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呱!”</p>


    三聲之後,一顆石子破空而出,瞬息間擊中烏鴉的腦袋,力道不大不小,正正地擊打在烏鴉右眼後一厘三毫之處。</p>


    烏鴉腦袋一偏,和石子齊齊地從樹上掉落地麵。</p>


    “聒噪!”申小甲伸了一個懶腰,走出醉月樓後院柴房,踱步來到樹下,拾起地上翻著白眼的烏鴉,放在手中掂了幾下,嘀咕道,“也就二兩肉,塞牙縫都不夠。”</p>


    正當申小甲想要將烏鴉放回樹下時,老曲鵝行鴨步地從柴房裏走了出來,將白色的抹布輕輕一甩,搭在肩上,打了個嗬欠,一抬眼瞧見申小甲手裏的烏鴉,急聲道,“別扔別扔,這體型大小拿來燒烤最是合適不過,抹上一層蜂蜜,連肉帶骨頭一起嚼,嘎嘣脆!”</p>


    “奧爾良烤鴉?”申小甲表情怪異道,“看你很有經驗的樣子,以前吃過?”</p>


    老曲捋了捋額頭上粘在一起的發絲,神態瀟灑地昂首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殺戮,有殺戮的地方就有烏鴉……年輕的時候遊曆天下,沒少吃這玩意兒,吃得多了自然就會有研究,怎麽做更好吃,怎麽吃才能飽肚子。”</p>


    申小甲看了一眼老曲,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烏鴉,半信半疑道,“這玩意兒能吃?不酸嗎?”</p>


    “略微是有些酸苦,所以才要抹上蜂蜜,畢竟生活已經夠苦了,吃的就不能再苦……”老曲目光始終停留在申小甲手裏的那隻烏鴉上,抿了抿嘴唇,“如這般野生的烏鴉肉質緊密,補陰益血,殺蟲治癆,平肝息風,是居家旅行必備的優良食材啊!”</p>


    申小甲忽地想起先前老曲說的烏鴉常待之地,不由地有些幹嘔,索性將烏鴉揣進自己懷裏,麵無表情道,“現在又不是沒有吃的,雞鴨鵝那麽多家禽都在圈裏伸長了脖子等著你,沒必要再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隻烏鴉沒幾兩肉,當零嘴都寒磣,還是讓我權且收下當作寵物養著,閑來時逗逗趣打發時間也好。”</p>


    “什麽物?”</p>


    “寵物,就像權貴家裏養的那些伶人。”</p>


    “還是交由我吃了吧,寵這玩意兒不吉利。”</p>


    申小甲後退半步,搖了搖頭,“你們這是封建迷信,很不科學!根底子不過是心理暗示,任何東西都沒有所謂吉凶的寓意,烏鴉天性喜食腐爛的東西,自然會在一些不大吉利的地方出現,但這並不能說它就是死亡的象征,就像你最近經常去煙雨樓,難道你就是色中餓鬼的象征了嗎?”</p>


    “我到煙雨樓不是去吃花酒的……”老曲有些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道,“既然你不想我吃了它,也別養著,那就放了它吧,也算是積德。”</p>


    申小甲再度左右搖晃兩下腦袋,“我方才說了,打今日起,這隻烏鴉便是我的寵物了,我會好好地照顧它的,把它養得白白胖胖的,要徹底顛覆你們對烏鴉的認知。”</p>


    正當老曲還想規勸幾句的時候,躺在申小甲懷裏的烏鴉忽地睜開了眼睛,用爪子死死地抓住申小甲放在懷裏的一個錦繡袋子,猛地鑽了出去,振翅高飛,呱呱叫道,“想得美!想得美!”</p>


    “會說話?”申小甲和老曲瞪大眼睛,幾乎同時驚呼一聲。</p>


    烏鴉在申小甲頭上盤旋一圈,拉下一泡黃白之物,扯著嗓子叫嚷道,“小垃圾!小垃圾!”</p>


    申小甲摸了一下額頭上還有些熱乎氣的黃白之物,麵色陡然變得鐵青,順手從地上拾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奮力地擲向烏鴉,咬牙切齒道,“老子後悔了!這就把你丫的架在火上烤了!毛都不拔!”</p>


    烏鴉一歪腦袋,撲棱兩下翅膀,堪堪躲過石頭,發出幾聲尖細的嘶喊,“打不著!打不著!”</p>


    拳頭般大小的石頭以某種拋物線軌跡掉落,不偏不倚地正中一旁哈哈大笑的老曲頭上。</p>


    咚!沉悶的擊打聲傳出,老曲眼冒金星,額頭上立時紅腫起一個小肉包,伸出右手食指,顫抖地指著申小甲道,“你完了……這個月衙門給你發的俸錢得盡數賠給我</p>


    買湯藥!”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擺幾下雙腳,“不給錢,我就去衙門告你!順便把你昨晚睡覺時罵縣衙老爺是什麽王八蛋、敗類、寄生蟲的夢話也一並說出來!”</p>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斜眼看向天上的烏鴉,故作沒有聽見老曲的話一般,跳著腳追打烏鴉,逃也似地離開醉月樓後院,“該死的黑毛畜生!居然敢搞大老曲的頭,一會兒非拔光你的毛不可!”</p>


    老曲吹胡子瞪眼看著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院門處,揉著額頭崢嶸的肉包,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目光移向先前烏鴉所立的那棵棗樹,眉頭微微蹙起,雙耳一動,忽地聽見身後柴房傳來一陣響動,嘴角勾起一個嘲弄的笑容,嘀咕道,“又有小老鼠溜進來了,麻煩!”</p>


    正當老曲想要朝著柴房走去時,醉月樓裏傳來一陣響遏行雲的女人怒喝,“王八蛋老曲!死哪去了?什麽時辰了,還不趕緊出來招呼客人,這個月工錢不想要了嗎!”</p>


    老曲麵皮一顫,速即滿臉堆笑地轉身走向醉月樓客堂,高聲應答道,“來咯!掌櫃的莫急……”剛邁進客堂,便看見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婦人站在櫃台後,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快步走了過去,一手按在算盤上,麵色苦澀地笑了笑,“掌櫃的,別再扣了,再扣我這個月就要倒貼了。”</p>


    “招你一個人得養兩個人,”中年婦人鳳眼一斜,板著臉道,“你還偷奸耍滑,真當老娘是活菩薩不成?想幹就幹,不想幹趁早滾蛋!”</p>


    老曲取下肩上的白色抹布,佯裝擦拭著櫃台上的灰塵,諂媚地笑道,“這就幹!您就是那坐在蓮花上的觀世音菩薩,心胸廣大!手下留情,好歹給我剩幾個酒錢……”</p>


    中年婦人伸出如蔥白般的手指在老曲的手背上畫了個圈兒,嬌笑道,“不扣工錢也成,你不在白天出力,那就在晚上多流點汗吧!”</p>


    老曲急忙縮手低頭,卻正好瞧見兩座傲然挺立的山峰,咽了咽口水,幹咳一聲道,“晏燕,咱倆相交十多年了,彼此知根知底,你就別逗我了……這火燒起來容易,撲滅可就很費事了。你的心裏住著一個未亡人,我的夢裏也有一道白月光……小甲和你兒子也是穿著一條褲衩長大的,咱倆要是滾在一起,那兩個小子得提著菜刀追殺我八百裏。”</p>


    “慫貨!”晏燕一臉無趣地收回手指,揉捏了幾下脖子,從櫃台下拿出一個石榴大小的酒壇,“要喝酒不必出去買,咱這兒也有,酒錢就從你工錢裏扣好了。”</p>


    “您知道我不止是為了去喝酒的……”老曲尷尬地笑了笑,“就想時不時地遠遠望她一眼,餘願足矣。所以,這酒錢……”</p>


    晏燕冷笑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用小甲的話講就是舔狗……不就是一個老鴇嗎,想要你就把她買了,還扯什麽白月光……呸!”</p>


    “那不行,這種事得兩情相悅,是要過一輩子的哩!”老曲搖搖頭,“晏燕,你也愛過,痛過,舍棄過,後悔過,應該知道強扭的瓜不僅不甜,還有毒。”</p>


    “行啦行啦,”晏燕不耐煩地將小酒壇放在櫃台上,“不扣你工錢,這酒算是對你昨晚在酒樓忙裏忙外的獎賞……”見老曲立馬就要拆開封蓋,當即伸手蓋在酒壇上,“這會兒不能喝,咱倆先去一趟你的柴房,你的活兒好,得先幫幫我……”</p>


    老曲擺出一副苦瓜臉道,“晏燕,我真的不行,你要是想春光乍泄一下,就找廚子吧,他對你垂涎已久……”</p>


    “滾蛋!想什麽呢!”晏燕翻了一個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我昨晚睡落枕了,想讓你幫我捏一捏,你的手法不錯,上回幫我按過之後立馬就好了,否則你以為我憑什麽要給你這壇酒?”</p>


    “原來如此……早說嘛,嚇我一跳,我以為你要和我在柴房裏做一些幹柴烈火的事情……”老曲裝模作樣地擦了擦額頭,忽地想起什麽,左右搖晃兩下腦袋,“按摩可以,但不能去柴房。”</p>


    “為什麽?你的柴房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p>


    “那</p>


    倒不是,平常你隨便進進出出都行,現在不可以。此時此刻,柴房裏有一隻大老鼠,正在裏麵翻箱倒櫃,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在柴房裏放了很多老鼠夾,它蹦躂不了多久就會消停。”</p>


    “大老鼠?”晏燕立時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多大?”</p>


    老曲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劃一下,輕聲道,“大概這麽大。”</p>


    “那是老鼠精吧!”晏燕咬了咬嘴唇,轉身朝著後院走去,“平素讓你多注意個人清潔衛生,你非不聽,邋裏邋遢的,難怪柴房總是招引一些蛇蟲鼠蟻……算了,我自己回廂房裏用熱水敷一敷,興許能好點。有客人結賬你就招呼著,把錢放到櫃台下麵的抽屜裏,敢貪墨一分就別怪老娘不客氣!”</p>


    “掌櫃的放心,我是什麽人您還不清楚嗎?手腳幹淨著哩!”老曲望著晏燕的背影,喜滋滋地盤算著可以偷偷留下多少小費,一扭頭卻發現一位挎著籃子的老婦站在酒樓門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不禁皺了皺眉,仍舊擠出一張笑臉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道,“客觀裏麵請!想吃點什麽?本店菜式品種奇多,色香味俱佳,燒刀子更是一絕……”</p>


    老婦隨便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將籃子放在桌上,眯縫著眼睛看向老曲,大有深意道,“你覺得我該吃什麽呢?”</p>


    老曲瞄了一眼桌上籃子裏的紅薯,站直了身子道,“總不能是紅薯吧。”</p>


    “當然了,”老婦嗬嗬一笑,“來酒樓哪有吃紅薯的道理,自然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p>


    “您這歲數……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些不合適,還是點些軟乎的吃食比較好。”</p>


    “我牙口好著呢,昨晚烤了一隻烏鴉,連著骨頭嚼進肚子裏,一點都沒浪費。”</p>


    老曲摸了摸鼻子,眨眨眼睛道,“還是別逞強,畢竟一把年紀了,牙齒崩壞了可難看哩。”</p>


    老婦長歎一聲,“連你都在嫌棄我年老色衰了……也罷,那你就幫我點幾道軟乎的吃食,你應該還沒忘我喜歡吃什麽口味的吧,真要忘了,姥姥我可是會很傷心的。”</p>


    “客官您真會說笑,咱們這才第一次見麵,我哪能知道您喜歡什麽口味的……”老曲輕咳一聲,“不過,我倒是可以幫您點幾道我們酒樓的特色小菜,想來您一定不會失望的。”</p>


    “不止一麵……昨晚咱們就見過了,春江花月夜,你在人群外,我也在人群外,驚鴻一瞥,不曾想竟會是故人……”</p>


    “多了這一撇,也可能故人變敵人。”</p>


    “不必這麽警備,畢竟有幾十年的情分,就算是敵人,也會是先禮後兵的敵人……院裏的八哥你見著了嗎?”</p>


    “那是八哥?我還以為是烏鴉,差點架在火上烤了呢。”</p>


    “那是八哥的八哥,你要真烤了,趕緊吐出來,否則一會兒這裏就要血流成河。”</p>


    老曲摳了摳鼻孔,眼神冰寒道,“我說的是差點,你沒聽懂嗎?還是年紀大了耳背?”</p>


    老婦咯咯笑道,“你果然變了,居然會為了這酒樓裏的人跟我動氣,難怪殺了那姓申的小子十年都沒殺成,不是不能,恐怕是不想吧?”</p>


    老曲麵無表情地抖了抖白色抹布,“雖然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但我覺得你口中姓申的小子絕不會是我家院裏的那小子吧,他隻是不湊巧地姓申而已……”</p>


    </p>


    “是嗎?”老婦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小口道,“等我徒弟找到他是他的證據,到時候死的可就不止是那小子了……”</p>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家柴房裏不僅有老鼠夾,還有許多那小子做的新奇花樣,專防雞鳴狗盜之輩的……”老曲哈哈一笑,灑然道,“扯遠了扯遠了,我這就去幫您點菜,可能要加收一丟丟小費……您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殺人的事情吧!”</p>


    老婦正要開口說什麽,忽地聽見酒樓後院傳來三聲悲切的雞鳴,“喔喔喔”,麵色乍然一寒,霍地起身,往酒樓後院柴房方向疾步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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