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各歸其所,一時相安無事。劉鼎、黃貞在一起相敘兄妹別後重逢之情,黃巢便引了王荊暢談。


    黃巢的房間就在大將軍行轅東麵的地方。黃巢似乎是接風宴上沒有來得及痛飲,便在房間裏又擺上了一桌。桌前隻有黃巢、王荊他們兩個,分賓主坐下。


    黃巢先開口道:“當年老夫尚且年幼,曾與令師敬囊青先生有些淵源。我總共去過兩趟五禽穀,上一次去時距今已有二十年了。那一次便見著了你,才不過七八歲而已。如今老夫舉兵反唐,戰事一起,槍箭無眼,軍中若沒有神醫聖手,麾下子弟怕是死傷難防,這才勞煩王賢侄走這一遭。”


    王荊道:“師父倒是常提到黃公之名,他知道如今天下大亂,便讓我出穀救世。既然黃公屈尊來請,侄兒又安敢不從?”


    黃巢聽得這話,自然大喜。


    兩人邊談便飲,酒過三巡,黃巢想起西楚霸王,觸及心事,便拉著王荊的手,感慨道:“想當年項籍帶了三千江東子弟,橫掃天下,何等威風?可最後竟無一生還,又何其悲哉?老夫這八千曹州兒郎,以後還要全賴賢侄保全。”


    王荊聽了這話,也不禁動容,鄭重回道:“侄兒自當盡力。”


    黃巢才送走王荊,夜已深沉。此時又一人來訪,竟是沙陀李克用。


    李克用進得門來,先一禮道:“沙陀李克用深夜前來叨擾黃公,萬望勿怪。”


    黃巢不知這‘李鴉兒’半夜尋他,所為何事,笑道:“李留後肯來此地,自該遠迎,倒是老夫失了禮數。”


    兩人坐下複飲。李克用不肯直言來意,他要試一試黃巢的胸襟抱負,便問道:“黃公以為孫仲謀比其父兄如何?”


    黃巢生性灑脫,不恥孫權為人,便冷笑道:“人皆道孫仲謀亂世英雄,老夫卻深不以為然。其比父兄遜色多矣,雖守成有餘,然開拓不足。”


    李克用聞此乖論僻說,心底吃驚,麵上卻不動聲色,又問道:“哦,何以見得?”


    黃巢杯酒下肚,暢然回道:“昔日關雲長以半州之力,圍困襄樊,水淹七軍,致使於禁被擒,曹仁幾近棄城而逃。那於禁、曹仁是何等人物?於禁乃是曹孟德麾下五子之首,外姓的第一將;曹仁更是有著‘天人之勇’的名頭。這倆人都為關雲長所敗,使得曹孟德震恐非常,幾欲遷都以避其鋒芒。後來曹孟德被司馬仲達勸下,便先後派遣徐晃、徐商、呂建、張遼諸將馳援,自己又親率大軍出兵洛陽。如此一來,曹魏東邊防線便無比空虛。那孫權曾多次打不下合肥,得此良機,他竟不取合肥,直上青、徐,輒取兗、冀。若如此,無論曹劉勝負,他便可得一半天下。隻可惜孫權、呂蒙鼠目寸光,隻想著荊州半郡之地。縱然後來得了荊州,卻無力抵抗曹軍,任其衝突,委實可笑至極!”


    黃巢一口氣說了許多,批判古人,激揚戰事,把他心中見地都表了出來。


    李克用聽罷早已在心中掀起軒然巨波,拍掌大笑道:“黃公果是大豪傑、大英雄,遠非尋常之人可比。世間對孫權多有褒論,一個個談古評今,筆舌生花,稱其能勝過父兄,可媲美曹劉。所謂高見,不過爾爾。那見識哪裏比得上黃公毫厘?在下鬥膽,也與黃公所見略同。孫權如得東麵半壁江山,尚能與曹劉一決雌雄。當時曹劉必然兩敗俱傷,他本可坐收漁翁之利。可笑他隻想三分天下,苟全於東南,卻是平白糟踐了魯子敬的《榻上策》。”


    兩人誌趣相投,言酒兩歡。李克用忽正色道:“若黃公有孫權那等機會,該當如何?”


    黃巢一杯飲盡,豪氣陡生,笑道:“自然是先取了那一半江山。”


    李克用歎道:“黃公有此胸襟誌向,李某欽佩。隻可惜王大將軍要做那孫權哩!”


    黃巢疑惑道:“此話怎講?”


    李克用便道:“我此番遠奔曹州,便是為了與草軍結盟。希望草軍揮師南下,侵擾李唐半壁江山,在下卻耀兵西北,令其不能兼顧。不料王大將軍無意江南,隻想著做那齊桓公。”


    黃巢聽罷,心中已然十分震驚,“雖然沙陀乃是外族,他李家父子又素有反心,可如今畢竟還是朝廷之臣。這‘李鴉兒’竟然這般就尋草軍結盟來了,到底是狼子野心。”黃巢如此想著,口中卻言道:“如今是李唐一家江山,並非當年周天子失了‘天下共主’之時,欲效春秋齊桓爭霸之事,談何容易?”


    李克用喜道:“正是如此,李唐在齊魯之地便有二三十萬的軍馬。一旦使一名將,統鎮數州之兵,屆時草軍便將進退失據。可江南與之大有不同,其地廣袤,其兵力薄弱而且分散,難抵草軍衝擊,而淮北諸州又救援不及。草軍若入江南,馳騁縱橫,誰能擋之?再者,李某到時候兵出幽州,直指關內,李唐又怎敢南顧?”


    黃巢卻皺眉道:“雖是如此,若王將軍執意向東,老夫也無可奈何。”


    李克用拍案而起,言道:“王大將軍若是向東,必敗無疑。到時候黃公自可招兵買馬,帶兵南下。黃公乃是不世之雄,又何須居人之下?李某願與黃公歃血起誓,結為盟友。你我一南一北,通有無,同進退,共取李唐江山。黃公意下如何?”


    黃巢聽了這話,心道,“這李鴉兒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萬不可小覷,將來或是我之敵手。隻不過,眼下先滅李唐要緊。”


    這一夜,英雄話盡,天已微亮。


    河南道。陳州。宛丘。


    摩尼教的地下總壇裏,一聲長嘯,如同山崩雷震。


    總壇裏所有教眾都聽得這一聲長嘯,非但不慌不亂,反而個個麵露喜色。一個五六十歲的白袍老者,頭戴藍色之巾,正是三老之一的天老。他聞得這一聲長嘯,那張從不波動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一絲驚喜之容。他低聲自語:“方教主,你終於出關了……”


    教中教眾,六旗四象,連同天地人三老,陰陽兩界主,都來道賀。宮殿之中,聖火教眾沿途唱起了《歎明界文》,這是摩尼教教義所在:


    光明普遍皆清淨,常樂寂滅無動詛。


    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


    常受快樂光明中,若言有病無是處。


    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


    處所莊yán皆清淨,諸惡不淨彼元無。


    快樂充遍常寬泰,言有相陵無是處。


    這教眾萬音合一,響徹壇中。其聲頗為莊yán神聖,哪有一絲猥褻淫邪?其貌也極盡虔誠恭敬,又何來一分凶殘嗜殺?以致於教中隱隱有火光閃爍,佛樂齊鳴,這一幕與江湖口中的“魔教”二字,太過不同。


    一個中年漢子,看起來隻有四十歲左右。這人披散著頭發,臉上消瘦見骨,而雙目卻光彩熠熠。他額頭之上纏著一條黑白參半的頭巾,身上著了一件白色長袍,那胸口處,赫然印著九朵赤色火焰,正是摩尼教這一代的教主方駁。


    方駁自上一次閉關,至今已有三年。現在他終於突破桎梏,練到了《二宗法》第五重境界。這一步,讓他真正到了武功通玄的境界。


    底下教眾俱是身著白袍,額有頭巾,都聚在這底下宮殿之中,隻見一片白茫茫,可不有上萬人?


    忽然那教眾之中,有數列人跑動,排成陣勢,其中十杆大旗搖動,上麵分別寫著“甲”、“乙”、“丙”等字樣,這些人排作十個方位後,個個單膝著地,齊聲高呼道:“十方旗參見教主!”


    繼而又是數列人跑動,有九杆大旗搖動,上麵卻是寫著“天任”、“天衝”、“天英”等字樣,這些人也跪下行禮,高呼道:“九星旗參見教主!”


    如此數番,十方旗、九星旗、八門旗、七辰旗、六合旗、五行旗這總共六旗教眾分別行禮完畢。到了四象壇,雖然四象壇主此刻俱不在教中,可他們的禮數卻不可少。隻見四尊巨大的銅像赫然而來,分別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獸的樣子。這四個銅像,足有一丈來高,都由八個教眾扛在肩上。這些教眾依然行禮山呼,就連扛著神獸的三十二個教眾,也都齊刷刷地單膝著地,而那肩上銅像,卻不顫動分毫。


    方駁站在大殿之上,氣機震蕩,如沐聖光,好似天神臨凡一般。教眾盡皆膜拜,口中齊聲喊道:


    聚散何悲,生死何歡。


    焚我成灰,聖火如蓮。


    以我之軀,成光之燃。


    以我之血,成明之源。


    光明慈父,恩澤萬物。


    唯我明尊,神力如故。


    眾生疾苦,其心可訴。


    天下是非,消弭無處。


    在他們眾人眼中,這教主便是明尊、明父臨凡之人。這不僅是武力上的震服,更是心靈之上的拜倒。


    方駁開口,如有魔力:“吾之兄弟,吾之姊妹,明尊有旨傳來。”


    底下教眾山呼:“教主洪福,摩尼萬歲!”


    方駁接著言道:“摩尼一教,曆千難經萬險,自當百折不回。天下有光明之處,便有光明之人。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吾等須以殘軀祭聖火,與眾生除苦難。”


    總壇之中,火焰迭起。教眾膜拜,聲勢浩大。


    陰陽兩界主就站在方駁的左右兩側,那陽界主轉向方駁,開口道:“稟教主,武林已組成同盟之師,正奔向曹州與綠林勢力廝殺。”


    方駁問道:“以陽界主之見,武林同盟幾時可破曹州,得到太湖鹽幫總舵?”


    陽界主略一沉吟,道:“據那人所言,不過旬月便可破曹州綠林,直抵太湖。”


    方駁點頭,笑道:“三大派出手之際,便是我摩尼教揚威之時。”說罷,便令教眾準備一切征戰殺伐之物,都須於旬月之內完成,有延誤者,處以火刑。


    底下群情激蕩,各去準備。天老忽而向前,言道:“教主……少教主他……被人殺了。”


    方駁忽然聞得獨子已死,心底驟然吃痛。可他如今武功通玄,心境上更是不易動情。所以他麵上不動分毫,就連聲音都沒有一絲變化:“是何人殺了我摩尼少教主?”他甚至不言方連鶴之名,隻與尋常教眾等同視之。


    天老聽到方駁如此講話,知道他已心如鐵石,不由得暗歎一聲,回道:“相州魏尺木。”


    方駁沉吟道:“魏尺木?江湖裏幾時出來了這麽個人物?此人如今是死是活?”


    人老便向前,跪於地上,請罪道:“屬下無能,一連幾番被他逃脫,最後還為其所敗,請教主賜罪。”


    方駁淡然道:“人老幾番失手,卻該重罰。不過他既能殺了少教主,自非庸才,你一人不能將之擒殺,倒也有情可原。如今大計當前,且免此罪,留諸後用。起來吧。”


    天老又問道:“那魏尺木……”


    方駁揮手道:“先不管他,大計為要。”


    待天老、人老退下,陽界主又道:“教主,就在幾日前,屬下探得四象壇主所為可疑,似是搜集教中隱秘。如今青龍、朱雀、玄武三人已不知所蹤,隻有白虎還在掌控之內。”


    方駁皺眉道:“當年青龍四人反出茅山,投我摩尼,本就可疑,我便令你和少教主多方留看,不料還是出了問題。此事關乎教中隱秘,還須從速處理。就有勞陽界主親自安排了。”


    陽界主領命,與陰界主一齊退下。至此,大殿之中便隻剩下方駁一人,他喃喃自語:“這天下,終究還是摩尼教的天下。隻是,這摩尼教是中土之教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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