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人喧已靜。</p>


    紅燭在風中搖曳,等著有人來熄滅,等來等去,卻隻等來一聲歎息。</p>


    歎息聲自然是老曲發出的,站在門口良久之後,他終於將雙手放在了門板上。</p>


    推開門再關門,一開一關也沒能熄滅那根長長的紅燭。</p>


    黃四娘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老曲,欲言又止。</p>


    “我要出去一趟……”老曲不敢去看黃四娘的眼睛,隻能看向桌上那一盤辣鹵牛肉,移步過去,扶著桌子坐下,拿起一塊辣鹵牛肉塞進嘴裏,低著頭,含混不清道,“可能回得來,可能回不來。要是回得來,你就別等了,早些歇息,要是回不來,你也別等了……”</p>


    其實老曲後麵還有一句話沒說,但他知道說不說都是一樣,果然下一刻黃四娘便說出了那句話。</p>


    “我是不會改嫁的,而且不管你回不回來,我都會等……”黃四娘臉上並沒有什麽不悅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一般,嘴角含笑道,“我黃四娘一生嫁過許多男人,膩煩了,你會是最後一個。”</p>


    “是我對不住你,”老曲又抓了幾片辣鹵牛肉囫圇咽下,低聲道,“以前是因為忘不掉以前,以後是沒辦法給你以後……”</p>


    “不是說可能回不來嗎?怎麽搞得跟一定回不來一樣?”</p>


    “我習慣拚命。”</p>


    “所以你有九條命。”</p>


    “貓有九命,卻唯有一心……”老曲終於抬起頭看了他的新娘一眼,不由地有些癡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黃四娘,連鼻子上那顆痣都可愛了許多,深情款款道,“我的心如今在你那裏了,所以不管我回不回來,你都要活下去,還要快樂地活下去,這樣我也才會開心。”</p>


    黃四娘將雙腿擺在床上,撩起裙邊,斜斜地看向老曲,媚笑道,“你不跟我洞房,是怕我日後一個人不快樂?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我隻知道你現在不立馬過來躺在床上,我此刻就會很不快樂!”</p>


    “算了,現在的不快樂是一時的,如果今夜咱們洞房了,那往後的不快樂是長久的……”老曲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你已經夠苦了,若是以後還要一個人拉扯孩子會更苦,這種苦我受過,雖然那會兒他已經是一個很懂事的大孩子……”</p>


    “懂事的孩子不會給家裏人惹麻煩。”</p>


    “這不能怪他,自打他生下來就注定一生麻煩不斷……而且,不給家裏人惹麻煩的孩子是怪物,沒人味的怪物。他這一點做的很好,雖然每年都把自己埋一次,但還有人味。”</p>


    “這就是你為他拚命的理由嗎?”</p>


    “我本來就欠他一命,拖了十年,該還債了。”</p>


    黃四娘軟軟地臥了下去,翻身背對老曲,閉上雙眼道,“你去吧,去還了債,幹幹淨淨地做我的夫君……”</p>


    “辣鹵牛肉不錯,有你的味道,我帶上幾片路上吃……”老曲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端著辣鹵牛肉走出新房,離開前最後看了一眼仍舊背對著他的黃四娘,便關上了那扇門。</p>


    又是一開一關,紅燭還是沒有熄滅,隻是流的淚更多了一些。</p>


    依靠在門旁的申小甲見老曲走了出來,迎上去問道,“這麽快?”</p>


    “太慢了你媳婦等不了……”老曲一邊嚼著辣鹵牛肉,一邊走向院門,路過水井時,伸手一招,寒月刀破水而出,落在了老曲手上,皎潔如月。</p>


    “不科學啊!”申小甲悄悄抓了一把辣鹵牛肉塞進嘴裏,瞪大眼睛道,“你這是隔空取物?”</p>


    “很稀奇嗎?”老曲麵色平靜道,“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氣息,隻要彼此氣息之間有牽引力,便會互相靠近,就像你以前鼓搗的那兩塊什麽磁鐵一樣……而絕世高手可以把自己的內力化為這種牽引力,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容易。”</p>


    “能做到這一點的絕世高手有多少?”</p>


    “很多。”</p>


    “幾個?”</p>


    “除我之外,天底下大概還有五個,或許更多,但這五個比較出名。”</p>


    “哪五個?”</p>


    “藏劍山莊的劍聖秦南,大慶鎮北大將軍朱懷仁,唐國女帝李若存,還有兩個很有名,但沒人知道他們叫什麽,一個是光頭大和尚,一個是藏身邊塞的鬼麵人。”</p>


    申小甲長長地噢了一聲,一抬腳踏出院門,一伸手將老曲端著的最後幾片辣鹵牛肉也塞進了自己的嘴巴裏,甕聲甕氣道,“我再練多久能達到你們這樣的高度?”</p>


    老曲懶懶地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撇撇嘴道,“你啊……再練五百年,或許能成。”</p>


    申小甲不服氣道,“不可能!我天賦異稟,聰慧過人……”</p>


    “就是因為你太聰明了,學武靠的不是智慧,而是毅力……這一點晏齊就比你做得好,心思單純,一門心思地撞樹,撞了十年之久,早晚會有大出息。”老曲將手中空盤隨手一扔,撇撇嘴道,“這牛肉本來就是四娘給你做的,我最近牙齒疼,吃不了辣……她不好明說,隻能由我拿出來,你不必這般偷偷摸摸的,實在很猥瑣!”</p>


    “這女人恁是要得,你為什麽不早點把她娶過門?我方才聽你說什麽以前是放不下以前的,是因為你上次趁我昏睡絮叨的那個藥鋪師姐嗎?”</p>


    “原來你是裝睡,我還以為你真的夢到了呢,感動了好一陣子。”</p>


    “講道理,任誰耳邊有個嘀嘀咕咕沒完沒了的都睡不著,我不醒是因為我一開始也很好奇罷了,但你翻來覆去講了一整晚就很過分了!”申小甲一頓牢騷之後,忽地側目看向老曲,認真地問道,“上次我聽出你的故事並沒有講完,所以你那個師姐真的死了嗎?”</p>


    老曲聲音低沉道,“小甲,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聰明的人,有時候聰明得讓我懷疑你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師姐確實沒死,卻也和死了差不多,她為了從山賊手中逃出生天,劃花了自己的臉,畢竟山賊擄走了那麽多姑娘,誰記得哪個是藥鋪的,實在醜陋至極就任由她偷溜咯……當年那些人讓我追殺你爹娘拋出的誘惑之一,便是醫治好她的臉。”</p>


    “那她的臉治好了嗎?”</p>


    “聽說是治好了,還嫁給了一個京都的屠夫,生了兩個大胖小子……小甲,你若是將來有機會去京都,幫我看她一眼吧,遠遠地看她一眼就成,太近了四娘會不高興的……”</p>


    “好!”申小甲重重地點了點頭,忽地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麵色冷峻地盯著前麵的暗巷,幽幽道,“前麵就是飛雪巷了,我每天都會走這條巷子,但今天會是最難走的一次。”</p>


    老曲抱著寒月刀灑然笑道,“廢話,醉月樓就在這巷子的最前頭,你可不得每天都走一走嗎……至於你說今天會是最難走的一次,我以為不然,因為我的手裏有一把刀。”</p>


    “可我的手裏並沒有刀,”申小甲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醉月樓,輕笑道,“不過我很快就會有一把刀了,一把斬金斷玉,削鐵如泥的刀!”</p>


    “你的刀來了!”身穿綠袍的晏齊提著一把燒得火紅的橫刀衝出醉月樓,在申小甲身旁站定,氣喘籲籲道,“總算趕上了!廚子說了,這把刀是借你的,等用完了還要重新熔成菜刀……”</p>


    申小甲接過火刀,癟了癟嘴道,“小氣鬼,不就是幾把玄鐵菜刀嗎,還當成寶貝了,等小爺得空尋一個玄鐵礦,煉它個百八十把滿大街扔著玩,氣死他……”瞟了一眼晏齊空落落的雙手,“你的刀呢?”</p>


    “我不跟你一起去了,”晏齊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不是我怕死不講義氣啊,是桃娘又在鬧騰,她的傷還沒好,過來隻會幫倒忙……而且剛剛店裏來了一個奇怪的客人,我得守著……”</p>


    老曲皺了皺眉,忽然道,“什麽樣的客人?”</p>


    “年齡應該比我大一點,”晏齊摸著下巴道,“穿著一身灰色麻衣,一進來就問我娘在哪裏,被我扯了個謊打發了,他如今一個人坐在邊角落喝悶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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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善茬啊,”老曲緊皺眉頭道,“可惜我現在無暇顧及……晏齊,如果感覺苗頭不對就立刻帶著桃娘和老板娘離開,別逞英雄,你現在火候還不夠,明白嗎?”</p>


    晏齊不以為意地歪了一下嘴巴,轉身往醉月樓走去,揮揮手道,“知道了……你們倒是要小心一些,我剛燜了一鍋紅燒肉,等著你們回來一起吃呢!”</p>


    申小甲淡淡地笑了笑,揮舞幾下手中的火刀,目光銳利道,“老曲,我這把刀怎麽樣?”</p>


    老曲摳了摳鼻孔,“垃圾!會咬人的狗不叫喚,會殺人的刀也不亮堂……你這刀啊,太亮堂了,不僅藏不住,還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家咱們在哪兒,你說它有什麽用?”懶懶散散地抱刀踏入飛雪巷,閉目仰麵,任清風拂過如稻草般的發絲,無喜無悲道,“等一下讓你看看什麽才是真正殺人的刀,場麵或許很殘忍,可別嚇哭了哦!”</p>


    刹那間,巷中呼嘯淒厲,如泣如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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