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就是中秋節, 人月兩圓,可這份遲到的團圓對王順來說卻更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割著他的肉。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不計回報的疼愛他了。


    他在峻寧府租了個院子,一邊處理生意一邊等消息,又去城外設了一個粥棚,給姐姐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城外最靈驗的廟裏供了明燈。


    晏驕親自去城外迎王公公時, 正看見他換了素淨衣裳親自下場,一勺一勺的替人舀粥, 每舀一勺就念一句佛,眉目低垂,虔誠無比。


    見她一直盯著瞧, 王公公順口問道:“那是什麽人?”


    晏驕歎了口氣,“一個可憐人, 本是中秋佳節, 卻得了尋找多年的親人死訊, 真不知這樣的團圓究竟是要的好,還是不要的好。”


    案子現在還沒破獲,她能說的隻有這些了。


    王公公也知道規矩,聞言不再多問, 隻是跟著搖頭唏噓。又聽說對方也姓王, 是個本家,略一沉吟,對隨從吩咐道:“你去買幾百斤米添上, 也算替我積點陰德。”


    想在宮中出人頭地,靠的自然不是光明磊落和一身正氣,每每午夜夢回,王公公也在想著,若來日他這口氣咽下去,也不知會下第幾層地獄?


    片刻後回過神來,見晏驕正瞧著自己,王公公釋然一笑,往前一抬手,“走吧。”


    晏驕也跟著笑了,“走吧。”


    方才見王公公神色黯然,她本想說點兒什麽,可又轉念一想,個人有個人的活法,王公公並非弱者,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對他說些憐憫和勸慰的話呢?


    王順的事情似乎對王公公頗有觸動,去往府衙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直快進門了才調整回來,打量了晏驕幾眼,搖頭道:“雖說是苦夏,可我瞧你瘦的有些狠了。”


    晏驕摸臉笑道:“你還這樣年青,怎麽跟老太太說的話一樣一樣的,哪怕一天見兩遍呢,也必然要來一句瘦了。”


    有一種瘦,叫長輩覺得你瘦,這是一股無視客觀現實的神秘力量。


    見王公公還要再說,晏驕忙岔開話題,“行啦,好不容易家來一趟,安心歇著還不夠呢,偏又操什麽心呐!快走快走,我準備了月餅呢。”


    不提月餅還好,一說起這個,王公公瞬間回憶起去年月餅大山壓頭的場麵,再次感受到了被月餅支配的恐懼……


    雖然是中秋節,但其實月餅不月餅的並不重要,關鍵是心意,心意啊。


    一行人才進門,正碰上任澤背著小包袱往外走,兩邊打了照麵,俱是一怔。


    王公公倒背著手瞧了瞧他,點點頭,“任公子瞧著神色越發從容了。”


    任澤一事還沒正經露苗頭就被掐滅,故而外頭的人不知道,可王公公這位天子近侍卻清楚得很,因此才剛一眼就認出來了。


    反倒是任澤,當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並未對聖人身邊之人過多留心,聽了這話才回過神來,“王公公別來無恙。”


    縱使王公公這輩子缺情寡意,仍不免對任澤的作為讚一聲情深義重,且如今他在龐牧手下過活,便不是敵人。


    見任澤一副要遠行的模樣,王公公順口問道:“明日便是中秋佳節,任公子哪裏去?”


    任澤笑了笑,“大人仁厚,許我回去與母親團聚。”


    王公公明白了,這就是要回天香樓,不由越發敬重起他來。


    平心而論,哪怕那天香樓上下仁義無雙,可到底不是什麽清白所在,如今任澤曆經劫難才複了良籍,又在衙門公幹,任誰看都該避諱一二的,可他卻該怎麽著還怎麽著。


    不過真要說起來,也確實是龐牧心胸寬闊不拘小節,膽大心細仗義無雙,不然隻怕如今既沒有什麽晏捕頭,也無衛狀元,自然也不會有眼前的任公子。


    即便他真來了峻寧府衙,卻也絕不會是這般情景滋味。


    想到這裏,王公公好像忽然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可親可愛起來,當下朝任澤略拱了拱手,“一路好行。”


    任澤覺察出他神色的細微變化,也回了一禮,語氣稍暖,“多謝。”


    晏驕等他們寒暄完了才絮絮叨叨的問了一大堆,什麽怎麽走,從哪兒走,大約什麽時候回來,該帶的東西帶了沒,給衛藍的書信可準備好了麽?


    任澤麵帶微笑安安靜靜的聽著,最後統一回答,沒有半分不耐道:“……十日之內必回,東西都帶齊了,你給的月餅和肉脯也都帶了,我先替母親謝過。給青空的回信也得了……”


    稍後,他牽著馬出門,先朝晏驕和王公公遙遙一禮,這才翻身上馬,踢踢踏踏跑遠了。


    王公公沒急著進去,同晏驕一起站在原地目送片刻,這才搖頭取笑道:“他老大一個人了,哪裏就要你來操這閑心?才剛還說我,我倒瞧著你才像個老媽子。”


    “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啊,最是小心謹慎不過的,心思又細密,總覺得欠了誰的,”晏驕一邊帶著他往裏走一邊歎道,“剛來那幾個月,他一個人恨不得幹十個人的活兒,幾天下來就累脫了相,後來被我哥罵了一頓才略好了些。”


    戀人沉冤昭雪,母親又有蘭姨等人照顧,既然知道複籍無望,那麽對當時的任澤而言,這世間已經沒什麽值得牽掛的了,報恩兩個字簡直就寫在他臉上。曾經有一次龐牧私底下還跟她感慨,說哪怕他們叫任澤現在就去死呢,估計那人也會毫不猶豫的抹脖子。


    晏驕曾無數次看著任澤茫然的站在庭院裏,沒有恐懼也沒有欣喜,任風吹過,任雨淋過,好似隨時都會原地消失不見。那種孤獨細膩悠長,仿佛已經深深浸透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無孔不入,將他狠狠地與這個繁華世界割裂開來。


    除了這幅軀殼和報恩的念頭,那個青年什麽都沒有了。


    對任澤的遭遇,眾人都十分心疼,見他這樣,便都主動帶著他玩,有事兒沒事兒都朝他喊一嗓子。像齊遠這種老臉皮厚的,還故意跑去撩撥人家……


    大半年過去,任澤身上總算多了點人氣。


    王公公的到來儼然宣告了中秋節的正式來臨,整個峻寧府衙上下都跟著熱鬧起來。


    長期奔走在刑偵一線的人們往往都有一種“且看當下”的職業樂觀,如今舊案已破,新案卻還沒有結果,眾人便都趁著這個機會享受片刻安然。


    晏驕也如願暫時褪去官員威嚴,卸下重擔,回歸到久違的灶台之間,肆意揮舞著鍋碗瓢盆,酣暢淋漓的發泄著幾個月以來積攢的壓力,有種指點江山的豪邁氣魄。


    這種發泄方式顯然得到了全體人員的一致擁戴,以龐牧為首,各色馬屁齊飛,多種奉承奔流,短時間內,這一方天地便充斥了濃烈的阿諛氛圍。


    除了前兩年那些相對常見的月餅之外,她還嚐試著烤了酥皮肉鬆蛋黃、肉鬆豆沙月餅,都大受歡迎,許倩吃的格外多。


    這些日子她都在跟著小六、小八等一眾侍衛中的精英加練,幾天下來瞧著人都幹瘦了,可一雙眼睛卻越發沉澱、精悍。


    晏驕這些天天見的感覺還差點,可王公公一看就驚得不行,直道與年前的許姑娘判若兩人。


    若說以前的許倩是溫室中的帶刺玫瑰,現在的她已經很有幾分貨真價實的銳利了。雖然還有幾分稚嫩,但雛形已具,隻待磨礪,來日可期。


    前陣子被逼著讀書的白熙聞言技癢,上前跟她久違對練,結果竟從原來的對半開淪落為五試三輸,備受打擊,一口氣吃了一碟烤乳豬、半隻烤鴨才回轉過來。


    小夥子捧著肚皮仰麵靠在椅背上,眼神飄忽,半晌轉過去看許倩,“廖先生逼著我明年文試武試齊下場。”


    與文試科舉相似,大祿朝也有武舉,隻不過遠不如文試那麽受重視。如今仗都打完好幾年,各地軍隊呈現出不同程度的飽和狀態,武舉便從原來的一年一度便為現在的兩年一次,關注的人就更少了。


    許倩點頭,拿了個肉鬆豆沙月餅掰開,另一半分給他,“挺好的,早晚的事兒。”


    白熙有些沮喪的垂了腦袋,接了月餅卻不吃,“武舉倒罷了,可寫文章……我覺得自己還不夠火候,萬一考不上該多丟臉啊。”


    他是崇拜廖先生不假,但卻從未狂妄到覺得自己學富五車,這會兒下場十有八/九考不上。


    許倩就拿鴨骨頭丟他,語氣中很有點兒怒其不爭,“廖先生的兒子比你小都是秀才了,這還不夠丟人?”


    見白熙還是怏怏的,許倩就歎了口氣,老氣橫秋的道:“白小四,你知不知道你生而為男,已經比我幸運許多。許多我們女孩子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東西,你略墊墊腳尖就能收入囊中。”


    白熙聽不得這話,有些急了,“可你就算能考,那樣的讀書天分也不成吧?”


    他們兩個從小一起讀書,水平根本就是難分高低,誰也別嫌棄誰,跟是男是女完全沒有關係啊!


    許倩:“……我能在武舉場上打死你信不信?”


    白熙猛地打了個哆嗦,才要開口,卻見許倩很有氣勢的一抬手,打斷他道:“我哥哥常跟我說,帶兵打仗最怕的就是慫,要是連你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成了,那你就真的完了。”


    “即便考不上,但你好歹試過了,你可知像我,像那位任先生,卻連光明正大跟人比一比的機會都沒有……”


    說完,許倩就搖著頭走了。


    白熙呆在原地,想追上去解釋卻下意識覺得詞窮。


    他有些茫然的看著熱鬧的四周,再看看又去見縫插針找齊遠請教的許倩,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切都變得陌生了。


    還是原來的地方,還是這些人,可好像不知不覺中大家都努力往前走了,唯獨自己還留在原地,卑鄙的享受著身份帶來的便捷,卻怯懦而自私的不肯邁出哪怕一步……


    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人蔫噠噠的縮了肩膀,眉眼都耷拉了。


    “嚐嚐看?”


    正沮喪間,一股濃鬱的奶香從天而降,白熙本能的抬頭一看,就見晏驕正笑吟吟端著個盤子站在身前,那盤中盛著許多金黃小球,一顆顆拇指肚大小,玲瓏可愛。


    白熙吸了吸鼻子,猛地扭過頭去,悶聲道:“我不配。”


    許倩說得對,他是個連上考場都不敢的慫包,哪裏還配吃什麽新式點心。


    晏驕眨了眨眼睛,將點心放到桌上,拉開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你能意識到自己不配就很了不起了。”


    白熙身體一僵,又用力扭回頭來,微微帶了濕意的眼睛裏充滿控訴,“有這麽安慰人的嗎?”


    小孩兒臉上還帶著點嬰兒肥,濕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的看著自己,猶如一條抑鬱的大狗,晏驕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往他腦袋上狠狠揉了一把,親眼看著原本整齊的發髻淩亂不堪才滿足的收回手,然後在白熙難以置信的眼神中老神在在道:


    “人嘛,都是要慢慢成長的,誰還沒有個貓嫌狗厭的時候呢?隻要能認識到錯誤,及時改過自新就還是好孩子嘛!”


    原本還指望從她這裏尋求安慰的白熙反而被氣的哇哇大叫,跳起來捂著耳朵瘋狂搖頭,“不要說了,晏姐姐你不會安慰人就不要說了!”


    再說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討厭多拖後腿兒了!


    旁邊一群看戲的大人轟然失笑,齊遠還在後頭擠眉弄眼的做鬼臉,格外氣人。


    晏驕也很沒良心的跟著笑了一回,又端著盤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點心還吃不吃?不吃我給別人了啊。”


    白熙憤怒的瞪著周圍幸災樂禍的人群,憤憤的奪過,咬牙切齒的往嘴裏塞,“吃!”


    哼,你們等著,轉過年來我就去考!文舉、武舉都考!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王美的案子會有突破性進展!


    ps,大家對於盒飯的渴望我知道了,然而有些同誌顯然是在為難我,那什麽叫“禿頭”還是“頭禿”的同誌,作為一個深受發量過多其害的作者,你這個要求就有點過分了啊,我怎麽會寫個禿子嘛!


    啊,不過話說回來,下一本好像還有點武林人士哎,貌似練武之人謝頂……也不是什麽很突兀的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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