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任澤, 晏驕難免又想起玉容,也不知那可憐的姑娘如今怎麽樣了。


    “上月聽說她出家了,”龐牧道,“最近你忙著兩頭跑,眼見著下巴都瘦出尖來了,就沒跟你說。”


    近來城裏沒什麽大案子,難得平靜, 兩個人已經許久沒像現在這樣自在說話,便沿著廊下密布的爬山虎瀑布慢慢地走著。


    “出家?!”晏驕詫異道。


    “不然還能去哪兒呢?”龐牧抬手替她擋開前頭伸出來的一支爬山虎, 歎道,“許是因任澤的事觸動了心腸,聖人並未遷怒幾個犯官不知情的家人和下人, 那些人養尊處優慣了,一朝大廈傾頹, 卻往哪裏去?若是流落在外, 還指不定落得什麽下場, 倒不如青燈古佛,好歹能保一世安寧。”


    晏驕默然不語,想了會兒,“我想去瞧瞧她。”


    龐牧點頭, “去吧, 不過過幾日就是院試,我一時脫不得身,不能陪你同去了。”


    晏驕莞爾一笑, “我又不是沒出過門,哪裏就非要人陪了?”


    “小沒良心的,”龐牧酸溜溜道,“人家媳婦兒都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你倒灑脫的很。”


    “不想走的,攆也無用;”晏驕倒背著手搖頭晃腦道,“不想留的,就是剁了腿,爬也爬走了。”


    感情這種事講究的從來都是兩情相悅,剃頭挑子一頭熱隻是白瞎,若龐牧對她無意,死纏爛打又有什麽趣兒?還不如專心發展事業,做她的第一號女捕頭呢。


    女人嘛,要麽事業,要麽銀子,總得有一樣攥在手裏才能心不慌。


    如今,她可是領雙俸的事業型女強人了。


    “聽聽,這倒是悟道了,”龐牧啼笑皆非的說,“我瞧著,儼然是給邵老頭兒給帶壞了。”


    晏驕噗嗤一笑,“別瞎說啊,人家老爺子挺好的,可照顧我了。”


    龐牧哼哼道:“他就沒安好心……”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時不時跟遇見的人打個招呼,雖說得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可就是覺得舒服。


    龐牧把人送回院子裏就走了,院試在即,他也不能真的一點都不管。


    阿苗和小金、小銀在廚房裏忙的熱火朝天,聽見動靜都迎出來,這個問渴不渴,那個問累不累,又是端茶倒水捶背捏腿的。


    “忙活什麽呢?”晏驕笑道。


    “您好不容易回來,難得又得了官兒,這可是咱們大祿朝從來沒有的大事,將來史書上也必然會有一筆,”阿苗滿麵紅光的說,“怎麽著也得擺個接風宴。”


    小金小銀也在一邊狂點頭,又說消息傳回來之後,外頭好些人突然就對她們熱情許多,更有想進來伺候的。


    晏驕名聲大噪,整個小院兒裏的人都跟著水漲船高,阿苗等人自然高興。


    平日裏總有人說仵作晦氣,女仵作更是陰上加陰,晦氣上頭加晦氣,如今好了,師父搖身一變成了聖人欽點的捕頭,看他們還有什麽臉麵、什麽膽量說!


    “這個不錯,我喜歡。”晏驕又問起菜譜,指點了一回。


    一時又有大廚房的大師父帶著菜單來請示,亂哄哄的熱鬧起來……


    雖然精神亢奮,但畢竟一路車馬勞頓,晏驕也真的是累慘了,胡亂吃過飯後就狠狠睡了三個時辰,一覺起來天都黑了。


    “師父醒啦?”阿苗正在外間給她熨衣服,聽見動靜就道,“師父起來吃完飯吧。”


    “晌午吃的還沒消化,先放著吧,”晏驕揉著眼睛道,“對了,明天一早你跟我出去一趟,順帶檢查下你最近的功課有沒有落下。”


    次日一早,晏驕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一陣春蠶啃食桑葉一樣的沙沙聲,起來後推開窗子一看,濕漉漉的空氣撲麵而來,呦,下雨了。


    春雨貴如油,這可是個好兆頭。


    “師父,小廚房照您以前給的方子做的肉沫醬香餅和豆腐腦,趁熱吃吧,”阿苗端了飯進來,笑道,“我特意囑咐她們多多的刷了醬。”


    金燦燦的餅上麵厚厚的塗著一層棕紅色的瑩潤辣肉醬,裏頭還夾著翠綠的蔥花,熱氣香氣咕嘟嘟直冒,看著就有食欲。


    “幹得好。”晏驕一邊胡亂綁頭發,一邊抽空朝她比了個大拇指,嘴巴裏都開始分泌唾液了。


    醬香餅的精髓就是醬,給多點才好吃。


    “外頭下雨呢,師父,今兒還出門嗎?”阿苗熟練地給她往豆腐腦上灑了料,“出去的話是坐車還是騎馬?騎馬的話我就去叫人準備蓑衣。”


    晏驕快速洗漱了,“坐車吧。”


    大路還好,都被人來人往踩得石頭似的梆硬,可那些小路就不成了,馬蹄下去泥湯能飛起幾尺高,水裏指不定有什麽穢物,冒雨跑一回就得搭進去一套衣裳,不劃算。


    套上車,帶著馬,天好的時候騎馬,下雨就坐車,什麽都不耽擱。


    師徒倆麻溜兒吃了早飯,叫上小六和小八就出發了。


    這場雨來的溫柔,不急不緩的像個老好人,路邊野花壓下去又彈起來,搖頭擺腰示威也似,它也不惱,好脾氣的一次又一次再壓下去。


    龐牧給了地址,是一處叫煙霞庵的尼姑庵,地方有點偏,但所幸距離峻寧府不遠,約莫三兩天也就到了。


    等真正到了煙霞庵跟前,晏驕才切實體會到龐牧口中“地方有點破敗”是什麽意思:


    小小一座土庵,灰不溜秋的,圍牆都塌了幾處,縫隙中頑強的長出青草隨風搖擺,甚至還應景的開了一點嬌嫩的小花。


    寫著煙霞庵三個字的牌匾更不講究,仿佛隨手從哪裏撿了塊破木頭,略一衝刷,寫了字就掛了上去,如今風吹日曬,字跡早已斑駁,才剛他們差點走過了。


    過來開門的尼姑低眉順眼的,聽說他們來找無憂就帶著進去了,幾乎沒什麽戒心—隻是男人不許進。


    見到玉容的瞬間,晏驕差點沒敢認,因為眼前這個黑瘦幹癟的女人與記憶中光彩照人的張家小姐簡直判若兩人。


    還是玉容先上前行了禮,“晏施主。”


    許久不見,這個姑娘身上那種溫暖柔和的氣息已經不見,晏驕突然就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說什麽呢?問她過得好不好?何其諷刺。


    反倒是玉容似乎看出她的為難,平靜道:“多謝施主記掛,如今無憂塵緣已斷,再沒什麽不好了。”


    看著她黑紅龜裂的雙手,晏驕有些心酸,突然鬼使神差問了句,“你後悔嗎?”


    玉容垂了眼睛,神色有些淡漠,“既入空門,自該無欲無求,哪來的悔?”


    原本她隻是想給方姐姐討個公道,卻不曾料到背後竟還有這諸多隱情,更未曾想到將方姐姐推入地獄的,恰恰就是她的親爹。而自己一直敬仰著的父親,竟在背地裏試圖殺人滅口……


    聖人殺頭抄家的旨意剛下來時,她整個人都亂了,大義滅親四個字如千斤巨石壓在頭頂,麵對家人的哭喊和唾罵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好像就隻是抽了一根稻草,卻不知稻草後麵連著的是一整座搖搖欲墜的大山!稻草抽離的瞬間,大山轟然倒塌。


    她也曾想過一死了之,可煙霞庵的師父告訴她,世間一切皆有因果,此番種種早已有跡可循,而打開這個口子的不是她,也會有別人。


    慢慢的,玉容也就想開了,開始給所有的人念經,也包括她自己。


    她替人昭雪,卻似乎也害了人。


    昔日表姐說起粗茶淡飯避之唯恐不及,可如今看來,她到底是練出來了,水也挑得、柴也劈得,日日粗布衣裳青菜豆腐,反倒覺得比以前的錦衣玉食更能叫她安心。


    晏驕走的時候,拐去正殿,對著佛像磕了頭,將身上能捐的銀兩都捐出去了。


    玉容隻是冷眼旁觀,既不感謝,也不阻攔,最後微微行了一禮。


    晏驕走時,她送到門口,“無憂一切都好,施主日後也不必來了。”


    晏驕張了張嘴,“你多保重。”


    玉容又是一禮,麵上沒有一絲波動,“施主慢走。”


    說完,就關上了門,等外頭離去的腳步聲響起時,她才緩緩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此生無以為報。


    “無憂,你去哪裏了?”一個和她年歲差不多的女尼從後頭轉過來,“咱們該去挑水了!”


    “來了!”無憂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抹了把臉,小跑著過去了。


    從今以後,世上隻有無憂。


    回去的路上,晏驕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整個人都有些鬱悶,弄的阿苗他們也都不敢胡亂出聲了。


    眾人一路狂奔,以驚人的速度回到峻寧府,結果剛到衙門口就碰上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婦人頭纏紗布從衙門裏出來,被一個年紀相仿的漢子背著,在家人的攙扶下艱難遠去。


    晏驕下意識讓了路,又問上前牽馬的衙役道:“這怎麽回事兒?”


    “嗨,別提了,都是這個月的第二起了!”那衙役嘴巴倒還伶俐,一邊抱怨著,一邊就把事情原委說了。


    原來晏驕回來之前,峻寧府外就發生過一起類似的案件,都是婦人單獨外出時被人打傷後掠奪財物,犯人至今還沒抓到。


    連環搶劫案?晏驕本能地將注意力轉移到案情上,腳下生風的往裏走,又隨手抓了個人問:“大人呢?”


    “在二堂。”


    大約因為剛問完受害者,人聚集的還挺全乎:龐牧、廖無言、圖磬和齊遠一個不少,馮大夫、張勇、李濤和郭仵作、賈峰,方興、杜奎等人也都在。


    其實單純論起處理程序,打傷的案子未必會比打死人的案件輕快多少,因為這裏頭還涉及一個仵作驗傷的問題,關係到日後抓到犯人後量罪定刑,比較敏感,很多風波也是由此而生。


    見她進來,除了前頭三人之外,連帶著齊遠都先行禮問好,“晏大人。”


    晏驕愣了下才回過神來,“不必多禮。”


    剛升官還沒適應呢,她都忘了自己如今也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直屬中央,比知縣還高一品兩級。


    她才來,對之前的案子一無所知,龐牧先叫人拿了資料,一邊看一邊聽。


    大約二十天前,有名叫黃花的村婦早起進城買賣,因家所在的鎮子偏僻遙遠,回去時天色就有些晚了,半路上被人從後麵打昏,還是家人等不及出來找才發現的。


    因為是府城直屬鎮子的案件,所以當時就直接報了上來,那日是張勇和馮大夫聯合給驗的傷,前者親自手寫記錄。案卷上寫的是頭皮撕裂,流血多,暈眩惡心,休息後敘事清晰無遺漏,無多餘不適。


    晏驕暗中點了點頭,應該就是輕微腦震蕩。別的不說,張仵作寫的這些確實很不錯,簡單且直抓重點,一目了然。


    龐牧當時就派人去現場勘查,可惜位置偏僻、天色又暗,周圍根本沒有人經過,完全找不到任何人證物證。


    最初大家擔心的是傷人後奸,所幸黃花周身完好,隻是辛苦賺來的銀錢和頭上一根細細銀包銅簪子都不見了。


    黃花隻是個尋常村婦,饒是略健壯能幹些,卻也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一時又驚又嚇又傷又氣,直接病倒了,聽說這幾天才略略能下地了。


    今天來報案的婦人也沒個正經名字,龐牧隻得叫她洪氏。


    “洪氏今年三十五,黃花三十三,年紀相仿,且都是與僻靜處被人打倒後掠去財物,目標、手法一致,應該是同一人所為。”


    眾人對此皆無異議,隻是馮大夫皺眉道:“洪氏的傷要比前一人重些,老夫問了幾句話,她都說記不得,且看她傷口和脈象,日後難免留下病根。”


    那家人見衙門裏也有大夫,聽說還是什麽禦醫出身,就求著他又看了一回。


    杜奎道:“我帶人巡視過現場周圍,沒有什麽特別清掃的痕跡,且擊打手法拙劣,應是尋常人所為,一下輕一下重也是可能的。”


    眾人聞言點頭,“確實。”


    “凶器能定下來了嗎?”晏驕問道。


    “能,”杜奎道,“黃花案發時下雨,隔得又遠,咱們的人過去後現場都被衝泡、踩壞了,基本上什麽都沒找到。倒是洪氏這個,才剛屬下帶人去看了,找到一塊沾血的石頭,傷口也對的上。”


    說完,就把一塊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石頭呈上。那石頭果然極其普通,隻是在略尖一端沾了血跡,除此之外,看上去簡直跟城外任何一塊石頭都沒有分別。


    “之前黃花的傷口也是石頭打的?”晏驕追問。


    杜奎下意識看向馮大夫,後者點頭,“應該錯不了。”


    晏驕本能的皺眉。


    就地取材,又不能驗指紋,凶器這條線算是斷了。


    如今大家都用慣了晏驕提供的翻轉大石板,現在開會也是在上麵邊寫邊討論。


    聽著他們說話的當兒,晏驕將石板上兩處案發地點所在地圖簡單拷貝下來,在小本本的新一頁上寫下一行字:


    犯罪升級?還是巧合?


    “方興、杜奎,你們帶人去查查這兩人的社會和家庭關係,看有什麽交集和仇怨沒有,仔細些,別漏了。”跟晏驕混久了,龐牧不自覺也學了許多新詞兒,因簡單明了,大家接受的也很痛快。


    九成以上的案子都是熟人作案,動機不外乎愛恨情仇,即便這兩個案子看起來都像是單純劫財,卻也不能排除障眼法的可能。


    而據家屬交代,黃花和洪氏素未謀麵,而且住的又遠,若果然能找出交集,偵查的大方向就有了。


    “別的地方還有類似的案件嗎?”晏驕問道。


    龐牧顯然也想到這一點,“已經叫人四處聯絡了,這幾日應該就會有消息。”


    若果然是同一人所為,或許並不隻有這兩起。將既有線索都綜合起來過一遍,有可能會有意外收獲。


    作者有話要說:  新案子來啦,哈哈哈哈,我看看盒飯做好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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