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人總習慣在失去後才知道可貴, 接連的陰天過後,齊遠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日光可愛。


    雖然天空仍被大朵大朵的濃重烏雲盤踞遮蔽,但日光已經迫不及待的穿透縫隙,像一條條金燦燦的光柱斜射而下,如同遠古時代的巨神手中所持神兵利刃,驀的劈開混沌,聖潔氣息貫穿寰宇。


    西北天地分外高遠, 那一叢叢光柱無聲連接乾坤,細風卷起的微塵不斷縈繞, 金屑一樣閃著光。


    齊遠看的癡了,整個人的思緒也順著飄出去老遠,恍惚間不自覺想著, 若是自己沿光柱而上,是不是就能見到爹娘姊妹們?


    軍營深處一陣山呼海嘯的叫好聲轟然炸起, 瞬間將齊遠從思緒中拉回, 他轉過身去, 見一眾將士們都興高采烈的往校練場的方向跑,也不自覺跟著挪動腳步。


    他去的時候,校練場已經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齊遠人小腿短, 仰頭隻能看見一片黑漆漆的腦袋, 望著眼前的肉山人海幹瞪眼。


    裏頭似乎練到精彩處,是不是迸發出一陣陣喝彩,熱鬧的了不得。


    被感染的齊遠心急如焚, 正跳腳時,身體突然騰空而起,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平地拔高!


    “蘿卜頭還來湊這熱鬧?”一個麵熟的漢子哈哈大笑著將他提溜到自己肩頭,“這幾兩肉還不夠人家擠的。”


    齊遠緊張的抱住他的腦袋,又是驚喜又是羞赧,小聲道謝。


    這人就是當日帶頭把自己往河裏拉的,據說是少將軍龐牧的頭號副手,叫盧猛的。


    盧猛慣使一把長戰斧,為人粗豪狂放,膽識過人武藝超群,人緣極佳,就是……手勁兒實在太大了,齊遠三回裏頭兩回碰見他,都會被輕輕一巴掌糊倒在地。


    齊遠長到這麽大,何曾見過這般熱鬧場景,興奮地臉都紅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場上。


    是征北將軍龐曄拉著弟弟練手。


    聽說他十五就跟著龐元帥上戰場了,膽大心細兵法嫻熟,又與手下士卒同甘共苦,打起仗來帶頭衝殺,不知道怕字怎麽寫,故而眾人都服他。


    龐曄到底比弟弟年長將近十歲,戰場上拚殺出來的經驗本事,雖說是切磋,但更多的卻像是在喂招。


    昭琳、赫特等國極擅遊擊戰,往往突擊凶殘不戀戰,若貿然追趕反而容易中計。而大祿國界迂回漫長,與他們纏鬥不是上策。所以這幾年將士們便在邊境拉開防線,建立防禦,不斷巡邏、緩慢推進,一來可以以逸待勞,減少無謂的兵力損耗,二來也能穩紮穩打鞏固戰果。


    正因為此,龐家三父子分別駐守不同地段,已經有將近八個月沒見麵了。


    龐曄有心探探弟弟功夫長進如何,所以一大早就拉他出來射箭,弄碎一個靶子後幹脆真身下場。


    說到底,兩軍混戰,更多的還是要依靠近身拚殺功夫。


    龐牧一身本事都是父兄教授,如今年紀尚幼,倒也沒指望能壓倒哥哥,可還是打的一股勁。


    他天生神力,天分過人,又知道兄長傷勢痊愈輕易奈何不得,索性放開手腳,大開大合酣暢淋漓。


    天氣放晴,溫度上升,兩人已經提前演練過幾回,出了一身大汗,便脫了外頭大衣裳,隻著單衣。


    龐家人都用長/槍,就見龐牧手腕一抖,槍尖陡然綻開五六朵銀白槍花,將對方幾處要害都籠罩其中,帶著破空之聲猛刺過去。


    內行看門道,他這一手剛使出來,盧猛人等便齊齊叫好,同時開始琢磨,若換了自己在龐曄的位置上,這一槍到底能不能躲過去?


    月棍年刀一輩子槍,說的就是這兵器之王的深奧難練。你若使棍,一個月就能出師;若練刀,一年功夫也就有模有樣;可唯獨這槍,便是耗費一輩子在它身上,也還未必真能吃透。


    龐牧也才不過十四歲年紀,可已經能使得動三十多斤的鐵杆長/槍,木杆槍也能放出五六朵槍花,正當得起一句天縱奇才。


    龐曄眼中泛起笑意,隻低喝一聲來得好,卻是抬手虛晃一槍。


    龐牧先還大喜,結果剛一接觸就暗道不妙,知道自己可能要輸。


    就見龐曄使了一個巧勁兒,槍尖遊魚似的順著弟弟槍杆一路滑上去,閃著寒光的尖頭直指龐牧手腕。而手腕後頭,跟著的便是腰腹。


    用招之大膽,出手之果斷,角度之刁鑽,當真無可挑剔。


    這一下出去,若龐牧執意要戳,隻怕也是個同歸於盡的結局。


    他是個不肯輕易認輸的性子,當即一咬牙,手腕一轉,另一隻手往槍杆底端用力一拍,長/槍如蛇似龍,又嗖的往前遞了兩寸。


    龐曄雙眼一亮,嘖了一聲,又驚訝又欣賞,大喝,“起!”


    卻見話音剛落,他的槍將像有生命一樣轉了個圈,避開攻勢,鑽到龐牧腋下一挑!


    下一刻,校練場內外便齊齊迸發出整齊的抽氣聲:


    就見那年少有為的少將軍的長/槍脫手而出,整個人竟就這麽被挑了起來!


    齊遠已經看得呆了,連心跳都停止,滿心滿眼隻有一個念頭:學武!


    他要學武,他也要像這兩位將軍一樣神勇無敵!


    在戰場上,沒了兵器基本等同於進了死局,龐曄才要說話,卻見弟弟反手握住槍頭,抿緊嘴唇爆喝一聲,使了個千斤墜,這槍杆瞬間便如海邊漁夫的魚竿一樣狠狠朝下彎出來一個滿月。


    若他手頭用的還是鐵杆槍,自然不妨事,奈何饒是這白蠟杆是天下最好的槍杆料子,柔韌無比,終究有個度。


    就聽槍杆隱約發出不堪重負的劈啪聲,中間弧度最大的位置已經不複往日光滑,赫然崩開幾縷木屑,眼見隨時都會壽終正寢。


    這杆槍,已經是廢了。


    龐曄也沒想到這小子竟能想到這個應對的法子,無奈之下,隻好變守為攻,順勢將槍杆往地上拍去。


    見變通有效,龐牧也不禁喜形於色,忙撤了力道,半邊纏著槍杆的身子借力一蹬,在半空打了個轉,甩開腿鞭狠狠朝兄長脖頸處砸去!


    又是盧猛頭一個倒抽涼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若是這一鞭砸穩了,隻怕他們龐將軍的征北將軍就要易主了。


    雖然知道這是手足切磋,可落到旁觀者眼中總有點觸目驚心……


    圍觀的人著急,龐曄自己卻始終遊刃有餘,當即哈哈大笑,“你還是嫩了些!”


    說罷,鬆手、抬腳、踢槍的動作瞬間完成,流暢如行雲流水。


    他這一腳非同尋常,剛已經呈現頹勢的槍杆有如神助,嗖的朝另一個方向彎成一張弓,呼嘯著打在龐牧踢起來的腿鞭上,直接將他整個人都抽飛了。


    再次抽氣的眾人徘徊在隨時可能厥過去的邊緣,齊刷刷轉頭,眼睜睜看著自家少將軍倒飛著接連撞斷了兩根木樁,又在地上滑行約莫一丈才堪堪停下。


    齊遠緊張的抓緊了盧猛的腦袋,本能的吞了吞口水。


    這個……這倆人真是親兄弟?


    龐牧趴在地上哼哼著起不來,龐曄便笑著,大踏步過去,彎腰去抓他的胳膊,“怎麽樣,還”


    “還”字還沒說完,卻見這小子突仰頭咧嘴一笑,雙手拍地,濺起滿地黃沙,兩條腿就已經從下麵踢了過來。


    “兵不厭詐,大哥,你大意了!”


    還是他和父親時常教導自己的,在確定敵人徹底死透了之前,永遠不能放鬆警惕。


    要是今兒自己果然贏了兄長,嘿嘿……


    龐曄下意識眯了眼睛,還沒回過神來,就伴著這小子囂張的笑聲仰倒在地。


    然而龐牧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覺一股大力傳來,緊接著上下顛倒,竟被自家大哥反手抓住背心舉了起來!


    眾將士們轟然叫好,一個個槍林箭雨裏拚殺出來的真漢子看的如癡如醉,覺得眼前這一場格鬥高/潮迭起變化多端,當真是這一二年間看過的最精彩的一場。


    龐牧嗷嗷叫了幾聲,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一樣徒勞無果的掙紮許久,到底是認栽了。龐曄就大笑起來,將他扛小孩子一樣扛在自己肩頭,“還打不打了?”


    龐牧摟著他的脖子笑道:“哈哈哈哈,不打了不打了,我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龐曄聞言笑道:“你小子,長進倒快,再這麽下去,我恐怕就要打不過你嘍!”


    十四歲的少年,正是最好的時候,精力旺盛心性堅定,做什麽都有使不完的勁兒。他趴在自己身上,就好似扛了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爐,又熱又燙。


    龐牧被誇得心滿意足,隻覺身上淤青都不痛了,不過還是謙虛道:“哪兒的話,我還差得遠呢!”


    “臭小子!”龐曄放聲大笑,順手從後麵拍了拍他的屁/股,感慨道,“一身精肉,都快扛不動你了!”


    兩人正笑鬧間,冷不防看到人堆兒裏扛著齊遠的盧猛,場麵詭異的有瞬間安靜。


    龐牧:“……”


    齊遠:“……”


    龐牧一張臉刷的紅透了,拚命掙紮道:“哥,哥你快放我下來!我不是小孩兒了!”


    龐曄哪裏不知道自家弟弟是害臊了?越發來勁,大聲笑道:“來來來,好孩子,咱們哥兒倆許久不見,今兒哥哥陪你好好玩玩兒。”


    說罷,竟繞著營地撒腿跑起來,沿途留下他狂放的笑聲和龐牧羞憤欲死的吼叫:


    “怎麽樣,過癮吧?”


    “啊啊啊啊哥你快放我下來啊啊啊啊!”


    聽見動靜的龐元帥也從帳子裏出來,結果迎麵就見長子馱著幼子,如同一座移動碉堡一般轟隆隆碾壓過來。


    龐元帥:“……”


    他默默地放下門簾,又退了回去。


    半晌,“哈哈哈哈哈!”


    這兩個臭小子。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是人!【瘋狂抽自己耳光!】我,我竟然要把這爺倆寫死?!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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