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太平興國四年十一月,東京開封府。


    冬至,“陰陽交割、萬物亡寂、生機禁閉。”


    有道是“冬至大如年”,在這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君子需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後省事。”朝堂放假,商旅歇業,往日繁華喧鬧、歌謳不息至從旦通宵的東京城,這日也安靜下來,不論是王公貴胄、達官顯貴,抑或是市井小民都早早回家焚香燒紙、祭祀先祖,然後與家人一道吃上一碗熱騰騰的角兒。


    ...


    ...


    時至子初二刻,其他人家早已熄燈困覺,朝西大街上的武功郡王府卻依然燈火通明,隱隱有人聲傳出。


    宅內正屋臥塌上躺著一位婦人,這婦人生的肌骨瑩潤、粉麵朱唇,美豔不可方物,隻是此時卻柳眉緊蹙,額頭布滿汗珠,斜靠在卷起的錦裀上,口中不斷痛呼著:“嘶。。。。。。啊。。。。。。”。


    塌前一老嫗一麵說著:“夫人屏住氣,就好了,就好了”。一麵伸手托著婦人腹下緩緩滑出的又一顆小小頭顱,塌尾的繈褓中,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正在不斷啼哭。


    屋外堂前正站著三個人望著緊閉的房門,三人雖然內心都焦急異常,但卻神色各異。居中的男子聽著屋內傳來的一聲聲痛呼,麵色從容,隻是緊攥的雙手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左邊的老者則雙目微闔,似在盤算著什麽。右邊年級相仿的老者則是不住的歎息。


    突然,門從裏推開,一個丫鬟衝出來喊道:“老爺,出來了。”


    居中的男子和右邊的老者連忙朝屋中快步走去,男子邊走邊問:“夫人呢,夫人有恙否?”


    丫鬟忙回道:“夫人剛剛差點痛昏過去,這會兒好些了。”


    男子走到塌前,見夫人闔著眼睛,麵色蒼白,但好在呼吸漸漸平穩,便將懸著的心落下了。扭頭看向塌尾,鼓囊囊的繈褓中兩個鮮活的小生命正在酣睡。細看下兩個孩子雖然是一胎出世的雙生子,長得卻不大相似,左邊的嬰兒長得圓頭圓腦,臉頰鼓鼓的,皮膚晶瑩粉嫩,右邊的卻顯得有些黑瘦。


    看著剛剛來到這世上的兩個骨肉,男子既是欣喜卻又忍不住目露淒惶。伸手輕輕將繈褓抱入懷中,兩個孩子先是不安的張開嘴呀唔幾聲,便又沉沉睡去,處事不驚的模樣逗樂了男子,也讓他的心徹底釋然。抬頭瞥見穩婆還在旁邊,諂媚的笑望著他,等著討賞。跟著男子進屋的老者見此情形,便喚了一身“向拱。”


    屋外槐樹下漆黑如墨的陰影中忽然竄出一健壯男子,快步走入屋內,看著老者示意的眼神,便向穩婆道“嬤嬤,我帶你去領賞,這邊走”


    “好嘞,好嘞。”


    穩婆興奮的搓著手,便急忙跟著向拱身後往屋外去了,邊走邊向男子道賀“恭喜老爺。恭喜老爺”


    男子微微頷首,應了禮,望向穩婆的眼神有些憐憫。然後抱著孩子走到塌前,喚醒了婦人。


    “媛兒,苦了你了,往後這個家,就得靠你一人了。孩子名字我已經想好了,男孩就叫正哥兒。女孩就叫錦姐兒罷。”男子輕輕說道,略帶愁澀的臉上,說不盡的脈脈溫柔。


    “昭郎,你怎忍心獨留我在這世上,我往後可怎麽得活。”婦人泣聲道。


    “三叔素來疑我甚巨,今日在宮中又說了那樣的話,必是不會留我了,為保住你和孩子的性命,隻能如此為之。”男子本應和煦深情的雙瞳中此刻堆滿了淒苦。


    “翠微,再拿副被褥來。”男子轉頭吩咐道。


    “是,老爺。”


    男子將男嬰放進丫鬟翠微遞來的被褥中,婦人直愣愣的瞅著繈褓中的孩子,抬手輕輕撫著嬰兒粉嫩的麵頰,“我可憐見的兒啊”,眼淚不住落下。


    男子狠了狠心,抱起孩子,然後交給站在門外的老人。


    “普公,拜托您了”


    “唉,自當盡力而為,定不辱命。”


    男子向老者深深的施了一禮。


    普公還禮之後,向屋內正在塌前關切的看著婦人的老者說道:“王翁,走罷,再晚恐生有變”。


    被稱為王翁的老者,再心疼的看了一眼塌上憔悴的女兒,又看了看麵色決絕的男子,忍不住又一聲嗟歎,便跟普公抱著孩子從院中側門悄悄走了。


    男子回到塌前,輕撫婦人的發絲。


    “媛兒,與你夫妻一場,是我的福分。我,去也”說罷站起身來,深深的看了眼塌上的妻子和女兒,決然轉身走出屋外。隻聽屋外傳來嗆啷一聲,似是有人拔劍出鞘,然後一聲嗚哼,接著便撲通倒地。


    “昭郎…….昭郎…….”婦人像是杜鵑泣血般哀呼,抬手伸向門外,像是要拽住那人的幽魂,不忍他離自己而去。婦人淒楚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毫不顧及自己剛剛產子後衰弱的身體,忽然一聲嘶咽,抬起的的手倏的掉在塌旁,氣息漸漸消竭了。


    “夫人,夫人”翠微撲上前來,不斷搖晃著夫人的身軀,卻也無濟於事了。


    塌尾那被呼聲吵醒的小女孩,哭聲嘹亮。


    翠微感覺夫人的身體漸漸涼了,咬牙站起身來,將屋內稍稍清理一番,抱起孩子走入院中,看著伏在地上老爺的屍體,更是傷心欲絕。蹌踉著打開院門,朝外麵焦急不安的一眾下人說“老爺,薨了,夫人,也隨老爺去了”


    眾人呆了片刻,這才魚貫而入。混亂中,沒人注意到,跑在最前麵的管事徐有,院內屋中轉了一圈後,消失不見了。


    ...


    ...


    大內西華門前,除了幾位皇城司侍衛把守宮門外,還站著一個老人,麵白無須,身著紫袍,頭戴襆頭,望著街麵,似在等待著什麽。突然對麵街角竄出一人,伏著身子快步跑向宮門。左右侍衛正要拿下此人,紫袍老者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這人的麵貌後,伸手製止了下來。


    此人趕緊跑到近前,向老者揖了一禮,將一個紙條遞給老人。老人打開紙條匆匆閱過,嘴角泛出一絲冷笑。向那人吩咐道:


    “回去繼續盯著吧,明日開市後去十字大街南麵的中山正店找王文壽拿賞。”


    “喏,謝中貴人,小人必盡心盯著。”說罷那人便轉身悄悄離開了。


    紫袍老者命侍衛打開宮門,穿過東西大街,來到福寧殿前,殿內燈還未熄。上前輕輕叩了叩門,紫袍老者稟到:


    “陛下,武功郡王已於子時三刻自刎而亡,韓國夫人悲慟太過,產下一女後,也隨郡王去了”


    殿內沙沙的落筆聲倏的停了下來,安靜了約有一彈指,才有聲音傳出:


    “曉得了,下去罷。”


    “喏。”


    ...


    ...


    報慈寺街,齊國公府。


    內宅書房內,兩個老人看著桌上的睡得香甜的男嬰,心情複雜。


    “王翁,我一再思忖,此事怕還是不夠妥當。”


    “某此時心緒紊亂,無力操忖,普公向來臨危不亂且多謀善斷,既有此言,想必是已有計策,請講無妨。”


    “王翁謬讚,某承蒙先帝賞善,自當為了先帝骨血肝腦塗地。還請王翁明日著人去太醫署請葛博士悄悄入府相商,另外命人速趕往興元府,請那位派一忠心可靠之人入京。”


    “悉聽尊囑”


    ...


    ...


    東京城難得褪去了往日的華光溢彩,此時若從空中俯望,夜幕籠罩下黑壓壓的城郭竟有些陰森可怖,城正中森嚴的宮城像那鴻蒙巨獸張開的猙獰大口,似欲隨時擇人而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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