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疫事


    堂內鴉雀無聲。


    對於流民的安置,朝堂內外現在爭執不休,無非是為了錢糧二字。祖宗之法,流民編入軍籍,充為廂軍,然則上百年沿襲下來,大宋的廂軍已人滿為患,朝中上下深受其苦。廂軍人數百萬,每年耗費錢糧無數,戰鬥力則是極為低下。


    宋朝武人地位極低,一旦充為廂軍,那便是永無出頭之日,想做狄青哪有那麽容易?再說,狄青軍功蓋世,被譽為名將,最後又落得了如何下場?廂軍之中盡是混吃等死之輩,再加上貪腐橫生,冗軍已成大宋心腹大患。


    新黨早有變革之意,但流民一旦安置不周,便又是一場波折,稍有不慎,就是烽煙滾滾糜爛千裏,這真是編軍也不是,不編軍也不是。蔡京就要高升,此時廣南流民之患,是他在荊湖最後的事務,也是朝堂對他最後的考驗。


    他畢竟曾是舊黨中的年輕俊傑,曾得保守派中的扛鼎人物司馬光盛讚,如今新黨將他招入東京,是為用其才,如若這次的流民安置他還是依照祖宗之法,那舊黨的帽子摘不下來,在哲宗一朝廝混,恐怕不會太過安樂。


    蔡京對此間的門道心知肚明,卻又苦惱萬分。他確實有其出色之處,不然也不會混成千古權奸。那些能夠把持朝堂的奸臣,哪一個不是心機深沉的能幹之人?但蔡京所擅長的,還是官場鑽營,對於這涉及民生的具體事務,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堂下諸位官員心中未必沒有想法,隻是自範仲淹變法以來,新舊之黨爭慘烈異常,且局勢風雲變換,今天是新黨氣焰囂張,明日舊黨就要卷土重來。整個朝堂烏煙瘴氣,宰相都換了一波又一波。


    這混官場的誰也不個傻子。除開涉及切身利益的或者是立場鮮明博出位的大佬,誰敢輕易站隊?


    槍打出頭鳥,誰站隊誰死。此次流民安置說大不大,整個荊湖北路也就幾千號人,但說小也不小,因為整個朝堂的目光除了西北路的戰爭之外,盡數匯聚於此。


    到底是變革派找到出路,還是守舊黨沿襲祖宗之法。這風口未明之前,誰也不敢異動。


    蔡京自己就是個官油子,怎麽會看不出各人的想法?隻是如今騎虎難下,若是不能給出個章程,隻怕朝堂大佬就得給他一個章程了。


    “其民何辜啊!下官曾去流民區查看,流民衣不裹體食不飽腹,流離失所,還得盡快就地編軍,才能解此危難啊,還請大人早下決斷。”


    蔡京眼皮一抬,隻見一位中年官員胡須亂顫,正在“為民請命”。


    這位卻是玉山縣令秦敏學,蔡京權知江淮荊浙四路轉運,這位跟荊湖北路壓根不搭界,乃是從玉山過來找蔡京要錢糧安撫流民的。


    你的名字某記下了!蔡京暗恨,想從老夫手裏拿到錢糧,居然還如此不知趣,哼,不通為官之道。


    就在蔡京咳嗽一聲,準備壓一壓這位玉山縣令的時候,門外突然一聲嘈雜:“蔡大人,流民那邊有情況。”


    “哦?什麽情況?速速報來!”


    蔡京倒是心中暗喜,有情況好嘛,沒情況自己才要坐蠟,有事情冒出來,自己才能借機改製,迎合上官,順便堵住那些舊黨的嘴嘛。


    “今日鄂州林家的公子前往流民處布藥,發現有流民身中血吸蟲疫病,據說此病極容易廣泛流傳,所以特派人起來報信。”


    “瘟疫?”


    蔡京眉頭一皺,覺得此時並不簡單。


    老子隻想要變故,不想要事故啊。這萬一處置不好,瘟疫大範圍流傳,自己這官隻怕是要當到頭了?


    蔡京雙目圓睜:“可確定嗎?那林公子所看是否準確?可有憑據?”


    那報信的官吏左右看看,垂頭道:“是前荊州刺史謝公府上的仆役特來相告。”


    “謝公報訊嗎?看來情況屬實,隻是那林公子一家之言……終究還需要查探一下。”


    那官吏麵無表情,心中卻是大為不滿。謝麟在荊湖北路為官二十載,官聲極好,在百姓之中更是萬家生佛的存在,這堂裏有一個算一個,哪個不對謝公心存敬佩?


    特別這樣的底層官吏,我管你是不是要入閣拜相,這關老紙屁事?敢質疑謝公的判斷,真是能了你了!


    心中不忿,語氣就自然越來越生硬。


    “謝公獨子謝芳也在現場。”


    蔡京暗叫一聲臥槽,這老謝家的獨苗苗都到場了,看來此事八九不離十了。但下意識裏,他還是想把此事壓一壓,心裏麵未必枚有存著看熱鬧的想法。畢竟,如果這些流民全病死了,他也不用發愁如何站邊了。


    “謝公子確認,林家公子乃是當世神醫,除了血吸蟲疫病之外,其他病人無不藥到病除。”


    “林公子,自稱藥王傳人,老師姓孫。”


    蔡京眼睛都瞪圓了,不會這麽倒黴吧?這哪蹦出個神醫來了?


    蔡京在那頭震驚的時候,林與已經風塵仆仆地趕到了轉運使衙門外,謝芳跟著他跑得一頭的油汗。


    “那疫病真有你說的那麽嚴重?我總覺得不對,要真是瘟疫,那你怎麽還能大膽給他們醫治?你不怕死嗎?”


    林與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醫者仁心,懸壺濟世,這些高深的道理說了你也不明白。”


    謝芳無語:“我怎麽老覺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對呢?說,你是不是隱瞞了我什麽?”


    林與苦笑:“疫病當前,這是涉及幾十萬人生死的大事,你覺得我敢拿這個開玩笑嗎?”


    胖子點點頭:“那倒也是,你這人雖然奸詐了些,但至少膽子很小,估摸著是不敢的。”


    林與強忍著想給他一巴掌的衝動:“你求見這轉運使到底靠不靠譜,人家能見我們嗎?”


    謝芳遞過去一個蔑視的眼神:“你以為我老子幾十年官場白混的嗎?麵肯定是見得到,至於能不能說動,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林與摸著下巴:“你剛剛是不是說,這轉運使是蔡京蔡大人?這蔡大人現在怕是有點坐蠟啊。”


    本來城外的流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按道理要編軍早就編軍了,哪還等得到現在?林與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腦海中關於蔡京的經曆。


    作為一個編輯,手中過稿無數,其中很有幾篇,就是有關於這位權奸的生平。紹聖初年是蔡京人生中的重要關口。這一年,他被起複,官至代戶部尚書,這可是大宋朝堂中的實權崗位。


    後來,他又得到新黨魁首當朝首相章惇的賞識,做了翰林學士,主修國史。這在宋朝可是個黃金差事,相當於後世的青幹班,一般來講隻有作為預備入閣的官員,才有資格擔任這個職位。


    從此以後蔡京正式走上了北宋朝堂的核心舞台,等到哲宗駕崩,徽宗上位,這位一代權奸才算是迎來了自己的人生巔峰。


    這且不提,隻說蔡京曾經為舊黨所賞識的身份,就讓他現在的處境頗為微妙。林與記得曾經有一篇文摘稿子裏麵,就曾經提到了蔡京這一段改旗易幟的往事。


    當時的文章是以諷刺的口吻寫的,無非是讓這位千古奸臣多了一項可以被人指責的罪名。但林與卻從裏麵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


    一股子同類的味道。


    說起來是不是特別可笑?一個是平頭百姓,一介布衣;一個已經知四州轉運,即將高升部堂。


    這樣的兩個人,真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林與卻覺得自己和蔡京的境況非常地接近,因為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為新舊兩黨不容。


    從蔡京哲宗朝的為官履曆來看,章惇用他,卻又防他。他此後任翰林學士,修國史,雖然清貴,手中卻無實權。舊黨呢?舊黨沒把這個叛徒給殺了就算是很客氣了,還指望把他看成自己人呢?


    這樣的境遇,和林與何其相似。


    當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地位是不會變的。


    但有了共同點,那麽林與覺得,蔡大人應該會喜歡自己想要做的一些事情。更何況,曆史上的蔡京,一朝得權,第一個想到的事情就是給自己漲俸祿。


    嘿嘿,喜歡錢的官員,往往比較容易被說服一些。


    林與一邊想著,一邊與謝芳一道準備找個人通報一下,誰知道官衙裏突然衝出一個官吏來:“蔡大人有命,趕緊去請了謝公子和林家子來問話,速去……誒?謝公子,您在這呢?”


    謝公子?林家子?馬丹,這也太現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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