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士三齊,深夜入宮,帶來了三份情報。他是三十三詭中,做事最為嚴謹的一人,也是天資最高,武藝最強,年齡最小的一個。


    三齊將所搜集來的情況一一回稟著:


    越王劉輯抱病臥床,命不久矣。在他的十二個兒子中,最有能力擔當大任的是九皇子劉鐸。可他卻並非嫡出,皇後鞏氏欲立三皇子劉釔繼任大統,眼下劉鐸正密會越國麒麟軍的主帥辛英渠,是要逼宮的架勢。


    一逍傳信,在蜀地蟄伏三年之久,並未見百姓怨言,城民異動。蜀王韓駟得江漫文將軍的輔佐,正在複興國力。“尋靈”任務還在繼續中……


    據邊塞胡川的二遙和燕北的十三詭所供情報綜合來看,沈長君自幼生在漠北,長於玉磯山的仙鳴觀中,去歲十月得遇燕世子慕容夔,並無其他異樣之狀!他的幼妹沈璧月是他叔父沈煥的孤女,自幼多病體弱,也無異樣!


    王衢頷首,習慣性的以手撫額,思考著,來回踱步,良久他問三齊:也就是說沈長君可為朕所用。


    三齊回:暫無異樣!


    他並不提出自己的意見,隻是依據所搜集的情報回稟著。


    王衢停住了腳步,似乎想起了什麽,揮手否定:非也,此二人有些蹊蹺!


    那日他自棲雲山歸來,卻偏巧在那杏花前遇上她,有著從未謀麵的熟悉,卻也有著似曾相識的陌生。


    他知道她是沈長君的妹妹,出言輕佻,可十分裏麵還有三分是自己的意思。如今太尉一職空懸,宗親派漸有勢弱,大長公主一派日益龐大。若他要想攬權,必得找一個能人誌士輔佐,與沈長君夜談兩宿,覺著很是契合。可他卻並不願入朝為官,問其何故,卻道幼妹多病,不願惹塵世!


    各自籌謀,費盡心機,謹慎並小心,攢著風箏線的那個人還是跨出了第一步!


    自三齊走後,他並未合寢而眠,躺在床上陷入沉思。杏花落了這麽久,仿佛還能聞到氤氳的香氣。隻可惜,此一時彼一時,心境不同了。


    次日,滿宮上下都知道皇上要新添一位昭儀,擇了後日入宮,居永禾宮。如此,各宮各殿的淑儀、婕妤們便坐不住了。唯有章平宮的劉婕妤並不在意,她隻吩咐侍者莊秋打點好宮內的瑣事,自顧專心研習歌舞。她原是大長公主府邸最紅的歌姬。王衢登基後,大長公主便將她和另一個歌姬無雙獻給了他。可惜,無雙命薄,入宮半年便死於非命。她卻成了王衢的劉婕妤,居章平宮,也與其他人少有往來。


    遠觀無雲,近觀無火,上弦月嵌在天幕裏,像是一個走丟的孤者,極為肅靜。


    永禾宮是極僻靜的宮殿,離永樂宮、章平宮、壽春宮三宮極遠,更不必提太極殿了,隻怕是屋上的嘲風也許久未見到人了。日暮西斜,宮內早已掌燈。沈璧月拖著沉重的身體坐在椅子上。沈璧月已入宮三日,可這三日卻是教她受盡了苦頭。真是應了那句話,官大一級壓死人。


    那日甫一入宮,稍稍安頓好,永禾宮的掌事宮女采荷便帶著她去往永樂宮拜見皇後。


    永樂宮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滿是金翠玉珠,紅蓼紫汀,隻見景芝附耳悄聲對皇後說了幾句。皇後眼瞼明顯的收了收,盯著她上下打量著,用著她一貫的做派。


    采荷示意她向皇後行跪拜禮,沈璧月強忍著心裏的灼痛,跪了下去:永禾宮沈昭儀拜見皇後。


    皇後並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如此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沈昭儀就一直跪著。


    可是依著沈璧月的思忖,哪裏就願意一直跪著。她直起身體抬眼看著皇後說:皇後不打算讓我起來嗎?


    是不客氣的語氣,可是皇後並不言語,繼續喝著茶。


    璧月見她這副做派,又用著不輕不重的語氣問:皇後不打算讓嬪妾起來嗎?


    “本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皇上為何封你做昭儀。已經三年沒有挑選過采女了,皇上又是在哪兒遇上你的。你一無顯赫家世,二無絕世才學。”皇後走近她身旁盯著她看,俯視著:“難道就是因為你這一張臉嗎?”


    這張臉是沈長君花費了三年的時間畫就的,是她忍受著剝皮削骨的疼痛才得以造就,雖算不上絕世美顏,卻也是傾國傾城之貌。


    璧月嗓門裏微微輕蔑了一口氣,那是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盯著她的眼睛問:“皇後,又是憑什麽坐上後位的?”


    “放肆!本宮是皇上親封的皇後。”她有些慍怒,這一年來即使有人質疑她是如何坐上後位的,但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的說出來。就像是人身上有塊奇醜無比的疤,被別人當眾給掀出來一般。


    這時采荷俯首叩地道:“皇後息怒!婢子死罪!昭儀今日入宮,婢子還未來得及向昭儀講述宮中禮數,衝撞了皇後,還請皇後治婢子的罪,莫要怪罪於沈昭儀!”


    皇後心中縱使有怒火,礙於身份不好發作,且她是皇上的新人,便也不好太難看,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沈昭儀以下犯上,冒犯皇後,罰跪褔靈殿三日。采荷教導不勤,一同罰跪。


    第一日還能熬一熬,第二日第三日便再也熬不住了。璧月揉了揉腿坐在了蒲團上,采荷替她揉著膝蓋,卻還是跪著不敢起身。璧月見狀拉著她起來說:這裏隻有你我,若你不說,我不說,自然沒有人知道!


    她卻回:婢子不敢,昭儀也還請跪好,免教神靈動怒。


    她很是虔誠的跪在那兒一動不動。這是璧月第一次好好端詳眼前這個婢女,她不過三十,麵容姣好,冰肌如玉,朱唇纖薄,黛眉如柳,眼若星辰,眼尾往鬢邊掃去,精氣神中帶有一絲英氣,如不細看不易察覺,像是故意藏起來似的。


    沈璧月是不信這世上有神靈的,在她看來,若是真有神靈早該聽到她的祈求了吧!跪了一天了,此時她才覺得所處的這座褔靈殿,與宮中其他宮殿相比,實在是小了點。為解無聊,便與采荷攀談起來。


    “這褔靈殿怎麽這麽冷清,像是極少有人過來!”她問。


    采荷回:“這是皇後請了皇上的恩準修建的,為了祭奠錦官之戰中無辜枉死的百姓,算是私建,自然小些。”


    錦官之戰!枉死的百姓!


    璧月隻覺胸腔中兀自湧出一股氣,哽在咽喉中,眼中多一層冷意,攥緊雙手促膝抱緊自己,這是她每次痛苦時會做的姿勢。她想蜀國數萬屍身又豈是王衢和韓仲玉修一座褔靈殿就能安息的。


    采荷見她將頭埋進身體中,略有輕微顫抖,以為她是受了委屈哭了。安慰道:“昭儀年輕貌美,以後必會得皇上恩寵!今日這些委屈不算什麽,且皇後仁慈,以後恭敬些也就好了。”


    她想她們以後是定然不會和平相處的,更別說是擺出恭敬的姿態。若想要在皇宮之中立足,必須得到皇上的恩寵,才能長久。


    可如何才能得到恩寵?


    入宮了,卻並未見到他,而他也並未傳召她。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還是……


    璧月躺在一方陌生的床上,不覺思量萬千,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又近了一步,她睡的並不安穩,又夢到了許多人,許多事。


    昭熙二年,她披上嫁衣,走上和親之路,嫁的是梁王最不喜歡的一個弟弟王衢。


    父親告訴她:此去梁國,是救蜀國數萬之眾。吾兒就是蜀國的英雄!


    哥哥心疼她:萬千西蜀兵不及你一人之力,是我安國侯府無能!


    凝秋卻說:我陪小姐去豫州!


    豫州哪兒好了!豫州一點也不好!


    豫州的襄王是個寡言不太愛笑的少年!時常躲著他的新王妃!


    不讓她碰書案,不讓她碰蘭草,不讓她碰襄王……


    不準她外出,不準她見生人,不準她離襄王半步遠……


    ……


    夢裏劍柄上的睚眥與她怒目而視,直刺向她的胸膛,她倒在地上,還依稀記得那劍上的血一滴一滴的往下墜,周圍都是血腥味……


    汗濕透了衣襟,黏在身上,夜裏風本就涼,如此更添一層涼意,她又促膝抱緊自己。素卿總是在細微的動靜中覺察出她的不適,進來問:姑娘怎麽了?


    她並不改口叫她昭儀,也從未喚過她一聲小姐,隻喚:姑娘。


    有時,璧月依舊會問自己:她會不會像曾經的那個她——背叛自己。


    可是,她得不出結果!人心難測,又豈是在於一年的相處還是十年的感情呢!


    猶記得那日他們棄舟登岸,改從陸路往幽州方向去了。驅車一路向北,偏巧遇上暴雪天,便在驛館耽擱了幾日。雪日無事,沈璧月尋著花香在後院的牆角處摘了幾株臘梅,冰霜覆在上麵,讓它變得格外的玲瓏剔透。看著手上的臘梅花,嘴角不由地有些微揚,隻是忽又想到了什麽,雙目緊閉,眉頭絞在一起,狠狠地將那花扔在地上。


    “救我!”方要離身而去時,聽到有人的氣息喊著她。


    沈長君坐在驛館客房的案上,喝著熱茶,說話時嘴裏還冒著熱氣。


    他問:“月兒,何故要救她?況她的身份你我一概不知!”


    “原也不想救她,倒是她這雙眼睛我很是喜歡,透著點力道。”她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似乎出了神,倒是教她想起往事來。


    從前在王府的時候,她也見過一雙很有力道的眼睛。


    雪連著下了多日,半月之後,他們便又驅車北上了。


    “姐姐,你便帶上我吧!”


    “姐姐”她意味深長地重複著,嗤笑了一聲,“我此生最討厭別人喚我一聲‘姐姐’,你不必來向我討乖,我救你一命不過是一時興起,大可不必對我感恩戴德。”


    “恩人,五兒自幼父母早亡,家中更無兄弟姊妹,那日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我便早已大雪覆屍,教野狼叼了去,五兒是個粗鄙之人,什麽都不怕,乞願在您身邊做個端茶遞水的粗使丫環,或是給您做個下車的人肉凳子也行。隻求能一輩子跟在恩人身邊,以圖報得救命之恩”


    “你什麽都不怕?”她疑惑的問著,用極為空洞的眼神射向五兒的眼睛。


    “是,不怕!”五兒用她透著力道的眼睛回答著。


    “好,我這裏有一把匕首”說著便將那匕首扔到了她的麵前,“我從未見過人的心,不如,你把你的心剜出來讓我瞧瞧,我想要鮮豔欲滴的赤色朱心,想親眼瞧一瞧人心,它是否真的會變!”


    話音剛落,五兒便將匕首刺進了胸膛,鮮血直流,一滴一滴的落在厚厚的積雪上,染紅了地麵,像極了冬雪裏的紅梅,耀眼奪目。沈長君上前奪下了那匕首,若不及時製止,這傻子當真是要將自己的心剜出來,捧到她麵前。


    “我替你取名素卿,從今往後你便作我的貼身侍女,你的心留著日後再給我!”說著便將自己的鬥蓬取下來,扔進了她的懷裏,獨自一人鑽進了馬車內。


    如此,素卿便隻喚她:姑娘!再也沒有喊過姐姐。


    素卿為她掖好被子,趴在床頭陪著她。璧月見她在,也安心許多。這半年來,每每她做噩夢睡不安穩時,素卿就臥在床邊陪著她,有時一跪就是一整夜。長君有時會說:素卿話不多,人又笨,定是三魂七魄中少了一魂一魄,盡是執念。


    永禾宮中除了采荷並素卿,還有青寧、朱緋兩個侍者,二人不過十二三歲,模樣生的俊俏,可在璧月心中自認不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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