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月是被一個胡女推醒的。那胡女是個啞巴,麵色枯黃,見她一頭熟悉的編發,宋星月便知道是臧胡子民。女子看著她,星月問:“你叫什麽名字?”她指指嘴巴,搖搖手,星月還是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狼牙。狼牙上麵是八思巴文,“提拉謨......”星月喃喃道,女子雙目睜大,似是不知她竟會八思巴文。“我叫你阿謨如何?悄悄告訴你哦,我也是胡人......”她眼睛一亮,點點頭。此時一學徒拿著敲撲進來,趕著二人。此處哪裏是什麽坊間,明明是視人為奴隸的苟且之地。銅被熔成銅液,盡是噝噝聲響。這些人幹事賣力,毫無怨言,怕是走火入魔。難道真如李鼏所說,有人在私鑄銅錢?


    坊裏除了打鐵鍛造和嗡嗡之聲,無人多言。若是開飯,人群便蜂擁而上,所食不過清粥白菜,撒了點肉末,可匠人們卻感激涕零,著實詭異。宋星月和阿謨二人臉上已是烏漆墨黑,她們不是沒想過逃出去,然時時刻刻都有矮大壯監視,毫無伺機而逃的可能。加之阿謨是個瘦瘦弱弱的啞巴,星月斷然不會丟了族人自個耍小聰明溜走,於是這情狀便難上加難。然而,這日晚上,阿謨接著漏進來的月光,用各種方式問星月是否想逃出去,黯淡的光亮將她的臉照成半黑半白。星月試著摸索她的唇語,終於明白後,她拚命點頭回應,自從來了中原,她才發現,活命是她應唯一全力以赴的目的,更遑論什麽找到仇人。


    阿謨垂首暗自思量一番,忽而抬起來深深注視著星月,眉宇之間含著英氣,仿佛下了一個重大決定。隻見阿謨突然扶著星月站起來,在暗中找到大門所在,她一腳便踩裂了鎖,巨大的聲響突然在坊內四處傳去。“你——”宋星月還來不及驚訝,阿謨已帶著她疾步簷上。坊內眾人一並出來巡視,幾個黑衣人緊追不舍。望樓之上,士兵互傳煙丸,紅色煙霧在上空飄動。弓箭手已進入戒備狀態,隨時準備發射,奈何夜裏視線不佳,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阿謨的輕功極好,帶著一個星月也不在話下,三兩下子如蜻蜓點水一般便從此處躍到另一處,瞧的弓箭手眼花繚亂。黑衣人也是訓練極為有素,雙方僵持不下,然寡不敵眾,二人雖躲避了望樓的視線所及之處,卻仍被手持利劍的黑衣人團團圍住。寒夜天幕,半月懸掛,夜霧四起。星月雙眼瞳孔放大,冷汗涔涔的,雙手抓緊了阿謨的手臂,她從未見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麵。阿謨目光狠戾得連暗夜也遮掩不住她那如鷹一般精準銳利的眼,她掃了一圈幾人,正欲出手之際,一陣風飄來,有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劍刺傷了一名黑衣人,火光聚集,隨之而來的便是神武軍和南北二軍。光焰還未使幾人露出麵目之時,阿謨追著黑衣人已不見。李鼏對後頭的人馬抬手道:“不用追了。”


    星月忽然覺得看東西模模糊糊的,抹了把眼睛,才知是欲滴未滴已經溢滿的淚水,雙手也磨破了皮還未結痂。她的雙頰和額上盡是黑灰,鼻頭些許發紅,濃密的睫毛被打濕,仿若盈滿清水的星眸一眨一眨的,一派楚楚可憐之狀。見領頭人是李鼏,旁邊還有陳鬯和秦都尉,她低頭咬咬嘴唇,一人呆立在那,一動不動的,不知為何,頓覺心下委屈至極。秦都尉見此人又是宋星月,不禁大怒道:“把此女給我抓起來押回去審問!”李鼏揮手製止了秦都尉,從方才到現在,他一顆心懸得至緊,俊美緊蹙不曾舒展。見眼前的小女孩甚是無辜,心頭一軟,便上前輕撫她的發頂心。星月抬眼看看他,那人在炬火照亮的夜色下,周身都流光溢彩,是夜幕中最焜耀的星子,是薩滿天神最明亮的水晶。她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死死抱住李鼏。宋星月涕淚四橫,夾雜著黑灰一並抹到他衣服上,李鼏雖有些嫌棄,一雙手也無處安放,還是輕拍她起伏不止的背,盡量柔聲道:“不用害怕,已經沒事了......”秦都尉滿臉憤懣,又感到困惑,看看這兩人,又看看陳鬯,陳鬯表示他什麽也不知情。


    一夜驚悚過後,宋星月還是回了金吾院。李鼏派人將京東的閭裏街巷全部封鎖,一家一家盤查審問。百姓以為竊賊肆虐,惶恐不安,一時間無人敢出家門。從星月口中得知,京東的十三坊確實存在私鑄銅錢的嫌疑,隻是不知坊主何人,李鼏也不敢妄加揣測。他先是搜查了十三坊,又回去翻看了坊間名錄,確如名錄上記載,建坊時間和期限以及坊內人數和主要勞務毫無破綻,若非做了虧心事,那為何宋星月會被人關押?他百思不得其解,卻又不知從何下起,隻得將十三坊的眾人押入京城六扇門,由師爺盤查。不想此事卻驚動了京兆尹,李鼏被邀去府上喝茶。京兆尹知曉李鼏有勇有謀,年輕氣盛,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此事一破案必會牽連背後盤根錯節的勢力,便委婉含蓄地道:“李大人勤懇兢業,討惡翦暴,使之合於軌範法度,本京兆甚是欣慰。但凡事毋相僭越,此事還需交於校尉處理,若有發現,亦應由禦史台行審。”李鼏知他言下之意是讓自己回去歇著,可這本就是他分內之事,雖說京城陰謀甚多,可他卻無法說服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大多數人那樣。根源還是在於當權者昏庸無度,全京師都知曉當今聖人是如何血染皇城,在臧胡王部的支持下榮登九五,卻被當作傀儡皇帝執掌朝堂,若不是滅了胡軍,他未必能有今日。


    宋星月又夢到了那個噩夢,待她驚醒之餘,四周空無一人。她還是無法想象阿謨這麽一個女子竟會如此高強的武功,那她又為何要待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之地。星月揉了揉睛明,彼時已換了身幹淨衣裳。蔻祿端一碗粥進了,無奈道:“你可不知,當時大人見了你這便條上的二字,怒得很呢。你怎麽說也該書個百來字聊表感恩之心,作何如此無禮。”星月扁扁嘴,她認識的中原字確實不多,能寫上已經是不錯的了。聽著蔻祿源源不斷的嘀咕,星月竟然覺得分外親切,若是換了從前,她一定要捂上耳朵遠離此處。


    李鼏來看她的時候,見她正蹲在院裏鬥蛐蛐,心情甚好的樣子。他正色道:“宋星月,金吾院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星月咽了咽口水,站起來為難地道:“可我一個外來女子,總不能一直在這裏做丫鬟罷......”這倒也是事實,李鼏問:“那你想如何?”星月見他這麽問,便故作來回踱步思慮,忽而定住道:“這樣,我既是你的貼身丫鬟,那麽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須都帶上我,你放心,我絕不給你任何麻煩。”星月抱著雙臂,抬頭得意地看著他。李鼏見她小小個子滿臉傲氣,不免覺得好笑,道:“除了皇城巡視,我可以允你。”星月沒想到他竟答應得如此之快,雙眸迸射出星光一般,跳了起來:“太棒了!我終於不用一直悶在這啦!”


    一直靠在門邊的蔡書月也不知駐足觀望了多久,她從未見過李鼏臉上如此輕鬆自在的笑容,如春日暖陽一般,清風和煦。她亦從未見過李鼏何曾讓一個女子留在院中。她所見過的李鼏,是尚在總角卻懂得隱忍鋒芒,是爾虞我詐也能從中斡旋,是介胄之間力克群敵,是能書會畫騎射無雙的翩翩公子,是宦海沉浮中鐵血無情的將軍。


    李鼏發現蔡書月時,她才回過神來,他還是那張冷若冰霜的臉,隻是顏色有所緩和。小時不同,年齡稍大了些,她每每來找李鼏,所談之事不過宦海風波,現下她屬實有些累了,便對他道:“中秋將至,過幾日市集上便要開始賣月餅,你可否與我一同采買一些,我記得你從小便愛吃冰皮月餅,不如我們——”“近日公事繁忙,還是讓三弟陪你去罷。”李鼏不等她說完,便拍拍她肩膀走了。蔡書月一人站著,思緒翻湧。熏風乍起,蘭撓桂楫,龜首四出下是鬢影衣香,那些從記憶裏飄曳而來的,全都碎了一地。


    她一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出了金吾院,撇下了跟隨她的侍女。街上鼎沸之聲在她耳裏混亂交織,指尖都變得毫無力氣。突然眼前一暗,溫暖的手指遮住了她的視線。蔡書月定住,李鼒覺得手指涼涼的,沾上了什麽液體,他收手一看,是眼淚。李鼒手足無措,走到她的麵前,心裏慌亂慌亂的,一會握住她冰涼的雙手,一會端著她的臉頰,道:“我,我隻是想和你開個玩笑,沒想到把你弄哭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這樣了......”李鼒抱她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少年白淨俊秀的麵色微紅。蔡書月見他慌張成這樣,破涕為笑道:“你把我弄哭了,該怎麽賠償我。”李鼒撓撓頭,忽然一拍腦門子道:“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李鼒口中的好地方是百香閣,此處閣樓的後院種了一片花海,可供人采摘,然後進到閣內廂房進行插花,客人可以搬走,或者閣主會將這些珍藏起來作為觀賞作品。這是他有一天在街上亂逛時偶然發現的。閣主是一對中年夫妻,麵容和藹,很熱切地歡迎了二人。老伯對李鼒道:“李公子今日帶了佳人啊!”“是啊老伯,我說了可是要買下您一個廂房的,話不多說啦,我們先去後院。”蔡書月朝二人微微一笑,便被李鼒急急忙忙地給拉走。一推開門,滿院的花香如流動的清水一般襲來,花影婆娑。二人各攜了把剪子,穿梭其間。李鼒剪了一小朵黃花,戴在書月的發上,“這樣很好看!”書月摸了摸,眉眼彎彎,唇紅齒白。


    一番折騰之後,廂房內一籃筐有細長堅硬葉子的鬆枝,紫紅的芍藥花,四季海棠......蔡書月滿額是汗,看著房內清素雅致的裝扮,不覺心中暢快了些許。二人坐在凳子上,先從最近一個已經裝滿黏土的碧瓷盆開始嚐試。李鼒先將鬆枝插上,再添了些花,顏色不搭,疏密不聚散,且模樣甚是醜陋。蔡書月忍俊不禁,李鼒撓撓頭,也隻跟著赸笑。“我來試試。”她挑了一個長形的陶瓷瓶,先放竹枝,葉色偏深,再揀了顏色也偏重的紫紅芍藥,不一會,優美的線條和自然姿態便呈現了,高低錯落,俯仰呼應,頗有神韻之美。李鼒睜大雙眼,感歎道:“你是怎麽做到的,太厲害了!”蔡書月笑笑,道:“我來教你罷。”“好啊!”這次他們挑了個梨形的瓷瓶,上下足有一個十二歲孩童那般高。她揀一隻刺玫花,食指卻不小心被刺破,花落在地上,李鼒握住她受傷的手指,一口便含住了。蔡書月被他這一下舉動驚到,隻覺指尖溫熱,心也慢慢跟著溫熱起來,一對緊蹙的秀美逐漸舒展開來,旭日陽光鋪陳在少年溫潤如玉的麵龐。李鼒鬆了口,突然陷入一陣闃寂。李鼒麵色緋紅,兀自拿起刺玫花剪刺。蔡書月抿抿嘴唇,一雙明眸注視著他,道:“小鼒,你知道我——”“我知道你喜歡我二哥,”他喉嚨些微發痛,手中動作卻如一,“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我二哥。像二哥這樣文韜武略,器宇軒昂,英俊瀟灑的男子,是很多姑娘都傾慕的罷。你心裏千萬不要有愧疚,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你呢,就做這世上最美的刺玫花,我便做這刺,當你的護花使者。”


    李鼒將長長的花枝插進瓷瓶,轉過身來與她四目相對,二人雙雙笑著。他稍握拳頭,掌心在流血,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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