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三刻,日偏於西。</p>


    監牢裏一絲陽光也沒有,隻有一盞燈,一盞陰森森的油燈。</p>


    飄忽的燈光將申小甲的影子斜斜地拉長撐大,就像是閻羅殿的巨像一般。</p>


    身材魁梧的壯漢跪在地上,雙肩不停地顫動,低著頭,顯得無比微小可憐。</p>


    寬敞的刑房一點別的聲音都沒有,隻有些微清風拂動牆上刑具的脆響。</p>


    也沒有別的人,江捕頭和老獄卒在申小甲和壯漢看不見卻能聽見刑具脆響的地方喝酒吃肉,喝的是申小甲帶來的荷花蕊,吃的是獄卒原本給申小甲準備的豬仔心,當然這次是煎熟的。</p>


    一個人在黑暗且安靜的地方待久了,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感覺不到世界的存在,會極度渴望與人聊天。</p>


    尤其是壯漢這種人,雖然和其他祭典上的壯漢關在一起,但可怕的是,所有人都遠遠地躲著他,無論他如何辯解,也沒有人跟他說一句話,甚至連辱罵都沒有。</p>


    一邊是挨挨擠擠湊在一起的團結群體,一邊是孤獨縮在牆角的零丁個人。</p>


    壯漢眼中的一切漸漸變得扭曲變形,擠在對麵那一群高高矮矮的昔日同伴彷佛化成張牙舞爪的厲鬼,盯著自己桀桀怪笑。</p>


    那些厲鬼長滿獠牙的嘴巴變得越來越大,猛地一吸,壯漢便被吸進了厲鬼肚子裏,在無盡的黑暗中漸漸下沉……</p>


    直到一隻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將他從那個噩夢裏提了出來,重新感受到了光明的溫暖,盡管這光明是風中之燭,極其微弱,隨時都可能熄滅。</p>


    壯漢在被拉出監牢那一瞬,差一點感激得痛哭流涕,他發誓無論來人是誰,想問他什麽問題,他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然而他偷偷地抬頭看了一眼那人,便又將滿肚子的話咽了回去。</p>


    紅衫,一滴滴落著血水的紅衫。</p>


    青麵,沒有表情,冰寒鐵青的冷麵。</p>


    黑白發,如蛇般迎風吐信的短發。</p>


    人魔申小甲五個字已經深深地刻在了壯漢腦海裏,此刻再一次見到,恍如隔世,膽顫心驚。</p>


    越是安靜,越是令人恐懼。</p>


    額頭深處一顆顆豆粒大小的冷汗,壯漢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十指死死地摳進監牢的地麵。</p>


    你問啊!</p>


    你倒是說句話啊!隻要你開口,我可以把能說的一切都告訴你!</p>


    王八蛋,隨便說點什麽也行啊!</p>


    壯漢瘋狂地在心中咆哮,喉結不斷蠕動,卻終究不敢發出一點聲音。</p>


    又過了漫長且短暫的十息之後,申小甲微微揚起下巴,望向刑房牆上的一個個刑具,輕歎一聲,緩緩開口道,“金瓜擊頂,挑筋去指,劓殄,炮烙,夾腳趾,斷椎,抽腸,去膝蓋……這些我都不喜歡,太粗淺了。毀滅一個人的肉體很簡單,我甚至可以製定出一套由內而外,讓囚犯每個毛孔都鮮血淋漓的法子。”</p>


    壯漢身子一顫,將腦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幾乎都快貼在地上了。</p>


    申小甲頓了一下,繼續道,“可我</p>


    喜歡的法子還是從心理上毀滅一個人,沒有那麽多慘叫,也不會讓人皮開肉綻,崩潰垮塌都是無聲的,無聲勝有聲,這才夠藝術!”</p>


    “大人……”壯漢用盡全身的力氣,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您是不是想知道月神祭典的事情,其實……”</p>


    申小甲打斷壯漢的話,左右搖擺兩下腦袋道,“我不想知道。”</p>


    壯漢一怔,抬頭看向申小甲,表情呆滯道,“難道您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崴那一下腳嗎?”</p>


    “不想知道,”申小甲仍舊搖了搖頭,慢條斯理道,“因為我本來就知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這樣對待你是為了審訊套話?真是很傻很天真啊,我做這些事隻是單純地想折磨你而已。兩條鮮花一般的生命,你們居然可以完全無視,惡劣啊!”</p>


    壯漢瞳孔一縮,隻覺得後脖子的涼意更甚了,急忙辯解道,“大人!我之所以崴了一下腳是因為當時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顆小石頭上麵……”</p>


    “我都說我知道……那塊石頭本來就是我朋友扔過去的,而且我還知道就算沒有那塊石頭,你也一樣會崴腳摔倒……”申小甲嘴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彎腰俯視著壯漢的臉龐,語氣溫和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將囚犯放置在黑暗中嗎?”</p>


    壯漢不知申小甲突然問出這話的含義,隻得麵色僵硬地搖了搖頭。</p>


    “因為我每年都會把自己埋在地底下一回,一樣的伸手不見五指,一樣的萬籟俱寂,有的時候待的時間長,有的時候待的時間短……起初這樣做是因為我想回去,後來則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自己隻是這世間的一縷遊魂,便想著在那裏麵反省反省,想想該如何過好現在這輩子,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上輩子就是被人活埋的……”</p>


    申小甲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裏的時候,連思緒都很吵,不過這樣也有好處,能想通很多以前看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功過得失,比如公理大義,比如什麽樣的人才配活在光明裏……想開了之後,我於冷夜中怒放,亦如暖日下燦爛。己所欲便想施加於人,所以我想讓你們也能體會一番,或許能感同身受,痛改前非也不一定,說到底都是為了你們好啊……”</p>


    “大人……”壯漢呆呆地看向申小甲,就像看著一個瘋子般,世上最恐怖的幾個字就是為了你好,而且若是對方神經還不正常的話,那便更可怕了,速即磕頭如搗蒜道,“我全都老實交代……是製墨坊的方老板讓我那麽做的……他給了我一百兩銀子,讓我捆綁他女兒時假裝崴一下腳,製造出一個空當,方便將他的女兒從祭台上調換下來……”</p>


    申小甲閑適地甩了甩衣袖上的血珠,忽然悠悠地問道,“老祭司是否知情?”</p>


    “大部分情況都知道……”壯漢抿了抿嘴唇,快速答道,“祭典本來不用死人的,可前陣子城主大人說每年都是那些月神顯靈濟危救困的戲碼,實在看膩了,一個神靈不能光讓人敬仰,也要讓人畏懼,今年該怒一怒了。所以他就告訴老祭司,七月七的祭典上月神要殺人……”</p>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老祭司謀劃的?”</p>


    “事實的確如此啊!所有祭祀夜叉裏隻有老祭司最會裝神弄鬼,每年祭典的月神顯靈都是他一手策劃的,我們這些大老粗哪裏懂這些,按著他說的去做便是……老祭司不管死的是誰,隻需要那一晚在月神大顯神威之後有一個死人在台上就可以了。所以我給了老祭司五十兩銀子,讓他暫且不要提前弄死方老板的女兒,等到祭祀月神時,我會給他一具差不多的屍體。”</p>


    “祭典上的那具屍體應該是方家大小姐的貼身丫鬟吧?”</p>


    “您怎麽知道?”</p>


    “每年月神祭典衙門都會派出衙差進行巡守,以防出現什麽意外事故,還會有人提前跟老祭司和祭典聖女溝通相應細則,而今年負責記錄月神祭典大小事宜的書辦是一名滿臉麻子的小捕快……七月初一,他去過一趟製墨坊,在路過方家大小姐廂房時聽聞了幾句,知道典上會出大事,也知道了聖女會被掉包,隻是不知道那丫鬟會以死屍的模樣被換上去而已。”</p>


    “難怪今年巡守的捕快比往年多了一些……”</p>


    “我還好心地讓我一個朋友想辦法製造點亂子,讓那大小姐能提前逃脫,這樣或許那丫鬟就不用死了,隻是沒想到她在祭典之前就已經被你們害死了,而那顆石子正巧合了你的心意,命運弄人呐!”</p>


    壯漢扯動嘴角,苦著臉求情道,“大人,小的做這些也是被逼無奈,就算我不收下方老板的銀錢,也會有其他人去做這件事,懇請大人莫要再折磨小的,給小的一條活路吧……”</p>


    “你被逼無奈?”申小甲冷笑一聲,眼神冰寒道,“那被你們害死的那個丫鬟和方家大小姐難道就是心甘情願了嗎?我那個因為知道得太多被炸成飛灰的麻子兄弟莫非是自尋死路不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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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壯漢雙眼一突,震驚道,“方家大小姐也死了?”</p>


    “你不知道?”申小甲雙眼半眯起來,冷冷道,“她和那個丫鬟的死法一樣,都是窒息而死……七月七祭典之後,她並沒有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你應該知道是誰做的吧?”</p>


    “不可能!”壯漢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麽駭人的事情,渾身顫抖道,“他怎麽可能對自己的女兒做出那種事!”</p>


    “你的意思是說殺死那個丫鬟的凶手是方老板?”申小甲皺眉道,“不是你動的手?”</p>


    “那種法子我怎麽想得出來……”壯漢眼簾低垂道,“本來是應該我來做這件事的,可是老祭司說屍體必須要讓人查不出任何跟腳,否則就不會答應我調換聖女。方老板得知此事之後,說他會想辦法解決,讓我不必插手……七月七祭典前,他果真交給我了一具令老祭司滿意的屍體。大人,月神祭典上的事情真與我沒太大的關係,若是硬說有關係,也隻是五十兩銀錢的關係,還請饒過小的吧!”</p>


    申小甲輕輕地點了點頭,“照你所說確是如此,隻是……”從懷裏取出一截白色木頭,歪著腦袋看向壯漢,嘴角微微上揚道,“你並沒有說出你所知的全部事實,避重就輕,很不老實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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