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著陳平那親書的篆書大字“天下晏然”,群臣們不由紛紛默默點了點頭,是啊,天下晏然,這四個字並非諂媚之詞,這四個字多麽簡潔明了的評定了呂後這一生的是非功過啊。群臣們直至這一刻,不論是漢室的老臣,還是正為倒向哪一方而躊躇不決的朝臣,都由衷的從心裏對這位臨朝稱製了十六年,如今已六十二歲的太皇太後產生了真正的敬意。


    高皇帝抱恨而終,留給她的是一副飽經戰火摧殘,民不聊生的爛攤子,而她呢,堅決奉行休養生息的國策,麵對匈奴的入侵,她忍辱負重,終為國家恢複元氣贏得了大把時間。麵對南越滋事,她力排眾議,堅決以兵戈相見,終使南越俯首稱臣,不敢來犯。麵對奢靡之風的興起,她堅決清查庫銀,嚴查貪腐,一次便懲辦犯事官員達百餘人,最終殺住了漢國的腐敗風氣。麵對前秦殘酷的連坐法,妖言令,她大膽革新,全麵廢除,並還連同解除了前秦所設的挾書律,允許民間讀書,藏書,贏的天下士子一片稱讚。盡管與之相伴的,還有她藥鴆劉如意,殘殺戚夫人,廢劉恭,立劉弘,間接地授意呂祿殺害了劉友,劉恢,還摔死了燕靈王劉建之子劉角,使得高祖八子,如今隻剩下代王劉恒與淮南王劉長。可兩家兩姓之間的爭鬥,盡管如此的殘酷,可在國家大事的背景下這些政治鬥爭又算得了什麽呢?盡管呂後為人狠毒,手段殘忍,可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她臨朝稱製的十六年間已經將高祖時期的爛攤子恢複了一絲生機,天下晏然,呂後是當之無愧的,真可謂天下第一女主矣。


    麵對著陳平送來的這四個字,呂雉也是潸然淚下,她連連向陳平擺手說道:“天下晏然,這老身可當不起啊。右相為國操勞半生,天下晏然也該是右相之功啊。”說罷,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笑道:“今天是守歲之日,不該哭泣,諸位臣工,大可縱情飲酒!”


    內侍向前一步,高聲說道:“開宴——”


    臣工們紛紛舉起酒盞向呂後敬酒,呂後今日高興極了,她忙舉起酒盞一杯杯的飲下,真可謂是開懷痛飲,不知不覺已然酒醉。酒宴一直進行到子時時分,鍾室內響起了新年到來的鍾聲,群臣一起舉起酒盞麵向呂後高聲賀道:“太皇太後千秋萬世!”


    呂雉舉起酒盞,再次仰頭一飲而盡。


    鍾聲敲響之後,宮殿外麵立刻熱鬧了起來。群臣忙站起身,內侍侍女上前攙扶起呂後邁步向殿外走去,群臣忙跟著一起走出大殿,立於殿前的階下觀看。隻見殿前的空場上煙花璀璨,羽林們扮成神獸,鬼怪的模樣在空場上載歌載舞,呂雉大感高興,陳平站在一旁指著宮牆外麵夜空中不斷升起的煙花笑道:“太皇太後,您看啊,除夕佳節,今日長安不宵禁,百姓們都出來放煙花了。”


    呂祿也站在一旁笑道:“是啊,太皇太後,百姓們已不再為生計而發愁了,如此盛世,高皇帝九泉之下有知,也要感謝太皇太後的功業啊!”


    呂雉抬頭仰望著夜空中璀璨的煙花,她的心中無比的欣慰。一陣北風呼嘯而過,在群臣的賀彩聲中,呂雉看向殿前空場上載歌載舞的羽林們,她本來舒暢的心情忽然覺得有一絲悶堵湧上心頭,到底是哪裏不對呢?她忙定睛看向空場上那些跳舞的羽林們,這才發現那些羽林臉上帶著的麵具竟是那樣的猙獰恐怖,仿佛就像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鬼怪在向自己走來一樣,呂雉的額頭上不由滲出了一絲冷汗,她覺得自己的腿疼極了。


    疼痛之中,呂雉覺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變得模糊......哎,那個向自己慢慢走來的人影是誰?搖搖曳曳,披著一件紅衣,那不是戚夫人麽?她的雙眼就是兩個窟窿,沒有耳朵,也沒有嘴巴,呂雉當然清楚,戚夫人的這個樣子都是拜自己所賜。她右手上還拉著一個小孩,虎頭虎腦,臉色蒼白,那不正是劉如意麽?她母子二人分明都在嗚嗚的叫著“呂雉,還我的命來......”


    又是一個人影向自己飄來,胡須垂到胸前,愁眉苦臉,脖子咽喉處還有一圈勒紅的傷痕,那不是在牢獄中上吊自殺的周昌麽!呂雉害怕極了,她慌忙大聲喊叫著:“來人來人!”可周圍的陳平,呂祿,滿朝文武都像根本聽不見,也看不到一樣,仍站在那裏,高聲的賀彩著。


    “娘......執掌天下的滋味很好吧?”


    呂雉忙回頭看去,隻見滿臉病容,披頭散發的劉盈不知何時就站在自己的身後,呂雉的驚慌已到了極點,隻見劉盈臉上詭異的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呂雉的身後說:“娘,孩兒帶著兒媳來給娘賀壽了。”呂雉忙向後看去,“啊——”的一聲她險些驚的暈了過去,又是一個紅衣婦人站在那,嘴角還在不住的向外流著鮮血,呂雉當然認識她,她是被自己奪子殺母,活活鴆死的那個王美人。


    “奶奶,孫兒知道錯了。”


    呂雉忙尋聲看去,隻見王美人的右手上拉著臉色蒼白的小劉恭,他.......他.......他不是早就被自己囚禁到永巷,然後派人將其秘密的毒死了麽。隻聽小劉恭的口中仍在不住的說著:“奶奶,孫兒知道錯了,讓孫兒回家吧......”


    “得知母後六十二歲壽誕,劉友劉恢來向母後賀壽了。”兩個青年的身影飄然而至,身著一身黑衣,臉色卻白的嚇人,他二人在呂雉麵前立住。呂雉忙定睛看去,正是趙王劉友,梁王劉恢。


    呂雉臉色大變,她忙不住的向後退,口中顫顫巍巍的說道:“你們.......你們......”忽然,她感覺自己的後背碰到了什麽東西,她忙向後看去,隻見燕靈王劉建之子劉角站在身後開口說道:“奶奶,你為什麽狠心讓呂祿把我摔死山崖......”


    戚夫人,劉如意,周昌,王美人,劉盈,劉恭,劉友,劉恢,劉建一起向呂雉走來,戚夫人捂著麵孔不停地哀嚎著,劉如意站在一旁看向呂雉說道:“母後,你殺了我母親也就算了,為什麽要戳瞎她的眼睛,灌啞她的喉嚨,還要割掉她的耳朵,割去她的鼻子?你讓我的母親在陰間都沒有麵目見人啊!”


    呂雉癱坐在台階上,驚恐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戚夫人低著頭不停的哀嚎著,她慢慢抬起頭麵朝著呂雉,喉嚨中發出沉悶的嗚嗚聲,猛地便朝呂雉撲了過去......


    大殿前的空場上,就在羽林們載歌載舞,煙花齊放的時候,呂雉突然一聲慘叫,仰頭直直的倒在地上。群臣羽林大驚失色,慌忙圍攏上來,呂祿急忙叫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呂雉昏厥在地,一抹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未央宮,紫微殿中。


    太後張嫣端坐在那裏,閉著雙眼不斷的默念著什麽。皇帝劉弘邁步走了進來,他已經當了五年不發一言,麵無表情的木偶,現在的他臉上終於恢複了少年該有的生機,甚至顯得很愉悅。


    劉弘邁著輕快的步子踏入紫微殿中,他伸手向殿中的內侍侍女們擺了擺道:“都退出去。”


    內侍侍女們低聲應諾之後,慢慢轉身退了出去。張嫣微微睜開雙眼說道:“看你高興的這個樣子,有什麽好事?”


    “母後啊。”劉弘邁步走上前,臉上根本難以抑製內心的喜悅:“今日太皇太後壽誕加上新年,您為何不到未央前殿去熱鬧熱鬧?”


    張嫣閉上雙眼默默說道:“都是戴著麵具,想著自己的利益才聚在一起強顏歡笑,這個熱鬧有什麽好看的?”張嫣當初十一歲便入宮當了皇後,親眼目睹了宮廷之中是如何的殘酷無情,親眼目睹了自己的丈夫孝惠皇帝是如何年紀輕輕便溘然長逝,自劉恭死了之後,張嫣便已心如止水一般,不再關心任何宮中的事情了。


    “今晚的這個熱鬧大了。”劉弘當初被呂後的人強行抱至宮中,謊稱自己是孝惠皇帝的小兒子,莫名其妙的當了如今的天子,時間長了,劉弘自己都已經忘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他們現在何處了。張嫣這個心底純真,善良的女人自然就成了幼小的劉弘心中的那個親生母親。


    張嫣睜開雙眼,看向劉弘問道:“什麽大熱鬧?”


    劉弘再次環顧了一下殿中,確保所有的內侍侍女都已退出去後,他才離近張嫣小聲說道:“太皇太後的病又重啦,方才在前殿的空場上看煙花,突然慘叫一聲,仰頭便倒,嘴角都流出血了。”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張嫣閉上眼睛說道。


    “母後,孩兒以為。”劉弘壓低聲音說道:“太皇太後這次無論如何也挺不過來了。”劉弘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好像將這五年的壓抑都全部釋放出來了一般:“母後,孩兒雖說已當了足足五年的天子,可這哪裏是當天子,分明是當了整整五年的不會說話,任人擺布的木偶。”


    “你什麽意思?”張嫣的雙眼依舊沒有睜開。


    “太皇太後一旦崩逝。”劉弘嘴角微微揚起:“我不就成了真正的皇帝了麽?我就可以發號施令,君臨天下啦。”


    “太皇太後去了,還有呂祿呂產等人。”張嫣閉著眼睛默默地說道:“呂祿呂產呂嬃之輩可比太皇太後要狠毒多了,弘兒啊,想要親政不是那麽容易的,先帝孝惠皇帝就是因為如此才英年早逝,你的哥哥劉恭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被活活餓死在永巷的。”


    “母後。”劉弘收住了臉上的喜悅,他的目光變得尤為堅定:“這次不同了,孩兒決不會重蹈覆轍的。”


    劉弘所猜想的絲毫不差,太皇太後這一次是真的挺不過來了。呂雉年紀大了,本來身體就越來越差,除夕之夜又是開懷暢飲,這一次昏厥,雖說被太醫救醒了過來,可呂雉自此之後,口中常常驚呼戚夫人,劉如意的名字,眼中也常常閃現出鬼怪的幻覺來,太醫們診斷後,呂祿等人忙上前詢問,太醫們皆是搖了搖頭,默默地說道:“無藥可治了。”


    自除夕過後,呂雉開始變得極其畏寒,椒房殿中火爐的數量增加了兩倍,旁人已覺得過於炎熱了,可呂雉卻仍將自己裹在裘衣之中瑟瑟發抖,臉上身上都在不停的冒著冷汗。每到深夜,呂雉也極難入睡,即使入睡,也不會超過一個時辰便口中驚呼戚夫人的名字後驚醒過來,通夜的不眠,使得她僅有的那一絲精氣神也漸漸的沒有了,眼窩深深地陷入滿是皺紋的皮膚中,雙眼的瞳孔中也布滿了血絲。


    就這樣又熬了幾日,呂雉便癱倒在榻上,再也不能動彈了,就連日常的飲食也隻能靠內侍侍女一勺一勺的喂入口中才能勉強維持生命。


    幾日過去了,呂雉已不能進食了,每日隻能勉強喝下半碗的米粥。每晚夜幕降臨之時,除了每夜必來伴隨著她入眠的戚夫人的噩夢外,還可以發起了高燒,次日清晨,牙根出血。


    呂雉六十二年的人生道路即將走到盡頭,她躺在榻上,在半昏半醒之間,口中不停的念叨著一句話:“苦酒自釀,害人害己......”


    遠在梁國的梁王呂產聞知太皇太後的病情惡化,連忙返回長安,他和呂祿呂嬃引領著呂氏子弟們齊齊的跪倒在呂後的病榻前,請示遺訓。


    呂雉躺在病榻上,微微睜開雙眼,側頭看向跪在塌前的呂氏子弟們,聲音極其微弱的說道:“昔年高皇帝定天下,曾立遺詔,曰非劉姓子孫而稱王者,天下共擊之。如今我把你們都封為了王侯,朝臣們的心中不悅,隻是因為懼於老身的權威,嘴上都不敢明說,今日老身要去了,皇帝年幼無知,我怕......”呂雉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說了這麽多的話,她喉嚨幹的連連咳嗽起來。


    跪在塌前的呂祿忙看向一旁的內侍說道:“快拿水來。”


    “我怕......”呂雉強行忍住喉嚨的幹涸,繼續說道:“我怕大臣和藩王們就要起來叛亂。所以,你們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軍權,守衛好皇宮,做什麽事情都要小心謹慎,更不要被他人所控製。至於老身的喪事,一切從簡,不要過於鋪張了。”


    呂氏子弟們聞言,忙跪在那裏連連點頭說道:“子孫們謹記太皇太後的教誨。”


    “呂產啊......”


    剛從梁國趕來的呂產聞聽太皇太後叫自己,忙跪著向前了幾步說道:“姑媽,侄兒在。”


    “梁國你就先不要回去了。”呂雉側臉看向他說道:“我加封你為上將軍,統帥南軍大營,你留在京師,和呂祿一起,掌控好南北兩軍,皇城即可無憂。”


    “諾。”呂產忙拱手應道:“侄兒牢記,姑媽但請放心。”


    “老身還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們,知道你們不愛聽,可是為了呂氏全族,你們必須要聽老身這一次。”


    呂氏子弟們忙一起抬起頭,隻聽呂雉躺在病榻上說道:“方才所做的安排隻是為了自保而已,若朝臣和藩王們沒有動向,你們就該當尋一個機會將手中的權力交回朝廷,拿著這麽多年攢下的積蓄回鄉下置辦產業,造福後代子孫,這漢國畢竟是劉家的。”


    呂氏子弟們聞聽此言,心中雖不如此想,但口中卻忙說道:“是是,我等謹記。”


    “呂嬃啊......”


    聞聽太皇太後叫自己,臨光侯呂嬃忙站起身走至塌前跪下說道:“姐姐,妹妹在。”


    “外麵下雨了?”


    呂嬃忙向窗外看了看,回過頭來說道:“沒有啊。”


    “下了......好大的雨,好大的風啊......”呂雉躺在病榻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呆望著房梁,口中喃喃的說道:“你到村口去看看,劉季怎麽還沒回來啊,蕭大人在縣衙裏還等著他的回報呢......”


    呂雉雙眼中的神色逐漸消失,那一起一伏微弱的呼吸聲也漸漸停息了......


    公元前180年,臨朝稱製了十六年的一代女主呂雉在長樂宮中去世,享年六十二歲。


    這位古今第一女主,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擔起了這個還處於洶海浮舟,滅亡邊緣的帝國,為之後漢帝國的崛起奠定了不可磨滅的基礎。漢武帝時期的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中給予了呂雉“政不出戶,天下晏然”這一極高度的評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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