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老家的這一晚,比前兩天晚睡在安亭家裏還夜不能寐。</p>


    益林發展壯大後,建了職業技術學校。爸爸工作在職業技術學校,但並不是老師,而是後勤工作人員。</p>


    爸爸這一輩子,先後做過農民、小商販、學校後勤倉庫管理員、學校出納、學校基建甲方代表和學校門衛。</p>


    陸振中一直認為爸爸的人生高光時刻是在學校擴建教學樓時,他被指派為學校的甲方代表,為此還專門去南京進修過建築成本預算。</p>


    但爸爸後來親口告訴他,爸爸人生的高光時刻有二:一是他出生,二是他考取研究生。“要是你生個兒子,那就有三了。”當時還沒有開放二胎,爸爸為他沒有兒子而遺憾。</p>


    爸爸一直毫不遮掩地偏愛著他。姐姐初二的時候,他讀五年級,已經記事。他不止一次看到、聽到爸爸在各種場合表露女孩子沒必要多讀書。</p>


    姐姐初三畢業,果然沒有再去上學;而他,去了益林鎮最好的寄宿初中。</p>


    他讀高二的時候,姐姐堪堪20歲,就說下人家,2年後待嫁。理由竟然是需要提前籌備他讀大學的錢。</p>


    因為爸爸做得太不掩飾,以至於他一直對姐姐心懷內疚。</p>


    爸爸蓋拆遷前的二層小樓的時候,樓上樓下9間房,沒有想過為姐姐留一間。</p>


    陸振中在夜色中輕微擰起眉頭。爸爸這樣苛待姐姐,姐姐卻從沒有想過借機報複。</p>


    等等,陸振中的眉頭擰得深了點,是姐姐真的沒有想過借機報複,還是他沒有領會到姐姐隱藏的心思?</p>


    陸振中於厚重迷霧裏似乎看到一絲光亮:明天,他要好好跟姐姐談談。</p>


    翻了個身,昏昏入睡。</p>


    第二天,陸振中被生物鍾叫醒。抬腕一看,早晨六點半。</p>


    推開房門,循著香味,摸到了廚房。</p>


    陸媽媽正在炕大餅。麵香和著油鹽香撲麵而來,陸振中一秒清醒,腸胃也咕嚕起來。陸媽媽聞聲扭頭,看到人高馬大的兒子,滿臉帶笑:“我知道你喜歡吃韭菜盒子,一早給你姐打電話,讓你姐買韭菜。可你姐說現在還早,沒有韭菜上市。隻能給你炕油鹽大餅當早餐了。”</p>


    陸振中捏著媽媽的肩膀,點頭不止:“有大餅就很滿足了。”</p>


    陸家的早餐,全程在爸爸的咳嗽中完成。</p>


    “爸,你的體檢報告怎麽還沒有出來?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再檢一次吧!這次找個出報告快的。”陸振中伺機勸道。</p>


    “浪費錢!”陸爸爸一口拒絕。</p>


    “總咳也不是個事。”</p>


    “我自己身體自己知道。沒事。百日咳,咳咳就好了。”陸爸爸逞強道。</p>


    “誌勝家的小兒子去年春天得了百日咳,足足咳三個月才好……他爸,你前前後後不止三個月了吧?“陸媽媽插話。</p>


    “你能算準日子,太陽能從西邊出來!”陸爸爸嗬斥道。</p>


    陸媽媽一貫逆來順受,被嗬斥了也默不作聲,低眉順眼將家人吃剩的大餅和空碗收了起來。</p>


    陸振中抬頭看爸爸,心中酸澀難言。這是一個野蠻的、大家長做派的爸爸,急切地想贏,想出頭,兩眼永遠盯著前方,從不反思自己帶給家人的傷害。可就是這樣一個爸爸,給了他一個爸爸所能給兒子的全部的愛。</p>


    陸振中很快低下頭。都說士為知己者死,就衝這一點,在看病這件事上,自己也應該比姐姐更堅持才對。</p>


    上午九點過後,姐姐陸玫來了。</p>


    將連脖針織帽一拉,露出疏於梳理的頭發,陸玫對著弟弟露出暖心的大笑臉。</p>


    “昨晚……”陸玫自己連忙捂嘴,察覺父母沒聽出異常,改口道,“昨晚大宇還提起舅舅,沒想到今天就能見到你了。”</p>


    陸振中附和著笑。</p>


    昨晚路燈昏黃,不曾察覺,自然光下的姐姐竟然這麽憔悴!</p>


    “我買了肉,還買了一些菜!”姐姐提著幾包大小不一的塑料袋,往廚房走。</p>


    陸振中一把抓著她的胳膊:“姐,別忙了。今天中午咱們外麵吃。把大宇、小玉都叫上,把你公婆也喊上。”</p>


    “浪費錢!”陸爸爸道。語氣全全然沒有批評,相反,還帶著笑意。</p>


    錦衣不夜行。</p>


    哪回他回家,老父親不想著法地帶他出去溜達溜達呢?如今,搬進電梯房,街坊是沒得逛了;重咳在身,公園也沒興致,就剩下大庭廣眾之下吃頓飯了。</p>


    不僅陸振中深知爸爸想得瑟的心,媽媽和姐姐也很明白。午飯的事情,就這麽定了。</p>


    陸媽媽忙忙碌碌地在廚房洗刷,姐姐陸玫熟門熟路地收拾衣物,手搓後放進洗衣機。陸振中和爸爸坐在沙發上,喝著茶,說閑話。</p>


    陸爸爸問陸振中工作怎麽樣,跟同事相處怎麽樣。聽陸振中說一切都好,放心地鬆了口氣。</p>


    “你女人平時還不回家裏住?”</p>


    就知道爸爸繞不過這個話題,陸振中尷尬地清清嗓子:“她得照顧珍奇。珍奇在外婆家附近讀書。”</p>


    陸爸爸怒其不爭地看兒子一眼,大搖其頭:“沒個女人照顧你,你日子怎麽過?!”</p>


    “爸,我一日三餐在公司吃;洗衣有洗衣機,拖地有掃地機器人,每天跟女兒視頻,日子過得挺好。”</p>


    老父親一言難盡地看兒子一眼。陸振中敏銳地察覺到難言的部分,不得不勉強自己加以解釋:“我和白月每周周末都在一起。”</p>


    汗,就差明說每7天有2晚睡在一起了。</p>


    深怕爸爸糾纏不清,趕緊扯開話題:“姐夫到深圳打工,一年就春節回來一趟,我姐跟姐夫關係不也是蠻好嗎?”</p>


    “我是心疼你。”</p>


    “知道了,爸。我過得挺好,你就別瞎操心了。我看我們還是換個地方看看咳嗽吧?”</p>


    陸玫剛從洗手間出來,聽到後半句,連忙跟著勸。</p>


    陸爸爸翻眼看了一眼女兒:“你抓緊時間給我催體檢報告。”</p>


    陸玫不自在地左手捏右手:“在催呢。”</p>


    陸爸爸氣不打一出來的樣子:“我說要去中醫院,非跟我說她同學爸爸在人民醫院,咳,是看片子的專家,可以讓她同學爸爸幫著看體檢片子。咳咳,看片子的專家?我看是騙子專家!”</p>


    </p>


    陸振中低頭不語。</p>


    “她同學?咳,我都忘了,她上過幾天學?我自找上當。”陸爸爸邊咳嗽邊搖頭,喘鳴聲可聽。</p>


    陸振中忽然抬頭。</p>


    他要仔細看看姐姐,想知道,被這樣冷嘲熱諷後的姐姐會是什麽表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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