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牧拍了拍晏驕的背, 眉心緊鎖,腦海中不斷閃現著死者臨終前的眼神。


    往北看?是那個方向有什麽嗎?


    “方興!”他沉聲道,“你立刻帶人沿北麵一路仔細尋找。”


    死者不可能拚了生命中最後一口氣去看一個毫無關聯的方向,龐牧覺得她很有可能看見了凶手,或是來的方向,或是離去的方向。


    這條南北向小路往南走就是上山了,按理說, 凶手藏在山上作案更加隱蔽且不易被發現,但那人沒有這麽做, 是迫不及待?還是對自己的身手過於有信心,對這一帶的環境過於熟悉,可以保證自己作案後瞬間消失?


    若是凶手離去的方向……龐牧問道:“之前查出來的九人中, 可有誰是住在秋雲村和秋雲村以北的?”


    杜奎忙道:“有四個!”


    “去給老子挨著查,看兩個時辰之前誰不在家!”龐牧咬牙切齒的說。


    這大半個月以來, 所有人都在拚了命的查案子, 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 全靠喝濃茶強撐,幾乎已經到達極限。


    誰都知道沒有人能比他們做得更好,可此時此刻,看著眼前這具幾個時辰前還曾像所有普通人一樣與家人說笑的屍體, 龐牧還是忍不住想:要是他們快一點, 再快一點……是不是今天的慘案本來可以避免?


    那邊林平開始詢問家屬,得知死者姓桑,因在家族中排行第九, 所以平時鄉親們都習慣喚她桑阿九。


    家屬哭的提不上氣來,幾度昏死過去,馮大夫又給他們紮了幾針。


    晏驕狠狠抹了一把臉,已經開始驗屍了。


    死者身材高大,粗手大腳,雙手滿是老繭,顯然是做慣了農活。她足足有五個孩子,家中生活拮據,每日都拚命做活,就連挖野菜,也要比旁人早上山,才能盡可能多挖些,以填飽家人的肚子。


    今天本也該是最普通不過的勞作的一天,桑阿九提著竹籃早早出門,可能心裏還在劃算著如何將野菜烹飪成可口的飯菜,然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賈峰在旁邊低聲問道:“大人,還要解剖嗎?”


    晏驕細細查看了死者身體,最後輕輕將屍體翻過來,就見血肉模糊的後腦勺凹下去一大塊,碎裂的頭皮縫隙中滲出來的血液裏,還夾雜著某些黃白色的粘稠物質。


    不遠處丟著一塊大石頭,上麵滿是血跡,晏驕拿起來對著死者傷處比劃了下,完美匹配。


    她搖搖頭,“死因明確,目前看來不必了。”


    “大人,”方興氣喘籲籲的跑回來,對龐牧道,“北麵約莫半裏路邊草葉上有血跡,應該是凶手逃走時不慎沾上的。”


    龐牧緩緩吐出一口氣,“幹得好。”


    一個人要逃跑,往往有兩種選擇,要麽往荒涼的地方跑,躲避人群;要麽就是逃往家中。可秋雲山近在咫尺,凶手卻舍近求遠,那麽就是遵循本能,逃回家裏去了。


    如此一來,更加能肯定凶手就住在北麵了。


    杜奎的動作很快,不等龐牧收兵,就已親自回來複命。


    “大人,找到了。”


    時間緊迫,剛才他接到龐牧命令後就立刻當機立斷將四個手下分成兩撥各自行動,而他帶人去的第二家,就基本可以確定找對了。


    當時他們遠遠就聽見有個女人在高聲叫罵,“一大早你又死到哪裏去了!豬也不喂,飯也不做,呸,我打死你這沒用的賠錢貨!”


    杜奎等人跑過去時,正看見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女人舉著洗衣服用的棒槌打人,旁邊一個瘦弱的男人幾次三番想要上前勸阻,卻都臨場被嚇了回去,隻是唯唯諾諾的站在一邊,口中說著些不輕不重的勸和的話。


    眾人忙衝進去將那女人製住,又去看那縮在牆角的小姑娘。


    被打的正是嫌疑人之一的女孩兒大妞,今年十二歲,袖口上還有幹涸的血跡。


    她就這麽一動不動的縮在牆角,雙頭抱頭,一聲不吭的承受著,連逃跑躲藏的動作都沒有,如同木偶泥塑。


    她太瘦了,握著手腕的時候簡直令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抓到了一把骨頭。可就是這樣瘦弱的身體裏,卻蘊藏著令人意外的巨大力氣。剛被杜奎拉起來時,大妞本能的瘋狂掙紮,連踢帶打,險些叫她跑了。


    “那女人十分強悍,發起瘋來母大蟲也似,兩個兄弟上去差點沒按住!”後來又上去幫忙的杜奎混亂中被抽了一棒槌,半邊臉都腫了,心有餘悸道。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他先被十二歲的疑犯打,又被疑犯她娘打,下下到肉,這會兒簡直全身上下都在疼。


    龐牧趕到時,那凶悍婦人已經被堵了嘴,饒是這麽著還含糊不清的罵罵咧咧,而被打的小女孩兒呆呆坐在桌邊,滿麵木然,似乎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而當龐牧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視野時,她的瞳孔開始猛烈收縮,臉色煞白的發起抖來。


    方興見狀低聲道:“大人,她似乎對體型出眾的人有種畏懼。”


    龐牧皺眉,“也罷,我去外麵坐著,你們問話。”


    方興生就一臉老實像,因擅長腿上功夫,體型也比杜奎等人精瘦些,乍一看,是沒什麽威脅的那種。


    難得他家裏也有一個女兒,想來也算對症。


    方興抱拳領命,去大妞對麵坐下,低聲安慰了幾句。也不知他說了什麽,大妞竟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他在心裏鬆了口氣,又努力放緩了聲音問道:“我們是衙門的人,你知道我們找你做什麽嗎?”


    大妞咬了咬幹裂的嘴唇,半晌,點了點頭,“知道,我打人了。”


    “什麽時候,用什麽打的,打哪兒了?”


    大妞不假思索道:“夜裏用石頭打的頭,今天早上也打了一個,打完我就跑了。”


    “打了幾回?你認識她們嗎?”


    大妞擰著眉頭,有些費勁的掰著指頭數了一回,“好像是五個?不認識。”


    外麵的龐牧一愣,五個?


    可就他們所知,一共也才四人呀!第五個,究竟是她記錯了,還是他們查漏了?


    四處搜查的衙役有了收獲,抱著一個小陶罐進來,將裏麵的東西嘩啦啦倒在桌上,“方捕頭,這是從柴房的一個角落裏挖出來的,那幾名受害人丟的東西一樣不少不說,還多了幾樣。”


    方興心頭一跳,皺著眉頭看向大妞,“這是不是你從她們身上偷的?”


    大妞晃著兩條腿點頭,抓著自己枯黃分叉的小辮子,很認真的說:“娘總是罵我們花了她的錢,我就順手拿走了。”


    她的表情十分自然,簡直像是在說從地上撿了一截無用的樹枝似的。


    方興心底騰的冒出來一股火氣。


    大妞穿的似乎是大人衣裳胡亂改的,本就肥大不合體,此刻一抬手就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頭滿是新的舊的,青紫交加的傷痕。


    方興呼吸一滯,直覺腔子裏悶悶的憋痛,語氣不由的又柔和了,“你現在還能記得當時在哪裏打了人嗎?”


    大妞略略遲疑了下,好像是在腦海中進行回憶,過了會兒才點點頭,輕輕嗯了聲。


    方興也實在不知是該慶幸還是難過,“那好端端的,你為什麽要去打人?”


    大妞的情緒沒有一點波動,仿佛在說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情,出奇澄澈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方興道:“娘總是打人,我們都打不過她,可是好疼啊。我不喜歡她,也不喜歡紅色的裙子,那些女人跟她一樣,肯定都不是好人,沒人來幫我,可我要幫她們的小孩。”


    方興被她看的心裏發毛,微微蹙眉道:“可你根本不認識她們,或許她們是好人呢?”


    大妞搖頭,語氣堅定的說:“那樣的女人都不是好人。”


    她的語氣太過平靜,平靜到聽到這話的衙役們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隨後趕來的晏驕在門外跟龐牧一起聽著,聞言搖頭,這個小女孩兒的心理明顯已經出現了問題。


    她堅持活在封閉的世界中,並強行賦予自己的行為一種神聖的使命,單純的勸說根本無濟於事。


    有的時候,從被害者到加害者的轉變,就是這麽微妙和不可思議。


    晏驕歎了口氣,“大妞的爹呢?”


    龐牧一抬手,一名衙役就帶過來一個拱肩縮背的男人來。


    晏驕看了看屋裏那個依舊麵無表情的小姑娘,搖搖頭,指了指離這裏最遠的牆角,“去那裏說罷。”


    大妞爹長得還算清秀,隻是太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飄飄蕩蕩,跪下去的時候好似一根被風壓彎的蘆草。


    “大人,大人明鑒,大妞是個好孩子,你們一定是找錯人了!”他拚命磕著頭,顫抖的聲音裏帶了哭腔。


    “好孩子是不會三更半夜跑出去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晏驕歎道,“這麽多日子以來,難道你就一點兒異常也沒察覺?”


    男人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結結巴巴的改口說:“小人什麽也不知道,她,她從小就性格古怪,時常眨眼就跑不見,有時還會抓些兔子、山雞什麽的回來,就那麽親手掐死……”


    他自小身子就不好,親事上十分受阻,一直到二十多歲才娶了如今的老婆,已覺僥幸。那女人雖是個女人,可不管是體格還是容貌,都活脫脫更像個男人,親事也是艱難……原本想著,且不說旁的,左右是湊在一處過日子罷了,夫妻兩個好歹能有一個能幹活的,剩下那個在家裏操持家務就是了。


    可不曾想大妞娘不僅長相凶悍,更是個脾氣暴烈的女人,生活中略有不如意便要大發脾氣,又愛拿家裏人撒氣。從男人到三個孩子,沒有一個身上不帶傷的。


    “我,我那婆娘實在是個母老虎,時常夜不歸宿,我也不敢問她在外頭做什麽,一旦脾氣上來了連我也……可,可其實她對我和孩子們還是不錯的……”男人佝僂著身體,前言不搭後語的說著。


    “你為什麽不報官?”龐牧問道。


    男人脫口而出,“清官難管家務事,再說,我好歹是個男人,是一家之主,若是告訴了外頭說給個女人打了十幾年,還有何顏麵活在世上?”


    頓了頓,又好像是在給自己強行挽回顏麵,別別扭扭的說:“到底是一家人,孩子小,不懂事,惹得她心裏不痛快,略打幾下,完了也就好了,誰家裏不是這樣過呢?”


    渾家脾氣暴躁易怒,更有風言風語傳的難聽,可到底能幹,偶然心情好了還時不時會給自己銀子零花。而且自從有了孩子之後,她似乎就轉移了目標,有火也不大朝自己發了……


    原本還對他滿懷同情的晏驕一聽,登時怒發衝冠,忍不住罵了一句,“你還不如一早就死了!”


    也好過現在連累了孩子,連累了那些無辜的人!


    大妞爹似乎早就被罵習慣了,聽了這話眉頭都不皺一下,隻是耷拉著腦袋,一副任人宰割的慫樣。


    晏驕給他氣的胸悶,牙根都癢癢了。


    龐牧拉了拉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又問道:“最近幾日,你家可有什麽大事發生?或是你那婆娘突然發難,或是有什麽旁的?”


    大妞犯罪的狠辣程度突然升級,肯定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妞爹聞言目光躲閃,一開始還不願說,可架不住龐牧壓迫,最後還是哼哼唧唧的說了。


    “大概五六天前吧,她又是一夜未歸,次日一早才渾身酒氣回來,隻道鎮上一個富戶死了第六個小妾,如今又張羅著說親,她想著大妞雖然瘦弱些,但模樣倒還周正,就想找人說合,把大妞送過去……”


    龐牧拉著臉喝道:“這事兒你們跟孩子說了?”


    大妞爹點頭,竟一臉的理直氣壯,“到底是她的終身大事,怎能不說與她知曉?”


    晏驕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腦袋裏嗡的一聲,身體已經先一步衝上去狠狠踢了他一腳。


    龐牧和一眾衙役隻當沒看見,等她踢完了才裝模作樣上去拉扯,又軟言安慰。


    至於大妞娘,完全是個聽不進人話去的潑婦,一抽了堵嘴布就開始破口大罵。


    “老娘不管你們是不是衙門的人,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著老子娘打孩子!她是我生的,喝的我的血變的奶長大,我供他們吃,供他們穿,哪點對不起他們?這就是天大的恩情!別說我隻是打兩下,就是叫他們去死,也不過報了養育之恩罷了!”


    麵對這樣的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龐牧又黑著臉叫人將她的嘴堵了回去。


    別說晏驕了,滿院子的衙役也都覺得拳腳發癢。


    這女人雖然沒有直接動手,但也實在不是什麽無辜的,可以說直接造成了大妞的扭曲。而她的丈夫,大妞的爹,也因為懦弱、好麵子而放任一切不合理持續發展,以至於終釀成今日大禍。


    其實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對這種明麵上的無辜者,實際上的罪魁禍首,都沒有特別明確的懲罰規定。在這種情況下,當權者的靈活變通就顯得尤為重要。


    此時此刻,晏驕突然就有點感激起所處的環境來。因為在當下的大環境內,皇權,或者說具體到官老爺的權力,遠比現代社會來的更大更機動靈活。


    不過考慮到大妞還有兩個弟妹,來日父母和姐姐都被帶走了,這兩個孩子的著落須得謹慎行事。


    稍後,方興帶大妞去指認了那幾處犯罪現場。


    前兩處還好,都是大家知道的,可是接下來,大妞並未帶大家往已知的另外兩處走,而是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山溝前麵,指著草叢中一點若隱若現的橘紅,麵色平靜道:“看,她還躺在那裏哩。”


    眾人心裏一沉,晏驕已經提著勘察箱衝了上去,撥開草叢一看,一股濃烈的腐敗氣味撲麵而來。


    眼前這具側躺的無名女屍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屍綠,腫脹的屍身表層液體將衣裙都浸濕了。後腦勺傷口處嚴重腐爛變形,傷口被擴大數倍爆裂開來,流淌的組織液和腐肉中蠕動著無數白花花的蛆蟲。


    幾個跟過來的衙役毫無防備看到眼前這一幕,俱是眼前一黑,喉間發癢,二話不說衝到一邊爭先恐後的嘔吐起來。


    晏驕用力抿了抿唇,扭過頭去,深深地看了依舊沒什麽表情的大妞一眼,然後飛快的戴了手套和口罩,簡單的檢查屍體情況。


    根據屍體的腐敗情況,晏驕推測此人死了差不多四天了,而屍體顱骨嚴重粉碎性骨折,又經過腐敗發酵,有幾處骨頭直接撐裂了,許多蠅蟲直接在腦內產卵……


    她對過來查看情況的龐牧道:“傷勢應該比洪氏等人嚴重,但又比桑阿九略輕一些,附和犯罪升級的規律。”


    龐牧叫了吐得麵色如土的杜奎來,“此人死亡多日卻無人報案,你去查查附近一帶的獨居人口,看是否能對的上。”、


    杜奎下意識又往那死屍身上瞧了眼,頓時又是一陣幹嘔,“……是!”


    待看完五處現場後,大妞突然說了一句令所有人都震驚的話:


    “我都帶你們看完了,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晏驕瞪大了眼睛,看了她許久才勉強找回理智,“雖然我很不想這麽說,但你知道你殺人了嗎?”


    大妞眨了眨那雙因為過分瘦削而顯得大的出奇的眼睛,平靜道:“我就隻想打一下。”


    說完,又看向方興,非常認真的說:“我還沒喂豬哩,弟弟妹妹見不到我也會害怕的。”


    “我可以回去了嗎?”她這麽問著所有人,神色淡然。


    作者有話要說:  呼呼,二更結束!今天的盒飯也來啦,不過具體給誰……估計得明天的零散後續才能交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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