靜地跪在那裏。


    一名內侍小心走至審食其麵前,小聲說道:“太皇太後說準了辟陽侯的奏請,請辟陽侯將相印放至桌子上以後就請回吧。”說罷,內侍一轉身便退了出去。


    審食其聞聽此言,頓時老淚縱橫,他慢慢站起身,雙手顫抖著將那枚相印放在了麵前的長案上後便“撲”的一聲跪下來,仰頭高喊道:“謝太皇太後!”喊罷,麵對著那張長案深深一拜。


    椒房殿外呂祿一直都未曾離去,他一直在殿外徘徊著,見到審食其終於出來了,他忙上前拱手說道:“左相,太皇太後方才吩咐我負責燕靈王之子來京後的吃穿用度,這本是少府該操心的事啊,太皇太後為何讓我接管?還請左相大人教我啊。”


    審食其看向呂祿那狡猾的眼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祿兒啊,你變了,變的越發的狡猾老練了,再不是當年那個被王陵抓住把柄後,跪在朝堂上嚇得顫顫巍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祿兒了。”說罷,審食其轉身便接著向外走。呂祿忙跟上來說道:“還請表叔教我啊。”


    審食其停下腳步,看向呂祿說道:“祿兒啊,太皇太後的心意你比表叔領悟的要快的多,你怎麽領悟的就怎麽去做吧。”說罷,審食其邁步向宮門外走去,忽然,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呂祿道:“祿兒,表叔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做人做事不要做的太絕。”審食其又伸手拍了拍呂祿的肩膀道:“表叔方才已辭去一切官職了,以後這朝廷上就看你們這些後輩們的了,你們好自為之吧。”說罷,審食其邁步而去。


    回到住處之後,審食其在家院的攙扶下下了軺車,剛邁步走入庭院便開口說道:“自今日起,閉門謝客,老夫無官一身輕,以後也不臨朝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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